雪落流年02(1 / 3)

Chapter1 對你說一句,隻說一句“好久不見”

夜漸漸深了,酒吧街的後巷籠罩在霓虹燈曖昧不清的彩色燈光下,愈發顯得幽深而黑暗。

雪容推開“Forget”的後門出來,站在牆邊,抓住衣領,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著。她剛喝了兩瓶啤酒,有些頭昏腦脹的,連視線也模糊不清起來。

“唔……”孟良程跟在她身後出來,轉身摟住她的腰,把她整個人壓在牆上,低頭吻起來。

身後的磚牆還帶著白天大雨時的水汽,濕濕的,冷冷的,黏黏的——像他的嘴唇那樣。

雪容輕輕推開他:“別瞎鬧,我身上的裙子可是林曉琪的,萬一在牆上蹭髒了她非殺了我不可。”

“那怕什麼,明天給你買條新的。”孟良程笑著說,說完,便又湊了上來。

“那邊有人呢。”雪容發覺後巷的盡頭似乎有人影閃動,推了推孟良程。

“有人又怎樣?”他還是不依不饒地,環著她的手臂又緊了幾分。

淡淡的酒氣混合著年輕男人身上健康的氣息,離得她那麼近,雪容不由自主地往後躲了躲。

遠處的黑影似乎抬了下頭,往雪容這邊瞥了一眼,隨即轉回身,開始搬動起堆在牆角一摞很高的啤酒箱。

那個遠遠的身影在霓虹燈下不時變換著色彩,模模糊糊的像個灰暗的剪影,隻能看出是個極瘦的男人,薄薄的T恤罩在他身上,被夏夜的涼風一吹,仿佛整個人都要湮滅在無邊的黑暗裏。

他的動作有些遲緩,每次彎腰再直起來時似乎都有些勉強。看著他消瘦的脊背,雪容忽然覺得心弦一動。

他彎下腰的弧度,很像一個人。

隻是那個人,雪容已經兩年沒見了。

片刻的驚詫以後,雪容笑著轉回臉跟孟良程繼續剛才的話題:“才不要你給我買裙子。”

孟良程也笑了起來,“對哦,你今天交了書稿,很快就有大筆稿費入賬,回頭就看不上我那點薪水嘍。”

“拉倒吧,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到稿費。拿到了也沒多少錢。就你非要大張旗鼓地慶祝。”

“當然得慶祝。你回國以後就整天躲在家裏忙著翻譯那本書,連我都沒空見。”孟良程抱怨,“現在終於沒人跟我搶女朋友了。”

說話間,本來已經停了的雨忽然又下了起來,碩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劈頭蓋臉地澆在兩人的頭頂。孟良程趕緊拖著雪容往酒吧裏鑽。

“你先回座位吧,還有一幫人等著你呢,我去下洗手間。”雪容把孟良程推了進去,自己卻又回到後門邊,拉開木門,閉上眼睛,一股雨裏翻滾著的泥土味竄進胸腔,清新而涼爽。

兩年了,她離開這個城市兩年了,這兒的氣味卻一直沒有變過。不管是晨起時早點攤的油煙味,地鐵裏憋悶的黴味,還是這帶著草木香的雨水味。

她想念這一切味道,想念這個城市,卻又有點物是人非的悵然。

她吸飽了新鮮空氣,剛要轉身回去,忽然聽見後巷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好像是什麼東西翻倒了。

雪容嚇了一跳,本來想趕緊躲回酒吧裏去,卻莫名其妙地壯起膽子,探頭往巷尾看。

本來背對著她在搬箱子的那個人似乎轉了過來,垂著頭靠在牆邊。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雪容根本看不見他的臉,卻不知不覺地朝他的方向走了過去。她的腳步有些顫抖,卻一直堅定得沒有絲毫猶豫。

走到一半,她猛然停下了腳步。

幻覺,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剛才不經意地想到了某個人,才會如此可笑地把陌生人看成是他。

那個人遠遠地看了雪容一眼,他頭頂的霓虹燈由暗轉亮,一道淡淡的藍光籠罩在他的身上,漸漸映照出那曾經無比熟悉的麵容。

雪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慌亂地冒著冷汗,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好木然地愣在原地。

那個人低回頭去,平靜地看著鮮血沿著指尖滑落,一滴滴地砸落在碎了一地的玻璃渣上。

雪容被鮮紅色的血液驚醒,本能般地奔過去,飛快地解下自己裙子上的腰帶,緊緊地繞在他手臂那條又長又深的傷口上。

裙帶繞到最後,雪容想打個結固定一下,可手卻一直在抖,她連著試了好多次,都沒能成功。

受傷的人倒渾然不覺得痛似的,探出另一隻手抓住雪容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聲:“容容。”

他的聲音有些啞,可那熟悉親昵的語氣卻從沒變過。

容容。

現在這個世界上,也隻有他會這樣叫她。

雪容不敢抬頭,兩隻手還是死死地握著他在流血的小臂。黏稠的液體從薄薄的裙帶裏滲出來,她仿佛能感覺到他身體裏的溫暖,在一點點地往外流逝。

“去醫院吧?這麼大的傷口……”她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說還是在跟自己說,隻是低著頭喃喃地念叨了一聲。

他仿佛沒有聽見她說什麼,隻是輕輕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全身都僵住了,連血流似乎都慢了下來,隻有一雙眼睛,在他的臉上反反複複地流連。

隔著茫茫的雨霧,她終於看清了他。那雙劍眉,那微抿的嘴唇,還有左眼角那一道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疤痕。

站在麵前的,確實是她曾經心心念念的陳洛鈞。

她用兩年的時間,幻想再見到他時,自己應該如何表現的淡定冷靜,應該如何地微笑著說“好久不見”,可她沒想到的是,再見他時竟然是這樣一個尷尬的情景,而她自己竟然死死地盯著他,一秒鍾都挪不開眼神,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陳洛鈞也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他的眼睛,似乎比身後的霓虹燈還要亮,看得她覺得臉上每一寸皮膚都要在他的目光下燃燒起來。

不知看了多久,他才恍然地歎了歎氣。

雪容隻覺得嗓子發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剛要說什麼,卻聽見身後的酒吧門開了。

“雪容?”孟良程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一下子把雪容拉回了現實。

她慌忙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孟良程走過來,奇怪地看了看站在這兒的兩個人問:“怎麼了?”

陳洛鈞先反應過來說:“沒什麼。”

孟良程看看他,又看看雪容問:“你認識他?”

“不認識。”雪容看著腳下,慌忙搖了搖頭。

“我剛才不小心打翻了東西,劃破了點皮。”陳洛鈞平靜地看著雪容說。“這位小姐是來幫忙的。”

他特別強調了“這位小姐”四個字。

“哦,那嚴不嚴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縫個針什麼的?”孟良程關切地問。

陳洛鈞把目光從雪容臉上收回來,看了他一眼。

孟良程正伸出手攬住雪容的腰,似乎怕她摔倒似的,摟得很緊。

“不用了,我進去包紮一下就好。”說著,陳洛鈞從孟良程和雪容的身邊繞了過去,徑自推開後門走了進去。

木門撞上鐵質的門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雪容你不要緊吧?手上都是血,快去洗洗。”孟良程皺著眉頭拉著雪容往回走。

雪容一直沒有說話,手卻一直在抖。

後來她是怎麼回的家,雪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了。

她隻記得自己的手曾經染滿他的血,那帶著體溫的鮮血似乎在她手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記,連著好幾天,都讓她的手帶著強烈的灼燒感。

一個星期以後,她才勉強忘記了那感覺,回“Forget”去拿那條裙帶。

酒吧裏沒有客人,隻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打掃衛生。雪容朝站在吧台裏那個看似老板的男人走過去。

還沒走到,老板就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喲,又一個來找陳洛鈞的啊?紅人啊。”

他左臉上有一條很長的刀疤,從耳後一直延伸到嘴角,細細的,那晚燈光昏暗沒看出來,現在卻著實有些嚇人。

沒等雪容反應,老板就往後麵努了努嘴,“他在儲藏室呢。直走到底,左轉。”說完,他便一直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雪容。

雪容被他看得有點發毛,隻好飛快地往吧台後麵逃去。

儲藏室是個半地下室,雪容剛準備下台階,就聽見裏麵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洛鈞,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都兩年了,誰還記得當年那部舞劇?誰還記得你?”

“我不需要誰記得我。”陳洛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接著便是啤酒瓶互相碰撞的叮咚聲。

“可你是演員啊,沒人記得你,沒人知道你,又怎麼能紅呢?”那個女人的聲音嬌滴滴的,很著急又不敢發火的樣子。

“我不需要紅。”這次陳洛鈞的回答更加簡短,“麻煩你不要再操我的心。”

“洛鈞……”她似乎都快哭了,“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我現在隻是單純的想為你好,你怎麼老是不領情呢?”

“我領不起你的情。”

那個女聲頓了頓,終於按捺不住冷了語氣,“就算你不在乎紅不紅,可是你總要賺錢養活自己吧?”

短暫的幾秒鍾沉默以後,儲藏室的門便被拉開了,陳洛鈞走了出來,一邊上台階,一邊丟了一句:“我還不至於養活不了自己。”

他走上台階,一眼看見了站在角落裏的雪容。她正飛快地低下頭去,束手無措地絞著自己的衣角,好像一個偷東西被逮了現行的小偷。

“我……我來拿裙帶……”雪容有點不好意思地看著他的腳說,“裙子不是我的……”

明明在家想好了台詞,甚至想好了說每一句話的語氣和動作,看到他卻全不知上哪兒去了。

陳洛鈞看看她,語氣平淡地說:“在樓上。”

說著,他便自說自話地往酒吧更深處走去。

雪容木木地跟著他他上了一段逼仄的木樓梯,來到酒吧二層的閣樓。

這個閣樓很矮,剛好擦到雪容的頭頂,麵積也很小,大概隻有幾個平方,沒有床,沒有衣櫥,靠牆的一邊地上鋪著一張床墊,床頭堆了幾摞書和一台筆記本電腦,床尾則是一隻不大的行李箱和一隻矮櫃。地板很幹淨,床也鋪得很整齊。雖然有些簡陋,但很整潔。

陳洛鈞從矮櫃的第一個抽屜裏拿出那根淡黃色的裙帶,遞給雪容。

因為屋頂矮,他一直低著頭,似乎離她特別近。

雪容伸長胳膊接過他手裏的裙帶,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靠在了牆邊。

閣樓裏有些昏暗,夕陽斜斜地從陽台門裏照進來,把地板染成了明亮的深黃色。

陳洛鈞走近了一步,雪容已經避無可避,隻好側過頭去,眯起眼睛看著他床頭的那一堆書。

壓在其中一摞書上的,是一個歪七八扭的陶瓷杯子。

那是她當年心血來潮參加學校的陶藝社做的。她手工很差,連做了三四次,才做出這麼一個還能勉強叫做杯子的玩意兒,卻獻寶似的送給他,還逼他一定要用這個喝水,走到哪兒都得帶著。

“那個男孩子是你男朋友?”陳洛鈞又往前走了一步,雪容隻能把背貼在牆上,弱弱地點了點頭。

“他對你好嗎?”他又問。

雪容又點了點頭。

陳洛鈞也點點頭說:“那就好。”

說完,他不知為什麼笑了笑,退後兩步,坐在了牆角的床墊上。

雪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鼓起勇氣問:“你呢?最近好嗎?”

他四下看了看,拍了拍身下的床墊說:“挺好的啊。”

“那……你現在住在這兒?”

“嗯。”他點點頭,“這裏冬暖夏涼,交通又方便。”

“那原來你那套房子……”雪容話說到一半,便被他打斷了。

“不住了。”

說完,他也沒有接下去,隻是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地板,不自覺地把手緊緊握成拳,又緩緩地鬆開。

“我……我還有事,先走了。”雪容丟下一句話,飛快地就往樓下奔去。

短短的幾步路已經讓她筋疲力盡,雪容走到酒吧外麵,一屁股坐在了路邊的花壇上。

酒吧老板跟出來,在她身邊坐下,笑著說:“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啊。”

雪容愣了愣,接著尷尬地笑笑。

“不過我還是想不通啊,陳洛鈞怎麼會好小蘿莉這一口呢?剛才來找他的那個人你看到了吧?蘇雅啊,大明星啊,你知道吧?”

雪容木然的點點頭。

蘇雅,陳洛鈞的師妹,當年的搭檔,緋聞女友,如今的一線明星,紅到連雪容在國外的兩年都常常聽到她的新聞。

她當年出國,就是因為陳洛鈞跟蘇雅走得太近,又從來不給她一個解釋。

酒吧老板還在說著:“蘇雅追他追得可緊了。隔三岔五就上我們這兒來。動不動就給他介紹這個電影那個電視劇什麼的。我怎麼沒這麼好運氣呢?”

“那個……”雪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問,“陳洛鈞他現在……在你這裏……”

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該用什麼詞。

“哦,他在我這兒幫忙。平時就住在這兒,也方便。我叫安迪,是他以前的同學。”安迪主動接過話去。

“那……那他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還做點什麼……”雪容問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讀表演係研究生嘛,有時候能接到點話劇的活兒。大部分時候就陪我看店唄。”安迪輕描淡寫地說。

“那……跳舞呢?”

“早就不跳了啊。”安迪摸摸自己側臉上的傷疤,“我嘛,是上不了舞台了。他嘛,也不知道為什麼,就不跳了。”

雪容沉默了。

當年她出國時,正是陳洛鈞剛剛一炮而紅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從此踏上了一片光明的星途,可不過短短兩年的時間,他怎麼會一下子就變成了住在酒吧裏,偶爾接點話劇,窮困潦倒的小演員了?

安迪仿佛沒看見她的迷茫,還是笑吟吟地說:“我一直催著洛鈞讓我見見能讓他對著蘇雅都不動心的丫頭,今天終於讓我見著了。可還是不明白,他怎麼對你就念念不忘,對蘇雅卻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

雪容騰地站了起來,“我得回家了。”

“回家幹嘛啊?”安迪錯愕地看著她,“這不才剛來嗎?”

“我還有事,真的得走了。”雪容拔腿就走。

安迪隻好在她身後喊:“有空來玩啊!”

這條酒吧街雪容很少來,一時辨不清方向,隻是漫無目的地飛快地朝街一端的盡頭走去。剛才在閣樓裏就已經汗流浹背,這會兒被夕陽曬著,隻覺得渾身都要燒起來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走累了,於是上了看見的第一輛公車,漠然地望著窗外的街景。

兩年沒有回來,A城變化很大,多了不少雪容以前從沒見過的高架橋。

公車在一個小區門口停下,司機師傅回頭喊:“姑娘,終點站到了。海棠花園。”

海棠花園。這個名字像是撕開了記憶的一角,鋪天蓋地的傷感洶湧而來。

雪容下了車,走進小區,機械地繞到最深處的一棟小高層邊。

有兩個人從她麵前走過,一個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絕地跟身邊那個人介紹這裏的房子:“這個小區幾年前剛建好,現在的房價已經是剛開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寫字樓,特別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兩個人漸漸走遠了,雪容站在樓下,仰頭看著那米色的大樓。

“1,2,3……10,不對不對,1,2,3,……11,12……”她數了好幾遍,才終於找到十二樓的一個陽台。

夏日的陽光太過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邊的花壇上,抬頭還是盯著那個陽台。

那裏不知道現在是什麼人在住,陽台上不像原來那樣種著花花草草,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這套房子,是陳洛鈞在雪容上大一那年買的。

那年她剛離開家到A城來,亢奮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著陳洛鈞帶她出去玩,經常一瘋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學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開,隻要一上車,便開始鬱悶撅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