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川

中篇小說

作者:池上

孫旭宗和芸溪手牽著手走過白葦塘時,一股子風正從遙遠的西北方掃蕩過來。整個白葦塘的水頓時像傳遞信號似的,從塘的這頭一浪一浪地傳到那頭。岸上的蘆葦全倒下去了,隻剩下那焦黃的花絮在風中肆意地招搖。這風刮得要緊,白葦鎮上的人說,把鎮上姑娘的心都吹碎了一地。

風下去的第二天,白葦鎮上的姑娘們照舊出門幹活。一個個都跟丟了魂似的,走近一看,眼圈上像是抹了一層灰。不用說,肯定是哭過了,還哭得不輕。唯有三丫,走路反倒輕快了,逢人便說,知道不,孫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又有誰會不知道呢?然而,三丫卻照舊說,見一個說一個,她那肥碩的屁股隨著身體左右擺動,活像一隻肥鴨。三丫的肥胖是出了名的,又黑,所以到現在都沒能把自己嫁出去。三丫卻滿不在乎,她說全鎮子的男人,隻有一個他看得上眼,那就是孫旭宗。

白葦鎮的人便弄不明白了,自己喜歡的人和別的女人搭上了,三丫怎麼還高興得起來。隻有鳳鳳,一眼就把三丫的心給看穿了。三丫呀,是自己吃不到,也巴望著別人吃不到。這裏的別人是指整個白葦鎮上的姑娘,白葦鎮上的姑娘,十個裏有九個喜歡孫旭宗,這是公開的秘密。

孫旭宗是白葦鎮上出了名的才子,他能寫一手好字。誰家蓋新屋,得了他的墨跡,掛在屋裏,別提多有麵子。孫旭宗是不去地裏幹活的,他愛看書,也虧得他父親支持,竟考上了城裏的大學。雖說大家夥都知曉孫旭宗的才氣,但畢竟大學不是說考就能考上的。白葦鎮上一個考上大學的,是在十年前,那人現在已是城裏頭一個不小的官。所以,當喜報傳來時,整個白葦鎮沸騰了,人們都說孫家要飛黃騰達啦!

姑娘們更喜歡的是孫旭宗的臉,白淨得很,一點兒也不像是白葦鎮上的人。聽說城裏的小夥子就興他那樣的,成天不曬太陽,把臉捂得跟白玉豆腐似的。孫旭宗一說話,鎮上的姑娘更是屏氣凝神,生怕漏聽了一個字。其實,他說什麼倒是次要的,關鍵是他一開口,淡淡的書卷味便從文縐縐的話裏淌了出來。不似其他男人,滿嘴都是煙味、汗味、莊稼味。白葦鎮的姑娘們喜歡淡淡的書卷味。

孫旭宗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喜悅同落寞幾乎是同時來的,無聲無息地侵占了白葦鎮姑娘們的巢穴。大家都覺得,從此,孫旭宗便是飛入了妖孽叢生的界域,再也回不來了。這心情,竟同做母親的毫無二致,仿佛孫旭宗是她們看著、拉扯著大的。姑娘們還想到,城裏到處都是袒胸露乳的女人,她們的臉上化著濃豔的妝容,在寂寞的夜裏盡情地開放。一低頭,偏又看見自己包裹地嚴嚴實實的身子,姑娘們便再也提不起勁來了。

可孫旭宗讀到第三年,依舊沒有半點談戀愛的動靜。白葦鎮上的姑娘們又都把眉頭舒展開了,那神情,好像在說城裏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姑娘裏,就數鳳鳳心眼最多。她最先慌了起來,莫不是孫旭宗要找隻金鳳凰?姑娘們的心就一個勁地往下沉,越發覺得他高不可攀。她們唯有把心事和頭一同掖到被窩裏,訴說給黑漆漆的夜聽。這也是白葦鎮上姑娘間公開的秘密。

然而現在,姑娘們連想的份兒都沒了,他孫旭宗和芸溪好上了,偏是芸溪。姑娘們沉默了。她們情願孫旭宗從城裏帶個妖嬈的女人回來,斷了念想也心甘了。可對方卻恰恰是那樣的女人。姑娘們覺著,一定是什麼地方弄錯了,又或者芸溪這小婊子使了什麼法術,孫旭宗放假回來才幾天,就把他的魂給勾去了。

其實,芸溪不用法術,也能把男人的魂魄給勾去的。她的臉原本就白嫩,施上淡淡的粉,竟是透亮的,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來。彎彎的眉黛下,一雙不大的眼睛似笑非笑,叫人看了就再也離不了。鎮上流傳,她的眼睛有攝魂術。難怪,就連結了婚的男人看到她,也禁不住臆想一下。為什麼會臆想呢?男人們總結,芸溪的骨頭,太輕了。輕得她走路像是飄過去的,聽不出半點聲音。自打她從城裏回來後,她的飄中還夾帶了扭胯,隻扭一丁點,她那腰肢便跟斷了似的。女人們便開口罵她骨頭輕,輕得那些男人們一摞摞地往芸溪家跑。

芸溪是不厭煩的。男人就是把她家圍個遍,她也照樣對著黃澄澄的大銅鏡,撲粉、描眉。把門一推,像沒人似的朝前頭飄去了,引得男人們瞅著她一扭一扭的屁股蛋子,直流口水。鎮上的其他姑娘恨得心裏直癢癢,一邊罵著,一邊卻也學起了芸溪。她們拖人去城裏買粉、買口紅、買衣裳,除了少數幾個變美了些,餘下的,反倒更醜了。這好比是東施效顰,男人們的眼神始終還是停留在芸溪身上,一摞摞地往她家跑。

芸溪是談過戀愛的。她雖然從不趕那些張望她的男人,可也沒瞧見她和其中一個處過對象。鎮上人便說,芸溪那小騷貨,挑著呢。第一個和她談對象的,是鎮黨委書記的侄子任家鵬。那段時間,鎮上的男人全都跟撒了氣似的,一個個都蹲在家裏。任家鵬善妒,要是惹惱了他,沒好果子吃。

後來,芸溪被城裏的阿舅接去住了陣子,她和任家鵬就算完了。任家鵬是第一個和芸溪好上的,但隻是好聽了個名頭,什麼便宜都沒撈著。真正撈著好處的是吳有民,和大多數鎮上的人一樣,他是做珍珠生意的。白葦塘的珍珠跑到省裏都是有名氣的,個頭不大,但質地好。從蚌殼裏出來的,有七八成好貨,上等的珍珠色澤自然、剔透,一看便知。吳有民在幾年前,買下了白葦塘靠東邊那塘子的使用權,足足占去了白葦塘的一半!他腦子好使,才幾年,就把老本拾掇了回來,還在城裏置了套大房子。現在,他又攤上白葦鎮第一號美人芸溪,男人們說,好事都讓他給占盡了,說的時候忿忿的。

芸溪家又冷清了,男人們想到她今後就要住到城裏的那套大房子,胸口竟酸酸的。然而,他們又覺得芸溪是該做闊太的,天生就是。芸溪卻說不做就不做了,什麼原因,大家都不曉得。芸溪說,沒感覺了,沒感覺了,就要分。感覺算個啥子東西?鎮上人都笑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等到結了婚,生了娃娃,忙都來不及,哪有時間找感覺。這才叫過日子。感覺這玩意,玄得很,隻有城裏頭那些人才玩。她芸溪就是在城裏呆久了,可她也不看看自己腳下這塊黑土地,這怎麼比得?

芸溪就是在這個時候被別人叫破鞋的。是誰先傳的話,鎮上的人不清楚。他們隻能推想,是吳有民,吳有民要麵子,肯定咽不下這口氣。消息一傳開,芸溪便蒙了羞,休想再嫁出去。吳有民反倒成了有本事的人,臉上增了不少光。

鎮上的男人徹底斷了念頭,然而關於芸溪的醜事還是一樁接一樁地飛入他們的耳朵。那些原本鬥敗的女人,個個都豎起了脖子,天天說著那些細節,翻過來嚼過去,好像她們親眼看到似的。說得男人們更覺無趣,芸溪就是破鞋,也是言語玷汙不得的。想要走開,雙腳卻又不聽使喚。聽總比不聽強些,聽到緊要處,芸溪那嫩生生的模樣便在眼前,觸手可及。一摸下麵,竟是漲的了。

第一個去看芸溪的,是個叫二馬的家夥。二馬是個二流子,平日裏沒事可做,專蹭別人家的飯吃。他躲在芸溪屋門口的窗沿下,一抬頭,從半開著的窗戶裏露出兩個芸溪的模子來。芸溪正在梳妝,她坐在一麵黃銅銅的大鏡子前,先是撲粉,再是擦腮紅、描眉。二馬覺得,芸溪就是不化妝,也是頂美的人。她化了妝,則是另一番美。關於這一點,孫宗旭後來也說起過,他說芸溪好比是西施,淡妝濃抹總相宜。二馬是知道西施的,但他不知道蘇東坡的那句詩。二馬隻覺得,芸溪怎麼樣都是好看的,就連她化妝的樣子,也是好看的。對,這叫藝術,芸溪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二馬為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到的一個詞,興奮起來。

他一激動,手不小心碰到了窗柩,發出哐當的聲響。二馬慌了神,他骨子裏是怕芸溪的,沒來由地怕。芸溪一回頭,看到了窘迫的二馬。她也不惱,反而笑嘻嘻地叫二馬起身來看。二馬領了旨,便趴在窗台上看。看了一下午,還覺不夠。

這天傍晚,二馬特痛快。二馬一痛快,就會去鎮上的白葦酒家喝酒。二馬叫了一壺酒,酒正溫,他邊喝邊哼起小曲來。他的咿咿呀呀聲引來了不少人,鎮上人都知道,二馬藏不住事,一遇到好事,恨不得你追著他問。幾杯酒下去,人又多了好幾圈,二馬開始說起來。這不說還不打緊,一說,全白葦塘男人的心都跟了去了,爭著要看回眸一笑的芸溪呢。男人們都說,他二馬算什麼東西,他能看,我們憑啥不能看。

芸溪家的屋前又熱鬧起來了。姑娘們原先以為芸溪死絕了,孰料,她同野草般,越燒長得越旺了。婊子、騷貨,她們對著芸溪家謾罵,好叫心裏舒坦些。罵到酣暢處,芸溪就搖曳著柳枝似的軟腰從屋裏出來。她也不回罵,隻淺淺一笑。那笑呦,看得天空都黯淡下去了,那是一種散發著成熟氣味的笑。罵的人反倒不好意思了,怪不得男人們管不住腳,連女人都消受不了呢。隻好搖頭離開,一路走一路歎氣。

起風的那天夜裏,白葦塘的姑娘們無法入睡。從西北邊過來的風,穿越了廣袤的大地,來到這小鎮,反而不適應了。它隻能在兩家間狹小的弄堂裏穿梭來穿梭去,擦得屋頂上的瓦片砰砰響。不時,還發出呼呼的怪聲。姑娘們覺得,這風就像能讀懂她們似的,猛烈中帶著幽怨。

倘若芸溪的情史到此結束,她們還能勉強接受。可芸溪卻浪開了,一個接一個地找男人。孫旭宗前頭,是鎮竹筍加工廠副廠長錢老虎。白葦鎮上,除了白葦塘的珍珠、魚、蝦和成片成片的蘆葦,就數竹筍賣得最火。竹筍長在白葦山上,白葦山上是不長蘆葦的,隻有竹子。鎮上的人管什麼都帶“白葦”二字,就像是商標,撕不去的。

錢老虎是個肚子老大的中年男人,他長得結實,一臉凶相。芸溪那丫頭,瞎了眼了,鎮上的人都說。芸溪也不管,自跟了錢老虎,她再也不下地幹活了。錢老虎有輛麵包車,是廠裏的,一到周末就載著芸溪往城裏跑。一回來,芸溪的手上準拎滿了大包、小包。她成了徹底的賣貨。

還有一點,錢老虎是有老婆的,最大的兒子都快上初中了。錢老虎的老婆很怕錢老虎,錢老虎一不高興就打人。所以,當別人告訴她錢老虎和芸溪那勾當時,她不僅聽不進,還要反罵回去。話不好亂說的,相不相信我現在就把你揪到錢廠長那裏去!錢老虎的老婆在外麵,是隻母老虎。

風起得更厲害了,姑娘們睡意全無。她們多希望這風能刮進孫旭宗的屋子裏,好生讓他清醒清醒。那是個多麼完美的男人呀!

靜川躺在床上,眼盯著屋子上頭的梁柱子,中間那根木梁邊衍伸出許多小橫梁,靜川就在那裏一根一根數。她數膩了,眼皮子卻還是沒有耷拉下來,她隻好試著數綿羊。靜川知道,就是數到十萬,一百萬,她也睡不著。然而,她必須數,好叫腦子裏填塞滿東西。

靜川是芸溪的妹妹,比芸溪小兩歲。靜川和芸溪那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芸溪有彎彎的眉黛,靜川有;芸溪有透亮的眼睛,靜川也有;芸溪有豐盈的嘴唇,靜川還是有。

但是,白葦塘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兩姐妹中誰是芸溪,誰是靜川。芸溪愛跑,雙腿一蹬,就往城裏去了,不像靜川,成天窩在家裏看書、寫字。鎮上人說,這是定數。姐妹倆的名字裏就藏著玄機,天底下哪有不流的溪水,挪動的山川?

芸溪在城裏住了一陣子後,兩姐妹的差異更明顯了。芸溪走路、說話,都是輕飄飄的,帶著一股子狐媚。靜川卻像個西瓜,熟透了,滾到水泥地上,脆生生的響。這樣一說,靜川似乎是實愣愣的。可事實上,她倆真正給人的感覺又恰恰相反。

從某種意義上說,靜川比芸溪更美。這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美,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當你注視她那水靈的眼睛,你能從裏麵看到碧藍的天、鮮綠的草、清澈的泉水正咕嚕咕嚕往外頭冒。泉水在陽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無數個亮點,一晃一晃的,耀眼得叫你不敢再多看一眼。所以,靜川走在路上,是沒有男人看的,有誰會定睛去看正午的太陽?對,靜川就是浮在天上的,親近不得。芸溪才是兩腿長在地上的,活生生的女人。

這種巧妙的邏輯,靜川並不知曉,就像她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美。靜川常把小凳子往屋門口的柚子樹下一擺,坐好,腿上擱一本書。她看著柚子樹抽芽,長葉,結出一個個圓圓的小柚子,看著書上的男男女女分了,又合了,看著男人一窩蜂似的往她家湧,終於散了。她知道他們是來看姐姐芸溪的。

芸溪是靜川的姐姐,更是靜川的娘。她倆從小就沒了爹娘,在白葦鎮,長者為大。她們還有個阿奶,年紀很大了。她有個獨子,叫常慶,是芸溪和靜川的爹。

常慶是鎮上少有的高中生,個不高,偏瘦,背地裏喜歡他的姑娘不在少數。畢業後,常慶去了城裏打工,他在一家報社做校對工作。盧月就是那時候認識常慶的,盧月是芸溪和靜川的娘。可盧月的家裏人並不看好這樁婚事,他們認為常慶是鄉下人,在城裏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盧月卻說,白葦鎮是個鎮子,不是鄉下。那裏有大片的蘆葦,風一吹,蘆葦花就漫天飛舞,落入盛滿魚蝦和珍珠蚌殼的白葦塘裏。盧月的娘氣得要斷絕母女關係,盧月也不管,跟著常慶來到了白葦鎮。

剛來白葦鎮時,鎮上人都嘖嘖羨慕。盧月是個美人胚子,生下的兩娃娃也盡得她的遺傳。可惜,除此之外,她的美貌再無用處,如同常慶的筆杆子,竟鏽了。白葦鎮不需要文人,對著白葦塘那一波湖水抒發感慨,是換不來半碗米飯的。白葦鎮需要的,是夥計。

慶生開始學做瓦匠,用他曾經書寫雋秀字跡的手,在白葦塘各家各戶的房簷上糊抹。他的行當是固定的,一頂厚氈帽、一個盛滿水泥料的桶和一把小鏟刀。氈帽是用來擋灰塵的,糊水泥時,粉塵多,很容易進到眼睛裏。出事那天,他把氈帽拉在了家裏。灰塵趁勢竄進了他的眼睛,模糊中,腳一打滑,他就從屋簷上掉了下來。他死了,死的時候,芸溪三歲,靜川一歲。

盧月便整日抱著那頂氈帽哭,哭得白葦鎮上的人再也不輕易發笑,仿佛虧欠了她似的。那撕心的哭聲,伴著清冷的夜光傳遍了白葦塘,傳進了每個酣睡之人的耳朵裏、心窩裏。漸漸地,盧月的淚腺幹涸了。她開始扯著嗓子哭,她是真哭,但卻看不到一滴眼淚。一年後,盧月死了,死的時候臉上竟掛著微笑。鎮上人明白了,她是被孩子他爹叫走的,走得好哇!

可憐的是倆女娃,才沒了爹,又沒了娘,靠著阿奶勉強度日。阿奶上了年紀,隻負責姐妹倆那一口飯。等芸溪稍大一點,妹妹就基本由她照顧。靜川的頭是芸溪梳的,衣服是芸溪洗的。靜川愛吃筍,芸溪就跑到白葦山上去刨,央求著阿奶給她們煮。

對靜川而言,芸溪就是她的娘。做兒女的,是不能幹預娘的,所以靜川從不插手芸溪的事。何況,芸溪的性格好比是溪水,想要流到哪裏,就流到哪裏,是攔不住的。這一點,就是芸溪從城裏回來後,也沒有改變。盡管靜川並不喜歡家門口的那些男人,但芸溪都不說什麼,她也就不說什麼。

關於城裏的阿舅接走芸溪一事,白葦鎮上的卻有話要說。芸溪讀初三那年,城裏來人了。當男人身著卡其色襯衫,從一輛氣派的小轎車裏鑽出來時,姐妹倆都不知道這人的來頭。倒是對方先開了口,說是她們的阿舅,也就是她們死去的娘的親哥哥。這些年,他一直惦記著姐姐,礙於母親的壓力才沒敢來。不久前,他母親離世,唯一的兒子又出了國,才決計來一趟。此行,他不僅是為了見兩個外甥女,更希望帶她們其中一個回去。姐妹倆聽出來了,阿舅是想找個伴,好叫餘生不至於太寂寞。

鎮上的人私底下猜走的是靜川。靜川天性安靜,到了城裏,恰好能和她內斂的性格互補。不似姐姐芸溪,一準咋呼。況且,靜川年紀又小,需要照顧。可靜川卻說她不喜歡城裏,她不想去。

這話倒也不假,靜川對於城市或者鄉鎮沒有明顯的傾向。但她知道,姐姐是喜歡城裏的。

有一回,姐姐不知從哪裏弄來個蝴蝶狀的小簪子,扣在頭發上可好看了。可沒過幾天,姐姐就把小簪子給燒了。姐姐說,城裏早就不興這樣的了,現在流行的是流蘇式樣的。知道什麼是流蘇嗎?看到靜川直搖頭,她又比劃道,就好像是簾子,一根一根垂下來的。芸溪不說話了,出神地看著窗外,幾隻鳥兒正從頭頂掠過,朝遠方飛去。靜川讀懂了,姐姐和她是不同的,她所要的,不是腳下的這塊土地。

阿舅把芸溪接走了,留下了靜川和她那愈加蒼老的阿奶。她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來,除卻那些瑣碎的不能再瑣碎的小事,有兩件事是不得不提的。一件是阿奶歸西了。阿奶說,去就去了,別拖累了活的人,意思是別叫芸溪回來了。阿奶還說,有樣愛好不容易,無論如何要保持下去。靜川知道,阿奶說的是讀書。

靜川畢業後,卻沒有繼續往上念,她在筍廠做了工。此為另一件。筍廠不缺人,尤其是秋冬季節,積壓的竹筍早已加工的差不多了。但錢老虎卻說,要的,要的。他對靜川沒有色心,完全是看在她姐姐的情分上。這點上,錢老虎還算不錯,至少比吳有民強。靜川剛畢業,先做的是珍珠加工。她把好的珠子一顆一顆地撿出來,放到一邊,再把不大好的磨得滾圓滾圓。可吳有民一檢查,說圓的珍珠太假,賣不了好價錢,要她全部磨回去。

芸溪回來的那天,靜川從筍廠下班回屋。一推門,芸溪正坐在黃銅鏡子前,她的影像有些模糊,靜川想起,已經好久沒用這麵鏡子了。芸溪回過頭來,我回來了,她對靜川說。靜川說,好,便不再問什麼。靜川覺得芸溪做什麼都是有理由的。

阿舅卻不這樣認為。阿舅開著他那輛氣派的車,穿過枯了大半蘆葦的白葦塘,在她們的屋前停下。阿舅說,他是來討個說法的。他花了那麼多氣力,才讓芸溪上了重點中學,為什麼說不念就不念了,回來也不和家裏說一聲。芸溪說,自己根本不是塊讀書的料,對不住阿舅。她把兩手一攤,一副無奈的樣子。阿舅氣得直罵芸溪,又問她成天買衣服,勾引男人,是不是真的。芸溪知道,肯定是舅媽告的狀,阿舅平日裏在外地做生意,她的事都是舅媽轉達的。芸溪也不爭辯,她往鏡子前一坐,拿出一支細長的眉筆開始描眉。眉毛畫得粗了些,她邊畫邊說,又用紙蘸了水擦拭。阿舅最後氣呼呼地走了,隻剩下芸溪和靜川。

你信阿舅不?沉默了好久,芸溪突然問。靜川覺得阿舅的話至少有一半是真的,但她又不忍傷芸溪的心。靜川遲疑了會,末了,她說不。芸溪卻說,你應該信的,阿舅說的基本正確,不過隻對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