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女人
長篇非虛構
作者:方格子
第一章我們是女人
錢絨:心比土地更荒蕪
錢絨,1981年出生在平江縣鄉村,嫁到這個村子七年,女兒六歲,丈夫一直在外打工。戀愛時期,男友就在外麵,“結婚時回來過,”結婚前後花了二十多天。這個年輕人在東莞某電子廠的流水線上,回家來的時候,“身上穿得很幹淨”,就是那一點“幹淨”,讓錢絨在鄉村幽暗的日子裏,見到清新的一麵,具有時代氣息的一麵。見到男朋友的時候是夏天,錢絨穿著長袖格子襯衫,悶熱的雨季,男朋友一身運動短裝深深吸引了她,白色短袖T恤,黑色運動七分褲,一雙藍白相間的拖鞋,整個是青春的象征。錢絨就那樣一眼喜歡上這個小夥子,小夥子也喜歡這個挽著馬尾辮的女孩,隻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帶我出去”。
錢絨沒有上醫院去分娩,她接受了婆婆給安排的傳統接生方式,一大盆水,一把剪刀在蠟燭火上燒一下算是消毒,我在沿途的矮牆上看到政府用紅漆刷起來的標語:遠離傳統接生,倡導健康分娩。政府希望產婦去醫院接受正規的分娩護理。“消費不起。”錢絨說。
接下來便是艱難的生產過程,錢絨生下孩子當天,公公去世——“他回來是因為公公死了”。錢絨對丈夫的不歸有怨氣,“可是沒有辦法,要賺錢。”錢絨不會忘記那一天,她在裏間疼痛難忍,新生命要來到這個世界,隔著一扇門,門破了,公公早年用黃泥夾雜稻草糊上那破洞,天長日久,黃泥斑駁。一間屋子裏,兩個房間兩個不一樣的生命即將完成他們的儀式。錢絨說那一刻,我疼得忘記一切,抽空怨恨,或者她也疑惑,到底或者為什麼,為節約錢,她不能享受其他年輕媽媽的待遇,在幹淨整潔的房間迎來新的生命。為了節約錢,公公停止血透,為節約錢,丈夫不在妻子身邊陪伴,寧願一個人在他鄉獨自想念。
“我哭不是為了痛。”頓一頓,補充一句“不知道什麼感覺,就覺得活著苦”。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從外鄉嫁過來的女子怕疼,假裝嬌氣,倒是接生婆拍拍新生兒的屁股說,你娘生你可是流幹淚了——誰也不知道她落淚的真正原因。
誰也不知道錢絨內心,“我想到公公在外間那麼苦,就要死了,想想害怕”。六年之後,她才在我麵前說出這個秘密,不是秘密,隻是她孤單的根本。她才23歲,還沒來得及真正了解死亡,但是死亡卻及時侵襲了這個家庭,錢絨從接生婆手裏接過孩子時,外間婆婆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呼喊,公公終於嚐盡人間最後一點苦,歸去。
“老年人說我家孩子把公公的命奪來了。”鄉村總有一些神秘之事叫人敬畏,錢絨對此說法一直耿耿於懷,她甚至一度認同了村裏人的說法,要不是這個孩子急著來到世界,公公不會那麼快就死——可是,活著時候的公公有意義嗎?他病痛纏身,早就被親人從內心剔除——婆婆服侍一年,耗盡她暮年心血,家徒四壁的日子似乎從未有亮光。錢絨曾經聽到公公跟婆婆的對話。
公公:我去了你怎麼辦?
婆婆:別說這個。
公公:不放心你。
婆婆:有什麼不放心的。
公公:錢都花在我這爛身子上了,不如我早點走,可是……
婆婆:沉默。
公公:……就不放心你……
婆婆壓低了聲音吼:早晚都要走的。
錢絨坐在空蕩蕩的堂前跟我描述公婆的對話,忽然具有悲愴的力量,我寧願相信她懂得,比如,婆婆不再試圖挽留丈夫的生命,那是因為婆婆自己的燈油也將耗盡,她沒有氣力再顧及丈夫,他們不能再相伴到老,她寧願後半輩子孤零零一個人,也經不起折磨。公公走後不久,婆婆也急速離開人世,她是喝藥離去的。活著是不是煎熬。
喪禮如期,剛生完孩子的錢絨被迫參與到特殊的儀式中來,有挾持的味道——臨時搭建起來的道場,這個被稱為“北鄉夜歌”的喪禮即將開始,在北鄉一些村落,“老了人”之後便會有一場緬懷先人、追思功德的夜歌會。對仗工整的四句歌詞飄搖進來,夾雜著鑼鼓的鏗鏘,錢絨抱著孩子,默默地坐在裏間,眼眶生澀,“公公的一輩子很苦,閉眼前都見不到兒子。”錢絨說,“為了節省,他買晚上的票,第二天早上到家時,公公已經合眼了。”
這之後,丈夫很少回家。曾經看到過一個文章,“老人作為故鄉存在,他們一旦離去,故鄉便斷了根,遊子們再也無法真正從心底惦念那個地方,那些文字中描述的懷鄉,大部分都因為需要懷念而懷念,似有應景之感。”
這之後,錢絨不太待在家裏,她走過長長的田埂,去尋找一個去處,以打發漫長的時間。“靠的是手氣”。錢絨的手指靈巧,白皙,養尊處優的表象。如果在城裏,音樂老師會好心腸地勸慰錢絨母親——讓她學鋼琴吧,你看她的手指,又長又細。這白皙的又長又細的手指現在用來打麻將,大拇指熟稔地撚一下牌麵,七餅。
出嫁之前的錢絨,似乎並沒有因為她的弱小而受到父母的格外疼惜,相反,“我爸不喜歡我,喜歡哥哥”,這種單方麵的結論致使她對周遭世界抱有足夠的戒備,對父親的愛蕩然無存,母親帶她來相親看男方家庭,被當地人好奇地打量,拘謹和排斥伴隨她這次跨縣旅程。
她即將安家落戶的這戶陳姓人家,在遠離村中心的山坡上,黃泥瓦房,在南方雨季來臨時,米黃色的菌菇齊讚讚地排列在房梁木柱子上。錢絨第一次踏進這個屋子,便感到一種陰冷之氣——對陌生生活的向往替代了血肉情分,錢絨幾乎沒有多想就同意,她對自己的婚姻不抱希望。她隻是想離開,離開這個不喜歡她的地方。
回平江的車上,母親讓錢絨想明白,男方家裏一貧如洗,“連一把像樣的椅子也沒有,借了兩把椅子來,把椅子放放平的地方都沒有”。母親擔憂女兒以後的生活,卻被女兒一句話剪斷,“總比在家受白眼好”。錢絨曾經可以嫁得好一點,父親的遠方親戚,家底殷實,隻要錢絨答應這門親事,哥哥小龍便可到遠房親戚的廠裏上班。
我問,“你不喜歡他?”
“就不想讓家裏這麼安排”,錢絨的嘴一撇,青春時光,反叛是最有力的武器,保護自己也傷害自己。
泥牆糊起來的柴灶間,灶台冷清,看不到人間煙火。女兒在門口撿樹上掉下來的桑葚吃。一隻雞在門口泥地上找食。錢絨對目前情況很不滿意,“你看看這舊房子,髒髒的。”事實上除了柴灶間還是幾十年前的老披屋,緊貼老屋的這間房子不算舊,九十年代末期建造。
“你是幹什麼的?”“寫這個有錢嗎?”語氣利落,露出對外部世界的不信賴。她時不時看牆上的壁鍾,看一次,再看一次,有些急躁。
“你要去打麻將嗎?”我也看一下壁鍾,中午12:35.
這個問題措手不及,“我不是天天打麻將的”,為自己辯解。到錢絨家之前,已經有人告訴我她的近況,概括起來大致有幾條:不上進,不顧家,沉迷麻將,亂花錢。
電視機上落滿灰塵,兩三把椅子,一張空曠的台子上擱了一些物品,一隻碗,兩雙筷子。對話無法進行,我不好意思再賴著不走,起身跟錢絨說打擾,錢絨忽然沒了表情,萍水相逢帶給她的隻是短暫的新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一個世界是一個國家,國家有邊界,再弱小的國家也是戒備森嚴。敞開心扉何其難,所以隔膜。
錢絨沒等我走出去,先去關柴灶間的門,等我走出門外兩三步,她已經順手帶上屋門走出來了。
我讓到一邊,對她笑一笑,錢絨也笑了笑,我驚歎於這個美麗的1981年出生的女子,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咀嚼過多少難以言說的悲涼。深綠色外套,淡黃薄線衫,深紫長褲,粉色拖鞋,粉色厚襪子,高高揚起的馬尾辮,錢絨給了我一個不明身份的背影,這個最好年華裏的女子,穿不到最美麗的衣裳,“一年下來買衣服的錢……有兩三百,女兒的算在一起”。她從我身邊走過,牽著女兒的手,慢慢地上了田埂,我小跑幾步,喊她的名字,錢絨。錢絨回頭,看著我,定定的,忽然說,平江來的錢絨已經死了。
我站住,看著她的背影漸漸遠去,田埂慢慢延伸,彎彎曲曲,田野,青綠的烤煙,煙農在除草,太陽猛烈,一頭牛低頭吃草,偶爾抬頭,無聊地哞了起來,聲音洪亮,穿越田野蜿蜒過來,把錢絨身後的路拉長。
同行的曉玲跟麗麗坐在錢絨家隔壁,是錢絨丈夫的堂嫂,堂嫂家收拾得幹幹淨淨,三層樓房,女兒從樓上下來跟我們打招呼,倒茶,有禮有節,堂哥去鎮上買菜秧,一家人在一起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好。自然談到錢絨,堂嫂的惋惜溢於言表。
“剛嫁過來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據堂嫂介紹,23那年,錢絨從平江縣城打工回家,同鄉人介紹這裏的一戶人家,後在大人陪同下走完傳統程序,先看生辰八字是否犯衝,再由同鄉介紹雙方家庭情況,房屋,田產,家庭成員,也順帶介紹文化程度,錢絨初中畢業。性格脾氣基本可以忽略不計,他們斷定婚姻隻是身體跟身體的結合,生個一男半女,人生便完成大半。
“那時她總是羞答答地對著我笑”。在這個村莊,堂嫂是錢絨唯一的精神依靠,她曾悄悄告訴堂嫂,在她有記憶開始,很少看到家人笑容,落入心底的都是漠然。“那天來看陳家,別人的眼神也都是冷的,隻有你,堂嫂,隻有你對我笑。”錢絨由此而跟陳家結了緣,衝著一份微笑而來,用一樁婚姻相抵。堂嫂也不負她,噓寒問暖,以鄰家大姐的和善對錢絨,錢絨有過的那一段幸福時光,是堂嫂額外給她的。她心存感激。因為嫁過來之後,錢絨並不如意,丈夫遠沒有同鄉介紹的有能力,他在外地打的是粗工,工種跟工資一樣不穩。
老公出去打工後,錢絨的心事隻跟堂嫂說,兩個女子姐妹般窩在被窩說私密的話,也不可避免地談到房事,錢絨說她唯一安慰的便是老公身體很好,夫妻生活合心合意,雖然現在不能在一起,終究有太多甜蜜的回憶。這樣的日子過了大約一年。堂哥帶著堂嫂出去打工,錢絨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
“後來我們結束打工的日子,回來造房子,錢絨對我的態度就變了”。堂嫂覺得自己的外出,似乎是對錢絨的背叛。“後來錢絨慢慢地變了,變得不愛做事”。“錢絨沒有搞過一次衛生,你看她家裏的灰塵”。
年邁的嬸子褲管上粘著黃泥,坐下來便數落錢絨,“燒的柴禾都從我家屋簷下拿的”。嬸子跟堂叔疼錢絨,但也恨鐵不成鋼,“一塊地替她平好了,讓她下點菜籽都不懂。”去錢絨的菜地看過,幾乎看不出是熟地,春天萬物生長,青草成片蔓延在錢絨的地裏。
萬物生長,錢絨卻死了。她說,平江來的錢絨死了。決絕的語氣似乎不是這個滿臉稚氣的年輕媽媽所言。
我們坐在堂嫂家裏,看著錢絨的身影漸漸變小,一直到單反相機都無法捕捉到她,我看見一個身影慢慢出現,拎著一隻袋子,晃悠著從田埂蜿蜒過來。堂嫂站起來,笑一笑,“他回來了”。堂哥一路從那邊過來。我出神地看著那個身影越來越近,相對蒼翠之中錢絨的背影,忽地生出洶湧的憐惜來,錢絨何曾有過那樣的好時光,坐在家裏看著老公從田埂那邊一步步走回家。
“前幾年她老愛哭,半夜裏慘得人心發慌”。鄰居說。到後來,錢絨開始學麻將。錢絨從不跟牌桌上的男子拉家常,也有嘴騷的男人挑起話頭,談些男女間的事,有意要撩撥她,錢絨先不答腔,男人若再開口,她便抓起一把麻將砸到男人臉上,走出麻將場。回家之後雙手握緊拳頭往牆上砸,後悔夾雜在那些人群裏,虛度光陰,抱著女兒哭。
牆上看得到隱約的血跡,我問了好幾次她才跟我說了這事,我拿過她的手,沒有自殘的痕跡,手心手背閃著無從說起的亮光。
在村部看到一張宣傳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宣傳資料,家庭防盜篇:1、提防盜賊撬門窗。2、兩分鍾防範法。3、家庭防範重細節。4、警惕順手牽羊。5、警惕“敲錯門”。6、防偷狗。7、保護現場最重要——粉紅色的單子分發到各戶張貼,堂前正上方,門背後,屋門外各各不同,也有貼在豬圈門口的。問錢絨怎麼不貼一張,錢絨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你看看我家裏,有什麼偷的麼?人都不值錢了,還有什麼要提防的”。
離開錢絨家,路遇一個壯實的女子,我們互相一笑,問她:剛從地裏回來?答:去煙草地裏。看著年齡,應該是1970年代出生的,陪同的人說,你看,她也是留守的,她多勤快,種煙草都是男人幹的活,她卻不怕苦。她們向我介紹這些熱愛生活的人,我回頭看錢絨的家,緊閉的門窗在桑葚樹的陰影之中更顯落寞,隱約有風,我看到錢絨曬在屋門口的衣服隨風飄蕩,翻飛著如失群的孤雁。
從最初的欣欣向榮到如今在常人眼裏的落魄,錢絨的經曆沒有人關心,她貌似認命、妥協、不在意,恰恰是對世界的不妥協不認命,她在意生命中某些一閃而過的良善,比如公公的孤絕離世。但是,常年獨自生活,她學會了拒絕,拒絕表達,拒絕接受貌似的關切,平等,互愛。她不再試圖取悅某個人,錢絨用她特有的方式迷惑了世人。
離開村莊,拐出一條小道到馬路,馬路一側的空地上,坐著幾個白發老人,衣著灰暗,我看到那件深綠色的外套,馬尾辮垂落在後背,錢絨就坐在她們中間,她的眼神黯淡,跟剛才在家時的警惕和排斥判若兩人,看不到焦灼——在這些年長的老人中間,錢絨顯得安定,安全,祥和。我一廂情願地判斷,錢絨急於離開屋子是因為她不願或不敢一個人在那空房子坐著,因為那裏有個敵人,她鬥不過——她當然鬥不過時間,在那間屋子裏,時間像洪水,蓄得滿滿的,要將她淹沒,她隻有逃離。
北鄉人的勤勞有目共睹,而錢絨是個例外……她的心已經荒蕪。
曆來,瀏陽便有以方位劃分的片區,東鄉,南鄉,西鄉,北鄉。流傳在民間的四句順口溜(鄉間俗語)概括了這四個片區的大致境況:東鄉出懶漢,南鄉出煤炭,西鄉出小旦,北鄉出布擔——地處山區的東鄉,錢不湊手時,上山砍樹換得生活用品。政府偶有標語:靠山吃山,傍水吃水,大意是山水都是資源,不知到了東鄉,又怎麼淪落到懶漢一說。西鄉出小旦,戲台上小旦青衣無不風姿綽約,水袖飄逸,瀏陽的美女大都出自西鄉。南鄉有豐富的煤礦資源,當地住民憑借此種經濟安居樂業。
七上八下,上山七裏下山八裏,十五裏山路盤旋在這個被稱作蕉溪嶺的地方,往下便是丘陵,很多外出打工的北鄉人就是從這山嶺出去的。北鄉人的外出曆史可以追溯到解放前,婦女在家織布,男人挑擔外出叫賣,一走十天半月,“北鄉出布擔”由此而來。相比較與其他幾個片區,北鄉人被公認最勤勞,除此之外,他們重視教育,即便揭不開鍋也得籌錢讓子女上學,北鄉出了不少人才,天南地北都有出色的北鄉人,北京某著名大學的校長也是北鄉人。另有說法是,“無北鄉人不成單位”,在瀏陽,許多擔任領導職務的都來自北鄉。四個片區中,北鄉人最早出去打工,有上一代人的腳印作底,北鄉人走南闖北,從容,篤定。
北鄉的經濟除了外出務工獲取財富,種植油茶樹和烤煙也是經濟來源之一。“種烤煙比培育水稻更辛苦”,高強度勞作卻換來微薄的收入,別的片區少有種植,而越來越多的北鄉人也選擇背井離鄉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不願麵朝黃土背朝天。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一直是個發展中建設中的工地,揮汗如雨的農民,遠離家園,躬身於這個龐大的工地,常常找不到自己——而錢絨卻在家鄉迷失了自己。
小記
2013年5月3日晴好瀏陽北鄉某村
就在錢絨的村裏,不一樣的生活場景熱鬧著,呈現出熱情、積極、向上的氣息。為了讓村民閑暇有個去處,尤其為了關注留守婦女的精神生活,村裏分管婦女工作的麗麗動足腦筋,請鎮婦聯主席擔綱教練,引進廣場舞。開始並不被看好,在山鄉,對於唱歌跳舞這樣的字眼,總會跟作風不正好吃懶做掛鉤,在麗麗的努力下,這個由小學改建的村部操場上,迎來首批羞羞答答的舞者。
於冬蘭和劉茜亮便是廣場舞的擁躉。吃罷晚飯,冬蘭騎摩托車帶上外甥去三四裏外的村部操場,在暮色蒼茫之下揮灑思念,嘭嚓嚓,在中國大地上,到處看到成群的女子,整齊劃一在時代的廣場上歡欣鼓舞。
下雨天不能跳舞,時間被無限拉長,那些淅淅瀝瀝的日子,冬蘭多半待在家裏,情感複雜地看著裝扮一新的自己,照鏡子成了下雨天她特有的功課,“女人要美”,塗唇膏,不畫唇線,手法拙撲又何妨,隻要能亮出唇彩。可是雨一直下,到黃昏才逐漸小了,廣場積水未曾消退,穿戴整齊的冬蘭混雜在女子中間,站在走廊下看天,等待雨歇月亮升起,明月千裏寄相思,他鄉的男人如果浪漫,或者會來一個短信,問的是家常,吃飯了麼?外甥乖不乖?
這便是冬蘭的矛盾,下雨可以不去山場田地,盡情裝扮自己——女為悅己者容,妝容多彩,卻無人喝彩,無人疼惜。“下雨就不能跳舞”,多餘的體力要盡快消耗掉,積聚在胸腔隨時都有危險,或者抑鬱成病,或者莫名其妙打個電話給丈夫,夾槍帶棒地痛斥一番,來不及等到夜晚,想想他在外受的苦痛,便又發個短信過去,老公,你要多吃點,多吃點身體才會好。
“身體好有什麼用,你又不在身邊”。鄉村情話,直白,也隱晦。
於冬蘭養了12頭豬,年底出欄可獲得兩萬多塊,“這些錢補給家用,也給自己買幾件衣服。”後院的空地,圍了12隻雞,舍不得吃,要等老公回來殺了給他補身子,每天都煮雞蛋給外甥。
老公在浙江打工,她從來沒有去過,也不知道浙江在哪裏,用我的手機撥打冬蘭丈夫手機,通了沒有接,再撥打小姑子的手機,響了很久才接電話。冬蘭用家鄉話跟小姑子聊了幾句,這是冬蘭第一次知道浙江有個叫金華的地方,她老公在金華做木頭扶手。一年回家一次,“他心疼我。”也有擔憂,如今花花世界,怕老公在外麵受不了誘惑,“他人本質是不壞的,如果有一天他犯錯了”——犯錯是指跟別的女人發生關係,那也是因為他在外麵“時間長了沒女人,沒有辦法”。
藏起的擔憂終於爬到臉上,有些出神,門外清澈的水庫,碧藍的水麵倒映著藍天。“都當爺爺了,他總不好意思帶個女人回家來,他也不好意思見我。”——老年人才有的篤定,背後透出鞭長莫及的悲涼。
忽略自己的存在逐漸成為習慣,深刻同情丈夫在外的孤單,卻閉口不談自己落寞。比如,那些無眠的夜晚,於冬蘭是如何獨自度過;比如,上山砍柴,柴禾背到半途,暴雨成災,邁不動腳步時,是如何呼天搶地希望老公快步前來把她攏在懷裏;當然,夜半時分,門被突然敲響時,她又是怎樣的故作鎮定地不答應,表示家裏沒人。十多年的留守生涯,冬蘭自有一套辦法對付騷擾,門邊豎起一根木棍,“不想養狗,晚上狗叫起來以為他回來了。”
眼前是明媚的春天,忘卻很容易。索性斷了念想,也就罷了。
冬蘭的體格健壯,體積比較龐大,她懶散地落在木頭椅子裏,我總擔心椅子會垮掉。外甥在裏間吹一個器皿,表達6歲孩子的憂傷——他的父母外出幾年,這是兩代人,住在同一間屋子。他們有共同之處:不知道家人什麼時候回來。
曾經有工業項目意圖落戶村子,被村支書頂回去,他的理論很簡單:他們到村裏,無非看中土地,解決部分勞力,可我們的村子就完了——那些試圖被引進的大都是汙染企業。
相對於勞動力輸出極其密集的地區,北鄉留守家庭不算多,80多戶人家占了全村住戶的百分之十左右。住戶散落在各處,由田埂通向鄰居和親戚。
麗麗丈夫曹醫生在村醫療服務站,據悉,村裏定期進行婦女身體檢查,目前為止婦女的身體都無大礙,器械檢查不了情緒,內心。曹醫生二哥家在起房子,磚牆,混凝土結構,“百年大計,質量為本”,不遠處的兩棵樹上,突兀地掛著一條橫幅,建築公司總是這樣承諾。醫生二哥在外打工幾年,媳婦從安徽來,廣東相識相戀喜結良緣。他們把外麵世界的繽紛帶進村子,已經想好的室內裝修借鑒城裏流行的簡歐——城裏已經追求返璞歸真,紅木原木成為裝修新寵——流行元素千山萬水抵達鄉村,總是慢了半拍,等他們興致勃勃向親友炫耀時,發現跟不上城市快進的腳步。
北鄉的熱情出了名,端茶遞水尤其能說明這一點,你剛端起杯子喝完一杯茴香茶,還來不及放下茶杯,新的一杯又端過來了,喝了一杯又來一杯,都是新鮮衝泡的,家裏備了許多口杯。
麗麗帶我上“先進的典型的模範婦女”家,事實上,我不想看到典型,她們事先已經被急速培訓,換衣服,吹頭發,買點心,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們對於典型的認定表現為自強不息,夫妻和睦,孝順公婆,鄰裏相親,女子對丈夫忠貞不二。
比如茜亮——她在村裏深得人心,大家都喜歡她,因為她“安心在家待著。”是村裏公認的好女人,賢惠,對家庭負責——她的漫長日子在十字繡中度過,“空了就繡十字繡,繡累了看電視”,“看電視累了繡十字繡”,活著就是為了繡十字繡,看電視,等待丈夫在外賺錢回來,建造起一棟房子,讓房子空著,細究起來,真是要出冷汗。
茜亮拿出一幅毛澤東像,繡了兩個多月才完工,“毛主席是我們的神,他是我們湖南人”。1974年出生的茜梁,猶如幹旱良久的田野,過早出現幹枯跡象。她的幸福不在表象,在丈夫一日一次的電話問候裏。相對於錢絨的荒蕪,冬蘭,茜亮,她們是被公認的先進,是熱愛生活的典型——活著沒有對錯。
小梅:他說我不旺夫
在文成縣一些鄉鎮,你總能看到散落在山間溪邊浙南風格的樓房,成色新,三層,紅瓷磚,銀色鋁合金大門,雕空鏤花,繁複之中透出些富足。陪同我一起去的王先生告訴我,文成縣是僑鄉,全縣有百分之七八十的家庭都有成員在國外,大都集中在西歐。
文成縣境內山巒起伏,山地麵積占全縣總麵積的82.5%。經緯天地為文,安民立政為成,合言之為“文成”。位於浙江省的南麵,溫州市的西部,我走訪的這個鎮是有許多少數民族,我們所到之處已經少見民族特色,建築、衣著、行為舉止跟漢人無二。
整齊劃一的建築,隔著一條寬闊的共同道地,兩邊的住戶成為新的鄰居。這些住戶大都從半山腰的嶺後村遷徙而來——各地政府都在按照自己的意願為老百姓布局新生活,散發著水泥氣息的生活環境,陌生的鄰居,新建的馬路,這些都成為新移民需要重新熟悉的日常場景。
屋簷下,三兩婦女正在手縫鞋幫,溫州是中國最大的製鞋產業基地之一,此種經濟蔓延各個鄉鎮農家,是特殊的流水線,婦女們從中間商手中拿來鞋幫鞋底,手工縫製,按件計算,一雙鞋縫起來,得報酬9塊,“聽說這種手工鞋賣出去很貴,要五六百塊,”其中一個女子說。
“我是被騙到這裏來的。”小梅說。
小梅,1983年出生於江西農村,2001年,“好像是春節過後”,18歲的小梅出門遠行,“主要是不想讀書”。小梅的路途並非一帆風順,跟很多南下打工者一樣,老鄉介紹、人才中心、街頭招工廣告——她夾雜在人流之中,終於落腳在一家便利店。三個貨架,生活用品跟文具並肩挨著,除了老板,小梅是這家私營便利店的唯一營業員。過去大半年,老板便把收銀的事交給小梅打理,老板五十多歲,慈眉善目,偶爾會從家裏帶點吃的給小梅,帶她去吃夜宵。小梅跟同鄉見麵時,總是被羨慕,覺得她認識了一個好人,在廣東,小梅這樣的禮遇可以被稱為傳奇。小梅那時有餘錢寄回家裏,家中父母耕田刨地,哥哥在村裏幫點零工。這一天,小梅跟著老板娘去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公寓,幹淨整潔,有一整套沙發。
“我現在還記得那沙發的軟,坐上去便要窩在裏麵,不想起來。”小梅說。
老板娘跟小梅談心,要是小梅願意,這套房子就歸她了,“你在廣東可以有個家了”。老板娘拿出一份協議,小梅看清楚條款,才恍然。老板娘跟老板結婚多年,沒有一男半女,膝下荒涼,見小梅肉都都胖乎乎,健康的膚色,都喜歡。他們希望小梅為他們家生個孩子。
“我刷刷地撕了那協議。”小梅此刻說起來,似乎帶了憤怒的情緒。有關資料說:“我國明令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精子卵子、受精卵及胚胎。代為他人生育的女性通常稱為代理孕母,雇傭他人生育子女的人被稱為委托方。雖然我國對此領域的法製控製力量監督嚴格,但也出現了許多違法、不合格的代孕機構。代孕問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難題。”市場經濟已經到了相當自由階段,代孕成為致富的又一途徑,不借助任何機構,陌生男人女人合力生下孩子,女人報酬可觀。
在廣東,擁有一套公寓是白領的願望,對於打工者來說,更是天方夜譚。老板娘不能生育,小有家產,不忍心讓丈夫流給外人田,小梅是老板娘物色已久的對象,包括給她一份較為輕鬆的便利店工作,老板娘事先就已安排好。
時過境遷,小梅如今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試圖還原此事,已經摻雜了別的情緒,是不是那時那刻的心緒已經不重要,她現在已經可以運用正確的人生態度來重溫那件事。
我問小梅不同意是不是因為不喜歡這個廣東老板,小梅說,這出乎她的想象。
他人不壞……小梅若有所思,“可能他們也沒辦法。”小梅有設身處地的同情心。從廣東回到江西老家,已經無法適應故鄉,不喜歡廣東,卻又無法摒棄熱火朝天的生活,挫折和機遇同樣深刻吸引人,城市傷害她的內心,卻吸引她的身體。待在家裏半年,“簡直像被軟禁”,看不到希望。雖然離開家鄉依舊會失望。
20歲那年,家中哥哥已可談婚論嫁,隻是家境貧寒,拿不出定親禮金。母親看著小梅,父親看著屋頂。為了哥哥的婚事,小梅接受了傳統的相親方式,小夥子是鄰村的,也在廣東打工,“上學時聽到過這個人的名字,會寫詩。”說到這裏,小梅沉浸在回憶之中。
一萬塊定親禮金,一枚黃金戒指,小梅沒有戴戒指,用手帕包起來放到箱子底下,有時也拿出來看看。定親禮金來不及捂熱,交給張姨——在鄉村,張姨王姨孫姨這樣的角色存在於各村落,號稱“說媒的”,諸多婚姻都通過他們一張巧嘴撮合,鄉村不相信前世姻緣,隻問定金彩禮這些觸手可及之物。張姨把定親禮金送去給哥哥相親的女方,兩樁親事塵埃落定。為此,母親“又高興又難過”。
小梅跟未婚夫在江西老家分手,各奔東西,未婚夫依然去廣東,小梅回到溫州,她在一家運動品商店上班,私底下,小梅希望未婚夫跟自己一同到溫州,他卻沒有這個意思。“他嘴裏說不喜歡廣東,可還是要去那裏。”小梅對此寬容此舉並原諒他。
一日下班,接到未婚夫短信,提出分手,小梅問緣由。男友坦誠身邊有個女孩一直很照顧他——“我們算是相依為命”,他在短信裏告訴小梅。
小梅哭過幾次,醉過幾次,才徹底丟開寫詩的男子,想到他在廣東的寂寞,便覺得不能私吞了禮金。“等我賺到錢了就把禮金還你。”按鄉村禮俗,男方提出分手,女方不用退回禮金,小梅不,她開始學會存錢,半年之後,小梅又向同事借了一點,還是不夠。他出場了,這個麵容俊朗的溫州男孩出手相幫——他的俠義相助,才讓小梅度過難關。
年底回家,小梅把禮金和戒指還給了未婚夫,結束一門親事。小梅沒有告訴父母是男友提出分手,她想在親友麵前保持足夠的尊嚴。父母不解,“他有什麼不好?”有一次離家遠行,臨走,曾經的未婚夫追到車站,欲言又止,小梅嘴角牽了牽,揮揮手,就此別過。
工作不順,錢包被偷,家中催著回家相親,溫州男孩適時安慰,於是又開始新一輪戀愛,漂泊在外,需要一份接一份情感來充實嗎,哪怕千瘡百孔,有時候需要用痛感來證實自己活著的意義。
新一份戀情迅速抹平不甚徹底的傷痛,小梅跟溫州男孩同居,江西娘家不同意,舍不得女兒翻山越嶺遠嫁他鄉,又問男方家庭條件怎麼樣?有房子沒?男友送給小梅一對耳環,一枚戒指,外加兩萬塊錢禮金。崇尚愛情,純潔的心靈容不得瑕疵,一旦落實到情感,物質依舊起著決定性作用。
不久懷了孩子,按鄉村習俗,得回鄉補辦酒席,小梅抱著出生半年的兒子,第一次跟丈夫回到夫家,看到黃泥糊起來的牆壁,舊瓦片遮住屋頂,簡陋到無法想象的新房,跟她追求的新生活南轅北轍,偷著哭。結婚酒熱熱鬧鬧辦起來,暗藏的潛流誰也沒有發覺,沒過多久,丈夫便離家回到溫州城裏做事,家有妻兒,謀生顯得尤為重要。
小梅獨自在鄉村生活六年,沒有緊迫的時間需要抓住,荒疏,慵懶。“他會打我。”第一次被丈夫打耳光,羞愧讓她徹夜難眠,曾經渴求的體麵尊嚴全然不見。
小梅站起來替我倒水,我看到她手腕上的疤痕。小心問及,又給我看脖頸,手腕,一刀,兩刀,每一刀都似要割斷牽掛,思念,恩情。“鄰居都會問我,”小梅最怕別人問起,在鄉村,隱私成為奢侈品,東家長西家短,別企圖隱瞞什麼,隱瞞即孤立。
“他在外麵有女人。”小梅帶著兒子去城裏找丈夫,“溫州好像變大了許多,以前我在那邊上班的時候很小。”原來一個人要找到另外一個人,世界會自動擴大,海洋一樣。小梅在溫州的打工生涯,去的地方很有限,門市部,甌江邊上,偶爾跟同事出去吃夜宵,也去KTV,量販式的,逼仄,狹小——對溫州城裏的了解不及一個外來觀光客。她腳步匆忙,無暇顧及風景,風景不能提供給你吃穿用度。
“家公家婆不喜歡她。”出來時鄰居婦女一邊縫鞋幫,抽空跟我搭訕。順勢向我打探小梅的情況,即便住在左鄰右舍,她們心存隔閡,相似的留守經曆沒有使她們建立起足夠的友情。“她這個人怪怪的,跟我們不一樣。”這個縫鞋幫的女子留守在家十多年,她早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我們有目標,老公在外麵賺錢,回來裝修房子。可是她沒有目標。”
為了買耳環買戒指,婆婆牽出家裏的耕牛上集鎮換了錢,公公婆婆不喜歡這個媳婦,覺得她貪圖錢財。之後小梅都沒好意思拿出耳環戒指來戴,像是在喝老人家的血,小梅原諒他的信口雌黃,水泥結構的房子,敞開的陽台——為了贏得人心,善意的欺騙成為必須的手段。
窗台積滿灰塵,一雙破損的鞋墊孤零零地擱著,仿佛是窗台生長出來的一部分。窗外青山翠綠,早醒的蟲子淺吟低唱,春風無法破窗而入,屋內溫度降到冰點,白皚皚的天花板,四麵白牆,看不到生活的痕跡,隻散發著水泥塗料灰撲撲的味道。
六年,兩千多個日夜,夫妻倆共同生活時間不超過90天,真是叫人驚懼的數字,被忽略的不僅是情感,還有身體。小梅給我看那些性感的內衣,黑色蕾絲底褲,黑色文胸,襯上小梅的白淨,是可以穿出氣息的。隻是都用不著了,有時也穿起來裝作他在家,在鏡子前左顧右盼。
用手,我用手代替男人——小梅說。用熱水把手燙熱了,燙熱了……
說到這裏,她愣一愣,淚水下來,失聲,紙巾塞到嘴裏咀嚼,咬住嘴唇,流出血來。中國農村對於生理需求兩性生活總是諱莫如深,談及都是羞恥,不能放到桌麵上,隻能在私底下說,甚至被踩在腳底。
婆婆推門進來放下一把芥菜,小梅用手背擦淚,婆婆嘰裏呱啦說了一些什麼,聽不懂,但感覺出責備。小梅告訴我,婆婆怪她在別人麵前哭。
年近七旬的老人,經年創痛,摸爬滾打中學會了隱忍,沉默,已然擁有自我修複的能力。之前去瀏陽,曉玲說,國外鄉村有教堂,牧師,居民可以告解,傾訴,而我們沒有——無處訴說。日複一日的活著,千錘百煉,心門早已習慣上鎖,鏽跡斑斑,不影響保存一生的秘密。因此,“他們都不太願意說,我們很難走進他們內心。”一位婦女主任這麼跟我說。
去年深秋,堂哥到文成辦事,家裏讓捎點土貨過來,堂哥坐下不久,婆婆過來,正對麵椅子上坐著剝豆角。過一會兒小姑過來,小姑看著堂哥,用普通話問堂哥,小梅家稻子收了沒,堂哥答:收了。小姑問門口的棗子也熟了吧。
堂哥搖搖頭說,家門口沒有棗樹。
看似拉家常,其實在試探堂哥,小姑認為這個不速之客是小梅老家的相好,或者有更曖昧的關係,她跟婆婆一樣有權利義務理清小梅家的家庭關係。
原定了讓堂哥住隔壁阿財家,小姑打量堂哥,猜忌,不信任。堂哥沒吃飯就要走,小梅挽留不住,想送堂哥出門,小姑拿眼神剜小梅。當晚家裏電燈故障,小梅去村口小店買蠟燭,卻見橋墩邊有火星亮著,有人蹲在矮木叢裏,見到小梅匆忙離開,小梅從背影裏看出是堂哥。堂哥說,家裏都好,別惦記。
抽泣著不知如何解釋,堂哥加一句,要是覺著難,回家住幾天。家何曾是療傷之處,小梅心下黯然,等我死了就讓他們送我回家,讓堂哥別跟家裏爸媽說此種境況。
剖腹產下孩子,小梅的下腹有一條橫臥著的疤痕。“他嫌棄我,這刀疤難看死了。”刀疤像腐爛的百足蟲,蔓延在她的小腹。
小梅告訴我,老公厭棄她的身子,她認為是這條刀疤幹擾了他的興致,“男人喜歡看外表。”這種理論導致她不停地摳擠刀疤,把所有的怨恨轉移到小腹,又抓又撓,漸漸地瘙癢,繼而發炎,“就算回家,他也不碰我”。小梅有時會“厚著臉皮爬到他身上”,卻從他眼裏看到厭惡,讓她覺得在乞討。
想過很多次離開他,走出山坳,卻又害怕——對城市的恐懼讓她舉足不前,眼底的荒涼落寞深入骨髓。
“要是沒有兒子,十個我也都死了”。7歲的兒子成為小梅活著的理由,有時死不需要理由,活著卻需要,像大多數留守在家的女子,看透了生活的本質,便覺得本來就該如此。
“他怪我不旺夫,說我命相不好。”
小梅丈夫在溫州闖蕩江湖十年,並不走運,債務纏身。愛美的小梅常被其他留守女子質疑,被鄰居認為不會持家,公婆對於兒子的不著家,把錯歸結到媳婦身上,認為她不稱職。小梅身著黑色裙裝,黑色高跟涼皮鞋,黑色厚絲襪——這種色調像極了暮年婦女。也許正因此,他在這個安置區不招人待見,鄰裏間的疏離讓她覺得生活在一個孤島上,丈夫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通向彼岸的渡船,可這艘船也許因為風高浪急,自身難保,總是無法給予她最安全的停靠。
小梅說,她有時會有惡毒的想法,寧願老公生病了,不得不回來,那麼,就算窮一點,至少可以把這個人留住,“我寧願端茶送飯伺候他,隻要他在我身邊。”
現實生活中確實存在這樣一個女子,在家帶孩子伺候老人等待十多年,丈夫終於回家,捧回十萬元賠償金,丈夫在一家建築公司做工,從高空墜落,左側腎髒嚴重壞損,右側腎髒摘除,因丈夫違規操作,沒有做好個人安全防護,建築公司出於人道賠償一部分醫藥費。丈夫把病曆藏在床底舊鞋子裏,妻子不識字,拿給鄰居看,鄰居費力辨認診斷:因傷殘嚴重,喪失性功能,患者不能行房事,建議進一步治療。
未滿30就已經認命,完全是自我丟棄。我沒有找到小梅頹廢如此境地的背景,即便一個人帶著兒子,隻要有一雙手,總能改變。而小梅的手白天用來縫鞋幫,晚上安慰自身。屋子裏找不到女人的氣息,空蕩蕩的牆壁,除了一張過時的明星照,疏於耕作的田野自然就有荒草。雨露陽光,一樣眷顧,為何小小年紀,就把心給鎖上?對世道的恐懼還是對鄉村冗長生活的妥協,才讓小梅變得放棄抗爭,甚至也不願憧憬?
有一度,小梅的精神出現幻覺,或者說卻有其事,每逢夜晚,她都以為有人要從窗口爬進來,來侵犯她,來結果她的命。丈夫寄回的錢小梅用來裝防盜窗,夫妻倆由此不快,丈夫認為這是多此一舉,“鄉裏鄉親,誰會這麼做。”對於妻子的不安,丈夫不理解。
“老公不相信我,他以為我在家裏有別的男人。”
丈夫不知從哪聽到小梅在村裏有男人,打過一個電話給小梅,讓她管住自己的心,別給我裝清白——彼此不再信賴。
有沒有人暗中幫助過你?“沒有。就算有,我也不會接受,沒有白吃的午餐”——小梅覺得那些試圖幫助她的人都不懷好意。倒時時想起那個寫詩的男人,要是當初自己願意跟著他去廣州,也許命運都改變了,可是,改變後的命運就比現在好?她找到理由搪塞自己。
除了適度抱怨,抱怨命運不公,抱怨男人薄情,小梅從未為自己的前途打算。她的放任自流使她不到30歲就步入老年期。挨到四十歲——她接受這種被動的等待,要是自己到了四十歲老公還不回心轉意,她就回到老家,死在家裏,死之前,她會“跟那個寫詩的見最後一麵”。
雖說鼓勵不合時宜,還扯到自強不息,甚至談到電視劇《晚秋》,劇中女主人公被丈夫拋棄,撫養兒子考上重點大學,我想用這個俗常的故事告訴小梅未來的多種可能性,被她打斷,說,那都是瞎編,我不信。就算是真的,結局也不好,那個女的後來得病死了。
我在想象她或許有一天會打碎自己的慣常,就像刷新電腦屏幕,重組感情,理想,未來,即便失敗,也樂意。
走出屋門,陽光迅速掉落下來,棉花一般,籠住我。在屋裏太久,寒氣侵襲全身,連續打了七八個噴嚏,屋子不遠處,兩個同行者,一個閉著眼睛享受陽光,另一個拿著蘋果手機玩遊戲,闖關。我的噴嚏驚醒了他倆,驚訝地看著我,冷嗎?
回頭看小梅的家,門楣上方貼著橫批,“尊貴人生”,暗紅色打底,金邊楷體,輕捷有力,門簷之下,站著依然年輕的小梅。……我沒有理由責備她不抗爭——抗爭背後是漫天的碎瓦礫,必須赤腳踩在上麵,每一個步都將鮮血淋漓。
小記
2013年3月27日春日暖陽溫州某小鎮
出了小梅的家,我們沿著一條安靜的小路,來到一排被規劃過的房子前,婦聯主任指指前麵,說,到了。
新建的房子,中等裝修,空曠,毫無人氣。十一年前,李大姐丈夫通過某種途徑,去了國外,“為了賺錢嘛。”李大姐家原來在半山腰,政府動員我們從山上搬下來,“我們不太習慣,你看下了山,沒有田沒有地,整天待在家也沒事。”對此,李大姐也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
這十一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就這麼過?
當問及隱秘問題時,她的臉紅起來,看了看婦女主任。欲言又止,我很快打斷了她的話頭,我忽然意識到我在一件件剝她的衣服。她有姣好的麵龐,隻是,像一株植物,缺乏灌溉。
丈夫在意大利,為了賺錢,賺回來的錢,使家裏造了新房子,新房子裏隻住著這個49歲的女子。11年,她服侍公婆,孝順有加,她跟鄰裏和睦相處,她跟丈夫互相惦記,不離不棄,成為當地婦聯和睦家庭的典範——一個沒有男人的和睦家庭。
49歲的她幹枯,像霜打過後的荒草。
想他了怎麼辦?
這種事,就不要說了。
對於李大姐來說,十一年沒有肌膚相親,除了無奈,尤可忍耐,最難的事,家裏燈管壞了,不敢喊別人來修,隻請親戚來幫忙,出門時不敢穿得太好,人家會說老公不在家,你穿那麼好給誰看。丈夫漂洋過海11年,李大姐沒有睡過一個安心的覺,“很容易醒來,不知怎麼回事。”
電話常常打,一隻手機隨時帶在身邊,“不帶錢包出門心裏不怕,不帶手機出門,心裏發慌。”在李大姐的生活裏,手機裏有老公的身影,有老公從意大利發回來的照片。夜晚睡不著,大部分時間用看電視打發,“有時看著看著就睡了,睡了不知多少時間又醒了,再看。”不敢夜晚給老公打電話,“怕他知道我睡不著。”他在外麵賺錢不容易,不能再讓他擔心。
三年前,兒子也去了意大利,跟他父親在一起,女兒在溫州上班。李大姐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算時間,現在是中午十二點,意大利就是清晨五點。到了晚上十二點,意大利就是傍晚五點。偶爾,李大姐跟人聊天時,也會不小心說出她的時間表來,惹得人家笑她想老公了,說的都是意大利時間。“怎麼會不想,怎麼會不想。可是沒有辦法。”
問起這樣的情形還會維持多久,李大姐算了一筆賬,造房子欠了錢,還了這幾年,還剩9萬塊錢,今年可以還清。兒子要結婚需要錢,“現在娶媳婦不像我們那個時候,隻講感情,現在談的都是房子,車子。”這筆賬算下來,沒有七八十萬拿不下,好在兒子也在賺錢了,負擔稍微輕一點。
“我們這個年紀了,總得為自己留點錢靠老。”隻要不生病,光是吃穿什麼的,老人不費錢,李大姐算了一筆賬,要是按照60歲開始算起,活到八十歲,算是長壽了,還有二十年,每年兩萬塊錢,也得有個四十來萬——這還不算嫁女兒要準備的嫁妝。
“有時候這樣算來算去,就覺得沒有意思,好像做人就是為了賺錢養老,可是想想,又沒有別的事了。”對現在這種生活狀態,李大姐沒有過多抱怨,唯一讓她不敢麵對的,就是夜晚,“最怕天黑下來。”
說話間,李大姐一直在安撫身邊一個女孩,四五歲的樣子,女孩顯然已經厭煩了成人世界的交流,她從輕聲嘟囔,到高聲哭鬧,蘋果和糖果也不能安撫她。以為是鄰居家的孩子,問起,原來孩子的父母也去了國外很多年,生了四個孩子,負擔太重,兩歲時就把孩子送回國內來了。之前跟著女孩的姑姑,可是,姑姑沒有足夠的耐心來伺候這樣一個孤兒一樣的孩子,加上姑姑有自己的事業要做。
“就跟了我,她爸媽也都在意大利。”因為這層關係,李大姐幾乎把女孩當做自己的女兒在撫養,不讓她受絲毫委屈,“因為我們兩個都一樣,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跟家人團聚,所以特別親。”
“我們互相做個伴,要不然太冷清了。”
陳一娟:那條蛇是我老公,他放心不下家裏
電話裏,小秦一個勁地邀請,你來吧,我們這邊留守婦女多著呢,你也給人家寫寫。小秦是我前年認識的,那時,縣裏想做一個電視劇,有關村裏互助組方麵的,有對村官的宣傳,更多的是希望通過影視作品反映留守婦女互相幫助自主生產的事跡。後來,我做過一個三萬字的大綱,考慮到收視率,出資方還給我起了個劇名《說出你的秘密》。那一次去,我接觸了部分留守婦女,除了辛勞,疲憊之外,留給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們的精神狀態,她們樂觀,上進,加上縣裏鎮上村裏三級婦女組織的協助,除了家裏沒有男主人,我很難看出她們的生活與其他婦女有什麼不同。我接受小秦的邀請去了貴州山裏,與其說是去調查采訪,不如說無法拒絕小秦的熱忱邀請——要知道,那一年,我是答應了小秦一定再會去看她的。
事實上,這個鄉外出務工人員的數據一直很模糊,占的比例數也顯得不確定,對於我來說,這些數據都不重要,我需要了解的是個體,那些落實到一家一戶的日常和非日常。在我遊蕩在這些村莊的時間裏,總看到一些身影,地裏,掰玉米,她們叫收苞穀,村口拐角的舊屋子門上,用毛筆寫著:收購苞穀,稻子,再附上一個電話號碼。我在田裏看到一個婦女正在播種,後來她告訴我,叫陳一娟,一片黝黑色的土地被翻耕過了,長長的田壟,刨出小孔,陳一娟手裏端著一個盆子,盆子裏是一些細泥灰,似乎還攙和著燒過的煤渣。
我的到來讓陳一娟有些疑惑,這個海拔一千多米的山村,陽光熱烈。前幾日剛剛下過雨,山風吹來,在樹林間過濾之後,不像在山下那麼灼熱,可她的臉還是被曬得紅紅的。她已經下了兩長條田壟,這會兒,兒子戴著涼帽顫顫巍巍地從田那邊過來,大約四五歲的樣子,一邊走,一邊哭喊著媽媽。陳一娟回身說了句,別過來,媽媽馬上就好了。可是兒子不依,哭喊得更厲害——他已經失去了耐心,從早上八點,到此刻,我看看手機,正午十二點半,這個小男孩又熱又累又想睡,他索性坐在田壟上哭喊起來。
我跨過幾道田壟,歪歪斜斜地走著,鞋上粘了一些泥巴,走路很不穩,我走到小男孩跟前,從攝影包裏掏出一個蘋果,遞給他。他依舊哭著,眼睛看著蘋果,又朝陳一娟尖叫幾聲,陳一娟看看我,對兒子說,拿著,阿姨奶奶給的蘋果,拿著。
小男孩接住了,很珍視的樣子,看著紅紅的蘋果,我一手抱起他,試圖朝陳一娟方向去,誰知剛跨兩步,就摔倒在田壟上了。我有些無奈地看著陳一娟,陳一娟嘴裏念叨著讓孩子聽話,手不停地抓一把泥灰往小坑裏撒。為了穩住孩子,我隻得跟他一樣,坐在田壟上,小男孩見媽媽沒有過來抱他,又開始哭鬧起來,我看著有些怨怒,說,媽媽幹活,小孩子要聽話,來,阿姨給你拍照。
對於拍照,男孩顯然很拘謹,也很害怕,我為了安撫他,迅速按下快門,小男孩的,他媽媽陳一娟的,剛巧一列火車從不遠處開過,我也按了幾張。坐在田壟上,我回翻照片給男孩看,看,這是你,這是媽媽,這是火車……我又回放了很多之前拍下的照片,一一翻給男孩看。慢慢地男孩沒了聲音,我自己也沉浸到照片的情景裏,待我回過神來看男孩時,卻見他已經歪歪地在一邊打瞌睡——四個多小時的田間折騰,他累了。我回頭跟陳一娟說,他睡著了。陳一娟一聽,有點著急,放下盆子,匆忙過來,抱起男孩,走出田壟到一邊的樹底下,我跟著過去幫忙。樹底下有一小片樹蔭,比在田間要涼快一些,一輛小三輪車上,放著一捆黑色的防曬網。陽光下,這捆用來遮陽的塑料製品散發出陣陣刺鼻的氣味。陳一娟一手抱著男孩,一手扯開捆著的繩子,把防曬網墊在三輪車鬥裏,又抓過一快塑料布鋪上去,定當之後,陳一娟試圖把男孩往車鬥裏放。可是車鬥太窄,橫豎都不落位,我說,我抱著他吧,你去幹活。
陳一娟猶豫一下,有些不好意思,說,小孩很沉的,又熱……我扯過塑料布,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來,卸下相機,張開雙臂,陳一娟把孩子遞給我——確實很沉。我笑笑說,你去吧。
陳一娟感激地看看我,趕緊往田裏走,走幾步,回頭問我吃飯了沒。我搖搖頭又點點頭,事實上,自從來到這裏之後,我的作息時間從來沒有準時過,我隨身帶著幹糧,餅幹,蘋果,一瓶礦泉水。為了讓陳一娟安心地接受我的幫助,我笑笑說,起得晚,才吃了就過來的。陳一娟便放心地往田間走,忽又回身,從一邊的布袋子裏掏出兩個煮熟的苞穀遞給我,我推辭不要,陳一娟塞回去一個,拿起一個苞穀,邊走邊啃著,我看到她的手上還粘著泥灰。
真是悶熱啊,我的手酸脹起來,男孩窩在我臂彎裏顯然不是很舒服,他有時突然跳動一下身子,嘴裏哭喊一聲,又恢複平靜。睡熟之後,手裏的蘋果便脫落,我沒有接住,咕嚕嚕地往田埂下滾去,剛好落在田裏。待陳一娟撒種子過來時,我輕聲告訴她蘋果掉了,她客氣一句說,累了吧,累了就放下,讓躺在地上,沒事。
我抱著孩子,百無聊賴地看著陳一娟側著身子播種的樣子,她的身子壯實,看得出是勞動的行家裏手,一件灰白相間的短袖襯衫,後背被汗水濕透過,積了鹽漬,在後背處形成一個向下的弧形。新的汗水又滲透出來,陳一娟時不時用手臂擦汗,有時看她停下來在擦眼睛,汗水流到眼睛裏去了。手臂不管用時撩起衣角,身子稍微彎曲,就著衣角擦去汗水。盆裏的泥灰漸漸淺了,我擔心這樣的狀況要持續很久——跟男孩一樣,我也已經失去了耐心,甚至,我都想,這樣的情景大約是廣大留守婦女的日常,沒有什麼獨特之處,而我放棄幾乎一天時間隻是待在天裏,是不是太不劃算了。我問陳一娟大約什麼時候可以播種完畢,在我有限的農業生產經曆中,在地裏播種之後,應該還得把種子用泥土淺淺地覆蓋。陳一娟告訴我,種子事先已經跟藥水攪拌在一起,現在跟泥灰混合著撒到田裏,就可以省去了覆蓋泥土。我數了數,整片田裏,有十三條凸出來的田壟,在陳一娟的前方,還有五條還待播種。
心不在焉地抱著男孩,雖然鋪著塑料布,地氣還是熱騰騰地冒上來,我疑心自己要中暑了,這個酷熱的下午,一切都昏昏欲睡。沒有風,不遠處,一隻鳥在叫,發出突兀的聲音,更顯得午後的燥熱。我有些懊悔,不知道耐著性子席地而坐為了什麼。
從田塍看到遠處,是一些搭建起來的大棚,似乎是某個蔬菜基地的產業,塑料薄膜在陽光下散發著無聊的光澤。一聲沉重的轟鳴從遠處傳來,繼而有火車的鳴笛,昂——昂——一列貨車呼嘯著過去。隔了一段時間,一列綠皮火車由遠及近,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在我看來,這是這個村莊唯一跟外界聯係的地方,從南到北,從北到南。我呆呆地看著火車,遠遠地隻剩下一個車尾,直到看不見。陳一娟過來了,她的手臂被曬得紅紅的,我忍不住苦笑一下,陳一娟不由分說把孩子抱起來,說,不能再睡了,要生病的。
孩子迷糊中被喊醒,來不及醞釀情緒跟媽媽撒嬌,隻是驚訝地看著陌生的我,陌生的蘋果,然後躲到媽媽身後,怯怯地看著我。
我大約知道陳一娟喊醒孩子的意思,她不想讓我一直這麼待著,那可真夠折磨的。她從布袋裏掏出一個苞穀,硬塞給我,我一口咬下去,我真的餓了。
忽然之間的事,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留守婦女,沒完沒了的農活,無人照看的哭鬧的小孩,無處訴說的漫長的時間。坦率說,這樣的日子令人恐慌,為了打消我的古怪念頭,我開始跟男孩玩耍,我問他叫什麼名字,對此,男孩的回答一直是模糊的,或許對他來說,一個名字真的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媽媽什麼時候可以踩著三輪車帶他回家。
待到下午三點多鍾,我已經跟孩子混熟了,醒過來之後的男孩,似乎又有了充足的精力跟媽媽黏糊,一會兒要到田裏去讓媽媽抱,一會兒要撒尿,一會兒又要吃東西。這時,我才知道,陳一娟跟兒子其實都沒有認真地吃過中飯,我勸說男孩吃了蘋果,男孩一直舍不得。後來,我幫著陳一娟鋪防曬網,這塊田有六分五厘,看著著實寬闊,為了能夠獨自完成鋪蓋防曬網,陳一娟用刀把網隔成了幾片,以便於一個人操作,對此,陳一娟很心疼。老公在家時,他們兩夫妻一起,“幹活就沒這麼累了。”
事實上,在傍晚回到陳一娟家之前,我一直沒有問到她丈夫,在我想當然的理解裏,一個年輕的女子帶著兒子在田間,必定是留守婦女,也就是我要采訪的對象,我熱衷於幫助她,似乎也藏了要采訪的私心才表現出了對這片寬闊田野的好奇。待我坐在陳一娟的三輪車上,跟她一起回家時,我才知道,這是一個寡居的女子,兩年前,丈夫已經去世了——因為沒有看到丈夫的遺體,陳一娟一直覺得丈夫還活著,雖然她已經兩年沒有收到他打在卡上的錢了,“我總覺得他還在上海。”
收拾完田間的事,陳一娟邀請我到她家去吃晚飯,說實話,這個下午,我被曬蒙了,我想趕緊回到小秦家裏,在她家後門劈出的小屋子裏好好地衝個澡,我的皮膚上黏黏的。見我猶豫,陳一娟借著兒子的口吻,說,走吧阿姨奶奶,到寶寶家吃晚飯。
我坐上三輪車,車鬥狹小,又因為裏麵堆放了雜物,一雙腳沒處放,我索性把身子朝外,招呼這個叫寶寶的男孩靠到我背上。男孩因為我要去他家,似乎有些高興,居然很乖巧地站到我身後,把身子靠到我的背上。陳一娟踩著三輪車,有些費力,路過那排塑料大棚時,我們幾乎同時聽見了鳥叫聲是從這裏傳出的,棚子開了一個半弧形的出口,像一扇拱形門,沒有合上門,也沒有塑料布擋著。我看見一隻鳥橫衝直撞地在飛,塑料頂棚不時被撞響,原來這是一隻誤入歧途的鳥兒,它想飛出棚子,總是振翅往高處飛,卻每每失敗。塑料棚上,被鳥兒尖利的牙齒撞出了一個個凹槽,鳥兒卻還是飛不出,它當然不知道出口在這一邊,它隻要俯衝一下,就能獲得自由——它怎麼會懂得這一點。
我心不在焉地握著男孩的手,想著是否要跟陳一娟說說鳥兒的事,卻見她拉了下手刹車,三輪車停下了。我說怎麼了?陳一娟下車,跟男孩說,寶寶,有一隻鳥被關進大棚了,我們去救它好嗎?
男孩有些欣喜,張開雙臂,陳一娟抱起男孩往一邊走去,回頭跟我說,經常會有鳥被關在裏麵。
正合我意,我簡直有些感動,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念想裏,即便我鼓起勇氣告訴她那隻鳥的處境,對於忙碌一天疲憊不堪的留守婦女來說,都是可笑的。我迅速跟在後麵,跟陳一娟一起進了棚子。
簡直透不過氣來,塑料大棚除了一個出口,幾乎全封閉,太陽暴曬過後,所有的熱量聚集在這裏,一走進裏麵,幾乎感覺到火就在你身邊熊熊燃燒,悶得慌。陳一娟把孩子放在棚子的一側,讓他貼著棚子的鐵架站立,說,寶寶站著別動。男孩顯得很聽話,手裏的蘋果被他捏著,表皮有些熟透的樣子,估計不會像新買的時候那樣脆甜了。我端起相機,朝陳一娟方向對焦,陳一娟往棚子那端走過去,手裏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細樹枝,一隻鳥兒正停在那端。一個下午的掙紮使它疲憊至極,我們進去顯然使它驚慌,它振翅飛了起來。這一次我看清楚了,它似乎用盡全力往棚子上方衝去,嘭,它的整個身子碰到棚子,發出沉悶的聲音,而後,鳥的身子被撞擊產生的慣性反彈回去,它幾乎是半摔著掉到地上。陳一娟此時迅速跑到鳥兒身邊,試圖去抓它,鳥兒拚盡力氣又往上飛,這一次,陳一娟跟在鳥兒飛起的地方,待鳥兒撞擊棚子之後,直愣愣地掉落下來,她一把接住了它——簡直天衣無縫,不偏不倚,“是一隻斑鳩。”陳一娟有些欣喜,“寶寶,來,看看,這是斑鳩。”
陳一娟雙手捧著斑鳩走到男孩麵前,男孩自然地伸出手來,摸了摸斑鳩的頭,斑鳩有些驚恐地掙紮了一下,要飛的樣子,陳一娟一手夾起男孩,走出棚子。陳一娟把斑鳩交給男孩,男孩搖搖頭,陳一娟說,那媽媽放了?男孩沒有說話。陳一娟問,告訴媽媽,它叫什麼?
男孩奶聲奶氣地說,斑鳩。
陳一娟鬆開手,斑鳩撲閃一下翅膀,飛出去。
遠處,一列火車呼嘯著過來,我莫名地有些激動,我大喊,等一下,我給你拍個照。沒等我說完,陳一娟已經抱起男孩,回到三輪車邊,像從未發生過什麼似的,陳一娟踩著三輪車,往前去。
我忍不住問了一些細節,原來這樣的事在陳一娟看來,很平常,那時老公還在家,夫妻倆來田裏做農活,那時大棚剛剛搭建,就有鳥兒誤入裏麵。村裏有“黑良心的”人,抓了鳥回去吃,可老公總是說,算了,放了它,這些鳥都是精靈,以後會保佑我們的。
“他放生了總有十來隻鳥,可也沒見著保佑我們家。”陳一娟一路踩著,似乎有些抱怨,再說著便釋然了,說,後來老公去外麵之後,她常常想起跟老公在大棚裏捉鳥兒的情景,因為老公抓到鳥兒就放生,一度被村裏人譏諷,說一個男人像女人一樣,沒氣魄。有老人就說,菩薩心腸的人有好運。老公去世之後,陳一娟雖然不相信這些話,每次看到鳥兒誤入大棚,卻總是忍不住要去救它們,仿佛隻有這樣,才又一次跟老公在一起了。
陳一娟的家在村子中間,進村是一條長長的斜坡,三輪車踩不上去,得下來推著往上,男孩坐在車上很享受的樣子,也一掃剛才的吵鬧,因為快到家了,他有些欣喜。
“老公在家時,我們三個坐在車上不下來,他一個人就能搞得贏。”陳一娟又說到老公,看得出他們夫妻感情深厚,等我們走完一條長長的機耕路之後,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陳一娟忽然大著嗓門說了一句什麼,前麵一個女孩便跑過來,是陳一娟的女兒,讀小學五年級,頭發披散著,額前劉海剪成斜斜的往一邊去。
原來,就在我們在棚子裏抓鳥兒時,陳一娟的婆婆從台階上摔了下來,自從老公變成盒子裏的骨灰回來,陳一娟便再也不敢用手機。“老公的事是工地上的人打到我手機上告訴我的,後來,我不敢再拿手機,怕又有電話打過來,我怕聽到什麼。”陳一娟的地離家五裏路,婆婆摔下台階後,起不了身,一直躺在地上,直到孫女從學校回來。早已癱瘓在床的公公聽得見老伴的呻吟,卻起不了身——這一切待我們進屋之後,才一一聽說。婆婆已經被鄰居搬移到家裏的躺椅上,婆婆身子消瘦,典型的老來瘦形象,本來想著去近邊的地理摘點菜早早準備煮粥,一腳踩空了。陳一娟來不及洗手,便要去村裏喊郎中來看,婆婆製止了,說沒什麼大事,隻是腰部有點酸痛,腳手都可以動動的。陳一娟開始著手做飯,中午吃剩下的飯倒進鍋裏,拿葫蘆水瓢在一口大水缸裏舀了兩大瓢水,倒入鍋裏,走到灶門口生火。
“難為情的,要讓你跟我們喝粥了。”陳一娟有些不好意思,我強調自己喜歡吃稀飯,看著灶台上淩亂的碗筷,我剛開始咕嚕咕嚕叫起來的肚子,忽地愣住了,我真的要在這個家裏,跟他們一起吃飯麼?即便我再想表現出親密無間的樣子,內心裏還是障礙重重,沒有來由地,我想到這些碗筷都是共用的,公公吃過,婆婆吃過,鼻涕流到嘴唇上的男孩吃過。我拿出相機,翻看照片,看著有些悠閑,其實我在想如何脫身。我站起來,走出廚房。
兩開間的房子,中間一個廳堂,廳堂正中一張陳舊的擱幾,擱幾上散落著雜物,一截不明用途的電線,一本小孩讀物沒有封麵,幾個搓了一半的苞穀,還有一隻主編篩子,篩子裏擱著兩三張草紙。白熾燈因為電壓不穩,忽閃忽閃,晃得我眼花,幾個蟲子圍著燈管在飛,不時撞到燈管上,發出不安定的聲音。五年級女生跟在我後麵,好奇地打量我的背包,我的背包裏是一台單反,我還不太熟悉如何使用。
阿姨給你照個相好麼?我跟女孩說,女孩有些羞澀,對於照相的好奇占了上風,她聽從我的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可是,當我即將按下快門時,女孩忽然站起身跑掉了。我跟著出了廳堂,夜色清冷,左鄰右舍發出家常的聲音,有的人家電視機的聲音很響,似乎是新聞聯播,這個小山村,依然有人關心國際國內形勢。遠遠地,火車的鳴笛聲隱約傳來。我決定離開。正當我打算進屋去跟陳一娟告別時,陳一娟卻出來,很匆忙的樣子,一邊走一邊解圍裙。
“怎麼了?”我問。
“我媽媽的腰痛得厲害,可能摔傷了,我就知道她剛才忍著的。”陳一娟決定去找村裏的郎中來看。中國的農村,醫療服務已經普及到村子,有專業的百科門診,頭痛腦熱傷風感冒一般都能解決,遇上急診或者疑難雜症,一般都會推薦去鎮上縣裏大醫院。
“郎中那邊有傷藥。”陳一娟匆匆走了,忽想起什麼,跟我說,要是不嫌棄,等她一下,很快就吃晚飯了。我笑了笑跟在她後麵,表示願意跟著她去找郎中。
從陳一娟家到郎中家,要穿過大半個村子,我問是不是踩三輪車過去,陳一娟說,有小路。那是一條山路,拐過村道踏上山坡我便開始後悔,中午吃了一點餅幹,後來雖然咬了一個苞穀,現在我明顯感到饑腸轆轆。我問陳一娟餓不餓,陳一娟說娃兒沒睡時她就餓了,“沒得辦法,要幹活。”的確如此,盡管陳一娟爭分奪秒地播種,回家還是晚了,新聞聯播都已經開始,她家卻還沒有做晚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急促地掏出手機,塞到陳一娟手裏,讓她直接打電話給郎中,請郎中過來就是了。陳一娟把手機塞還給我,告訴我不是請他過來,而是去買草藥——之前很多次,包括公公中風摔倒那次,也是去拿了傷藥,外敷內服結合。
我們邊走邊說話,兩個人都氣喘籲籲,這才談到她老公。夫妻倆結婚不到十天,雙雙去了上海,在一個工地上做活,攪拌水泥挑磚頭在廢墟裏清理鋼筋,都是重活,直到陳一娟懷孕。那時睡在工棚,工棚就在工地邊上,綠鐵皮搭建的二層,她跟丈夫不能睡在一起,一個宿舍有五六個工人。她跟工地上管升降機的女工睡一個房間,到這年年底回家,婆婆見陳一娟肚子沒有起色,有些著急,待春節大家都出門了,婆婆硬是不讓他們倆出門,理由很簡單,得懷上了再出去。為此,他們還丟了那個工地的活兒,因為工程要趕進度,已經等了他們一個禮拜,他們還是被婆婆留著,直到發現陳一娟懷孕了,“其實不是在家懷上的。”陳一娟告訴我,之前懷上過一個,沒了。管升降機的女工是湖北來的,四十多歲,見他們小夫妻沒有地方團聚,有時特地讓出來,到外麵住一個晚上。這樣的次數很少,陳一娟後來發現自己懷孕了,老公讓她趕緊回家養孩子,陳一娟覺得老公一個人在外麵沒人照顧,心疼他,說忍一忍到中秋就回去,卻流產了,夫妻倆在醫院走廊相擁著哭了一場。再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夫妻倆找機會又在一起了幾次,“醫生讓我們半年後再懷孩子,我們也沒算時間,就怕以後懷不上了。”
婆婆得知媳婦懷上了,喜極而泣,陳一娟決定留在家裏好好養身子,老公一個人又去了上海,在另一個工地找了一份工。一直到陳一娟生下女兒,老公也沒有時間回來,怕丟了工作。
“後來呢?”
“有了娃兒,家裏負擔重了很多,老公就一直在外麵打工,春節的時候回來一趟,我生下男娃之後,家裏更缺錢了,老公一個人要養活我們一家。”陳一娟稍事停頓,又開步往前走。
這樣的日子一直維持到三年前,兒子兩歲的時候,丈夫在工地上出了事,其實那幾天放假,中國的建築行業總是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碰巧建築行業大檢查,丈夫原計劃要回家,算了算日子,總共加起來隻有三天半,無論從哪方麵來說都不劃算。陳一娟讓丈夫趁這幾天好好休息。上海悶熱的天氣,工地更難以忍受,龐大的水泥鋼筋結構,攪拌機,袒露的工地,像個火爐。夜晚,丈夫無法入睡,開了升降機,睡到了腳手架上,夜半時分,從腳手架摔了下來。因為工地不太有人,等發現時已經被熱浪蒸熟了,放假期間擅自上了腳手架,不顧安全睡在半空之中,這種種,讓人深感遺憾的同時,所有的一切無處訴說。“工地給賠了點錢,可錢還沒拿到手,我爸聽到這事,昏過去,栽在台階下麵,你看,他已經在床上躺了三年。”
丈夫拿命換來的錢,並沒有給這個家帶來更多的實惠,這筆錢陳一娟一直沒有去動它——五萬塊錢,對於一個家境貧寒的農戶,無疑是一筆不菲的收入。陳一娟說,“沒見到他人,我總覺得他還在上海……”
骨灰托人帶回家中,三兩件換洗的衣服,幾樣零食,雪餅,上海小點心,還有一個小孩玩的撥浪鼓,這些都是丈夫打算買回家來的。女兒見到撥浪鼓搶著拿著手裏,搖動手臂,撥浪撥浪地響起來,陳一娟心下恨自己的女兒不懂事,見到骨灰盒沒有哭,卻玩那個東西,她伸手給了女兒一個巴掌,女兒捂著耳朵哭了半夜。
喪事依舊要辦,各種儀式繁複,陳一娟決定拿這筆錢給丈夫辦喪事,在親戚朋友的勸慰之下,喪事顯得簡單清冷,請了道士做了一場法事。因為悲切死者的不幸,出麵相幫的人都沒有拿必要的禮數。當晚,陳一娟呆坐廳堂,看著陌生的骨灰盒,鏡框裏熟悉的丈夫的遺像,時不時問婆婆,“會不會搞錯了,幺兒還活著。”
法事還在繼續,一兒一女因為困乏,陳一娟已經給安頓去裏間安睡,門框上張貼著本次喪事的主事,道士,念的經文,哪家出的禮金,幫著張羅者的名字。陳一娟看著看著,忽地起了身,“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覺得要走到裏麵去,可能是老公在喊我……”
裏間睡著一雙兒女,陳一娟拉亮點燈,驟然發現兒女躺著的床上,一條蛇盤起來,就在女兒和兒子身子的中間。陳一娟素來怕蛇,驚叫起來,忽地想起丈夫的屬相來——一定是丈夫放心不下兒女和這一家,“臨走前來看看我們……”
婆婆聽到驚叫,進了裏間,看到這情景,拉著陳一娟就下跪,讓陳一娟念經……陳一娟卻忘記了所有之前念叨過的經文,隻是不停地喊丈夫的名字,幺兒,幺兒啊……
陳一娟跟我敘述完這一切,我們已經來到了郎中家門口,陳舊的木門,門縫裏透出燈光來。我從褲袋裏掏出兩百塊錢,我知道錢不多,也知道無法代表什麼,我隻想讓陳一娟知道,我有發自內心的商量,可是,這又能解決什麼?她的公公躺在床上,婆婆的腰閃了,接下來的日子,陳一娟將伺候兩個老人,家裏的三畝水田,一畝多菜地,都得她去勞作,老公去世之後,家裏已經沒有活路錢,她必須種蔬菜,除了維持家裏正常的夥食,還得挑著去集市賣。
“有太多後悔的事了,一時間說不清楚,總之這些都是我該受的,命中注定的。”讓陳一娟悔恨的事有很多,工地放假,丈夫說想回來看看,陳一娟覺得來回費用太多,在家隻能住兩個晚上,還是等到過年回來。丈夫說已經給娃兒們買了吃的玩的,陳一娟說過年帶回來也一樣——要是那次陳一娟堅持讓丈夫回家,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
打女兒的那個耳光,耳膜破了,等操辦完喪事,陳一娟才發現,女兒的耳廓腫大,一邊的眼睛也腫起來,去醫院檢查,醫生告知無法修複。女兒現在聽人說話得側著耳朵,從那時起,女兒見著陳一娟,多少有些驚恐,不知什麼時候起,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
這是陳一娟的痛,深入骨髓,三年來,陳一娟每天有幹不完的農活,收拾不盡的家務。我後來跟小秦說起陳一娟,小秦歎口氣說,這一家,什麼時候是個出頭的日子哦。又說自從幺兒出事之後,陳一娟顯得有些呆滯,有時一點點小事就跟人吵,有事又像很明事理的,跟人客客氣氣的樣子,手頭沒錢去小店賒賬,冷不丁會冒出一句,等我家幺兒回來就給錢你。
離開村子很久,我還在想著陳一娟的神情,在那個悶熱的棚子裏,她是如何抓住斑鳩,走到陽光下,鬆開雙手,讓斑鳩飛出去……那個時候,她就是一個32歲的有兩個孩子的女人,有丈夫,有長輩,熱愛勞動,有足夠的愛心。
菊英妹妹:心煩的時候,恨不得掐死幾個。
午飯之後,小秦在家門口洗衣服,我端著相機無聊地東按一下西按一下,不遠處的牆上,掛著大幅標語:深入開展黨的基層建設年活動。一個徽章下,又來一句:一個懂得感恩的人,一定是能成就輝煌人生的人。之前大約曾經有過另外一幅標語,被替代了,隱約可見四個字:降低人口——不知完整的是什麼。
兩大盆衣服洗完,小秦說,方姐,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看太陽燒得厲害,她肯定上不了坡,這會兒去她準在家。”
“誰?”
“我表妹,你不是要采訪留守婦女嗎?”
“那你不早帶我去?”
小秦沉吟一下,有些猶豫,“方姐,你隻寫人家留在家裏這個事,不寫她們家違反計劃生育的事哦。”
我笑笑,“那我一寫有幾個孩子,人家不就都知道了麼?”我試圖跟她開玩笑。
小秦想了想,終於豁出去的樣子,“管他呢,該受的罪他們也都受了,我也好久沒回娘家了,順便帶你到我娘家瞧瞧去。”
七拐八彎之後,上了一個斜坡,小秦指指斜坡上一間房子,說,表妹家。
一個不甚寬闊的道地,零散曬著苞穀,有的是新鮮掰來才曬出來的,有一部分大約曬了幾天。一把掃帚倒在地上,簸箕裏是一些雜物,泥灰,一片樹葉,幹燥的苞穀衣,吃過的苞穀芯子。另一側沿牆靠著鋤頭耙子鬥笠竹編簸箕,一雙粘滿泥灰的高幫雨鞋,還有一個鐵絲編起來的背簍。一方台階連著道地和街簷,街簷上,一個女孩三四歲的樣子,在一輛破舊的童車裏玩,屋裏傳出嗬斥聲,“你個臭娃兒哦,怎的又把地給搞髒了,看我揍你。”
小女孩像是沒有聽見,依舊在拉扯童車,童車上的商標已經剝落,小女孩在撕掉這些塑料粘膜。回頭見到我們,有些驚愕,繼而棄車而逃,進了屋子。斥罵聲依舊,聽不明白內容,先是見到一把掃帚,利落地打掃,再見到一雙手出來,一手抱著一個男孩,另一隻手在掃地,半彎著腰,有些費力,嘴裏依舊在嘮叨。是一個女子,頭發蓬亂著,七分褲,一件混色短袖上衣,衣襟上粘滿了什麼東西,好像是鼻涕的痕跡,又像是粥湯幹了的樣子。慕地見到我跟小秦,她沒認出來——小秦帶了副太陽鏡。女子驚訝地看著我,我對她笑笑,不由自主地欠了欠身子,“你好,在忙呢。”
小秦喊她菊英,菊英像才醒悟過來,露出黃斑牙齒,“是表姐嘛,我都沒認出來。”
一個空蕩蕩的廳堂,堆著化肥袋子,另有一些雜物,木頭,竹杠,不明用途的幾個水缸,兩塊臘肉吊在門框上。廳堂兩側有兩扇對開著的門,左邊那間是臥房,右邊裏間是臥房,外間連著廚房兼客廳。
“樓上太熱了,睡不了人。”
我們在右邊吃飯那間坐下來,就著一個小茶幾,茶幾上擺放著一個塑料筐子,幾個搓了一半的苞穀躺著。我跟小秦幫著搓苞穀粒子,問為什麼要搓下來,因為這些都是嫩苞穀,菊英說搓下來後,放到冰箱,要吃的時候,直接拿來煮——在貴州很多鄉村,都保留著祖輩傳下來的飲食習慣,茄子豇豆苞穀南瓜切成塊,加清水,不放任何調料,在鍋裏煮熟了,涼在一邊,待吃飯時端上來,蘸著辣椒水下飯。那湯幹淨,清淡,小秦問菊英是否要上坡,菊英的頭偏了偏門外,“這太陽毒著,這會兒怎麼上坡,晚點要去。”問大概幾點過去,現在是不是要睡覺,菊英說她中午從來不睡午覺,因為家裏有做不完的活兒。
說話間,女兒又在街簷上玩童車了,菊英看到我的相機,跟女兒說,讓阿姨奶奶給照個相,我趕緊出去,端著相機想給女孩照相。結果,無論我如何努力,小女孩就是避開我的鏡頭,左右橫豎我都看不到她的正麵,她的眼睛隱藏在童花頭的劉海下麵,她不是低下頭,就是側過身子。我放棄了給她照相的念頭,索性走到左邊一間屋子裏,小秦跟菊花兩表姐妹在右邊屋子裏拉起了家常。
左側屋子裏,擺放著一張陳舊的沙發,上麵覆蓋著花布,看不出沙發本來的麵目。一邊是兩張靠背椅子,兩張椅子被麵對麵合在一起,椅子中間又接了一張方凳子,一床薄被子淩亂地堆放著,一眼看起來,像是睡過人的臨時搭建的床鋪。這間屋子被一麵木板隔成了兩間,外間除了沙發和椅子,還有一張陳舊的擱幾,擱幾上方擺放著一個紙折起來的裝飾品,足有一個普通菜盤那麼大,層層疊疊的,像是一個微縮的寶塔。我小心翼翼地拿下來,是用舊課本折疊起來的,手工精巧,每一個都是一個等角三角形,也不知怎麼能疊到現在這個樣子。我放回這個寶塔,進入裏間,裏間是一張床,大約一米二左右,蓋被,墊被,看不出是夏天的床鋪,倒像是春秋兩季的床。想起來,貴州大山裏夜晚的溫度不高,很適宜。一邊的一個櫥櫃上,堆滿了零碎的物品,衣服,襪子,作業本子,鉛筆,一床待洗的床單,三兩件換下來的衣服,還有幾件洗幹淨曬幹了的夏衣。
除了廳堂,左右兩邊屋子都用報紙和試卷課本紙給糊上了,看起來滿屋子的花花綠綠,內裏有陳舊的報紙和課本紙露出來。菊英說在她打算回來帶孩子之前,公公婆婆就糊了一次,一回到家裏,覺得家裏花花綠綠的挺好看的。過了一年,那些糊過的牆壁都發黃了,到年底時,再糊一次,“沒錢裝修嘛,就糊一層紙,看起來幹淨一點。”
在我們坐著說話的當口,門口響起摩托車的聲音,菊英抱著兒子站起來,兒子已經在臂彎裏睡著了,她把兒子放到左側臥房床上,到門口,她公婆回來了。
黧黑的臉蛋,紮實的身子,公公手裏拿著一個頭盔進來,見到我們,微微笑了笑。小秦忙喊舅舅,舅舅指指椅子,“坐,歇著,歇著。”婆婆瘦高個兒,身體很虛弱的樣子,待到屋裏坐下,便跟小秦歎氣,說一家人都吃藥。果然,菊英公公從抽屜拿出藥來,就著涼茶吃藥。公公高血壓,四肢酸痛,一年到頭要吃各種不同的藥品。婆婆一個月前動了手術——婆婆費力地站起來,撩起衣衫,腰際處,一個刀疤觸目驚心,婆婆說是囊腫。現在還得休養,“怎麼待得住哦我,家裏七七八八的事這麼多,少一個勞力家裏人就更累了。”婆婆說的家裏人,指公公,菊英,還有在外打工的兒子。說到兒子,婆婆顯然動了情,說一家十口人,現在都還是靠兒子一個人賺錢養活著。
菊英22歲那年跟丈夫結婚,不久生下女兒,“結婚前就商量過了,要是第一個生兒子,我們就再生個女兒了事,要是第一個是女兒,那就得出去。”
出去是因為山高路遠可以躲避計劃生育,大女兒不滿三歲,菊英便跟丈夫開始了十五年漫長的打工生涯。十五年裏,他們夫妻輾轉七八個省,北京上海廣東江蘇,最後在浙江穩定下來。十五年裏,他們陸續生下五個孩子,等第六個孩子生下之後,他們結束了生育之旅,因為第六個是兒子,他們的目標達到了。“生一個孩子要花費一萬多塊錢,生了五個孩子,花掉我們七萬多塊錢,十五年裏賺的錢,除了拿點給家裏,基本都花在生孩子上了。”
兒子出生之後,菊英便回到了村裏,她坦言,當初回來的時候,是帶著小小的成就感回家的,覺得家裏終於有個兒子了。可是等她回到村子裏過了沒多久,便覺得自家條件已經落伍。如果要排位,菊英家無疑是最後一名。沒有新房子,一台十五年前買的電視機還在用,所有的家具都陳舊不堪。八十年代造的房子,到如今二樓都沒錢裝修,現在連裝修的想法也沒有了,因為整個房子不但落伍,而且屋頂總是漏水。
閑聊時,菊英的手機響起來,她嘀嘀咕咕跟電話裏的人說著什麼,掛了電話便跟我們說,四女兒肚子痛,老師讓家長去接回來。公公拿起頭盔說,我去接——前年家裏添了一輛摩托車,因為莊稼地太遠了,沒有摩托車有時走路來回都得三四個小時,早上去地裏,沒幹一會兒活便又得走回來。“狠了狠心借了點錢就買了,現在有這個車方便很多了。”
菊英遞給公公一本病曆,是四女兒的,說要是沒有這個本子,很多費用不能報銷。公公拿著本子出去,摩托車托托托地轟鳴著遠去了。婆婆擔心公公的身體,說現在才五十多歲就這病那病的,老了怎麼辦?又吩咐菊英煮苞穀給我們吃,萬般推脫不管用,菊英說,你們來我很高興,我們家窮,別人看不起,沒人上我家串門。這麼一說,我們便覺得不好意思了,依了她。
大約半個多小時之後,公公帶著孫女回來了,女孩上二年級,剛在醫療站打了一針,菊英問現在肚子痛不痛了,女孩搖搖頭,菊英讓女孩寫作業去。自己抓起很多衣服,說趁現在空檔,洗掉一些,到晚上有時候實在累了,停停洗洗,有幾個晚上都要到十二點才能上床睡覺。
很久我才理清楚菊英家的兒女一一對應關係,大女兒現在在浙江打工,已經外出三年了,當時出去的時候未滿十八歲,村裏睜隻眼閉隻眼給開了證明。二女兒十四歲在鎮上讀六年級,三女兒十二歲讀三年級,四女兒十歲讀二年級,五女兒四歲,就是在家玩童車的這個,最小的兒子兩歲,胖胖的腦袋,一臉好奇地看著我們。
四十二歲的菊英談到這一幫兒女,自有一番感歎,說這麼多兒女中,還是四女兒——剛才因為肚子痛回家來,她懂事聽話,平時不多說話,自己的東西有固定的地方放。最淘氣的是第二個女兒,在菊英滿腹的埋怨中,我聽到的大約是這麼個情況。第二個女兒出生之後基本上在家讓公婆帶,他們忙於農活,除了給口飯吃,別的什麼都教不來。現在這個女孩根本沒有女孩的樣,拆天拆地,“隨便跟哪個姊妹碰在一起就打架,我火起來每人一頓棒子。”
菊英感歎她家的女兒都不懂得體貼她,她舉了個事例來說明,有那麼幾次,她身體不舒服,加上家裏長久沒有吃水果了,抱著兒子去集市買回來蘋果,挑最小的買。累得腰酸背疼回到家裏,放下塑料袋子,還沒把兒子安頓好,家裏幾個女兒就搶著來抓蘋果,“嗬都嗬不住,等我回頭想拿一個吃,隻剩下一個空的塑料袋,風吹到地上。”每當這時,菊英總是萬分惱火,可是看著她們“餓死鬼一樣大口咬蘋果時,我總是覺得嗓子口堵堵的難過。”
又談到遠在浙江的大女兒,更是菊英的心頭之痛,當時她是不讚成大女兒出去打工的,畢竟還小。可是她“小學畢業就不願去上學了。”在家跟爺爺奶奶幹點農活,過了兩年,偷偷跑到村裏去開了個證明,跟村裏其他人一起去了浙江。“聽說在工廠做電子產品,一年到頭不太打電話回來,我打過去給她,她也冷冰冰地不願跟我說話,也不跟她爸說話,隻有跟她奶奶能說上幾句。”在菊英看來,另外幾個女兒不懂事還情有可原,畢竟還小,你大女兒現在都這麼大了(其實還不滿二十歲),還跟我們慪氣。“她主要怪我們丟下她出去了十五年,我們有什麼辦法,在村裏做人,總得要個兒子嘛。”菊英說。
有時候菊英也會跟女兒說找對象的事,讓她看清楚小夥子,不要隨便找個外地人,以後吃虧吃苦我們家裏也不知道。誰知道女兒的話“吃了石頭一樣硬,你們就生了我,小時候不管我,大了也不要來管我,你們哪有資格來管我們,你們隻要管好你們的兒子就是了。”菊英說,大女兒責怪他們夫妻為了生個兒子把另外幾個姐妹都撂家裏了。
我問菊英,生這麼多孩子,是她本人特別想要,還是老公要求?或者是公婆給的壓力。菊英頓了頓,說,我自己也很想生一個兒子,“農村嘛,沒個兒子怎麼行?”另外,夫家也給了一定的壓力,因為當初生下大女兒後,婆婆抱著大孫女讓兒子媳婦放心,家裏由她跟公公守著,趁小夫妻現在年輕,趕緊出去打工去。“家裏計劃生育抓得緊,到外麵沒人知道。”
這一去便是十五年,菊英現在像老人一樣回憶起跟丈夫在外漂泊的日子,依舊不後悔,“我們夫妻感情很好,不然我也不會生這麼多孩子。”
現在,丈夫在浙江打工,有時寄回來兩千,有時候三千多點,問起這樣的狀況要維持多久,菊英的眼睛朝遠去看過去,拿手擦擦汗,“我也不知道,可能要到老吧。”
菊英拎了一袋子苞穀,非要表姐小秦帶上,又很不好意思地說她要去坡上幹活了,拔草,鋤地,摘苞穀,地裏多的是活兒。現在是下午四點,菊英會在地裏做活到夜裏七點,因為夏天太陽照著的時間太長,“兩頭摸黑才能做得了活。”大約七點二十來分,菊英到家開始收拾灶台燒晚飯,有時候沒等她燒好晚飯,幾個孩子都已經各自睡過去。等她燒好晚飯,再一個個喊醒,吃過晚飯,她得張羅著給小的幾個孩子洗澡,料理他們睡覺,她開始洗碗洗衣服,等收拾完家務,大約會在十二點左右睡覺。
因為二樓實在太悶熱,孩子不能入睡,有幾個晚上,菊英會聽到孩子在吵鬧著哭,她在疲憊中吼一聲,女兒們安靜片刻,就聽到下樓梯的聲音。第二天醒來,菊英會看到幾個孩子分散睡在一樓,沙發上窩著一個,兩個椅子拚接起來一個,公婆的床上一個。還有一次,一個孩子因為太熱,把被子鋪在地上睡著了,因為地氣太涼,感冒了,菊英怪女兒不懂事,狠命地抽打了她一次,“打了她,我自己心痛得要命,沒有辦法。”
菊英告訴我,她現在覺得壓力很大,以前以為有兒子了一切都會改變,其實不然。“你也看到了,我家十口人擠在這個屋子,甩不開膀子。”她很想湊點錢去批個地基,起一幢新樓,因為兒女們個個都要大起來,“總不能再讓他們睡在沙發上,椅子上。”可是,家裏根本沒有餘錢,曾經想過抵押貸款,可是國家不承認農村房子可以抵押,再申請農業生產方麵的貸款。“他們不會同意,我們家罰款還沒交全。”——當菊英夫妻把第五個孩子帶回來托付給公婆帶時,“政府把我們家的家具都搬走了,家裏交不起罰款,現在還欠一萬多塊錢。”菊英家裏,除了幾件陳舊的家具,沒有別的家什了,再仔細看頭頂,左邊吃飯間的樓板也被拆了一些,看起來猙獰無比又淒涼無比。
對於一家十口人什麼時候能夠團團圓圓地坐在一起吃飯,看電視,菊英顯得很沮喪,“總難了,不是老公沒空回來,就是女兒不想回家。”說著說著,菊英的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跟汗水夾雜在一起。十歲的女兒不諳世事,過來跟母親要鉛筆,她的鉛筆又不見了。菊英忍不住罵一句,“你的鉛筆是用來吃的麼?”女兒對母親的不理解很難過,在得到一支鉛筆後,坐到沙發上繼續寫字。我看到她的淚水滴在作業本上,滴在翻開的二年級語文課本上,上麵有一篇課文,字跡清晰。
離開菊英的家,小秦憂慮重重地告訴我,總有一天,菊英表妹要瘋掉。我也擔心生活的重擔會壓垮這個四十二歲生下六個兒女的女子,上小秦的電瓶車前,小秦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你知道她剛才用土話跟我說什麼,她說,心煩的時候,恨不得掐死幾個。”
回到老家,我抽空去買了一些鉛筆橡皮還有本子,跟別的一些東西一起,快遞給小秦,讓小秦轉交給菊英。小秦來電話說,方姐,以後別再寄東西咯,人家心裏過意不去,覺得還不起這個人情哪。你要真想對人好,就給政府說說,給她家批個地基起個新房子,貸個款,讓人家日子過踏實咯。
我聞聽,不覺臉刷刷地紅起來。
小記
2013年7月8日酷暑婦幼保健醫院
體檢表上三個指標不符合正常範圍,醫生打來三次電話,在感謝她們極端負責任的同時,也想有意忽略,希望自己不被儀器測出來的數據給控製。鑒於醫生熱烈的建議,決定去婦保醫院接受再一次檢查。
遵醫囑化驗一二三,去大廳重新排隊付賬,看著大廳裏稀少下來的就診者,我在心裏告訴自己,如果再讓我看到那個女子,我會讓保安出麵——就在剛才,我目睹了一個醫托,把一個貴州來的女子騙出醫院,而我除了說幾句看起來表示正義的話,無能為力。對此,我心緒煩悶,四樓體檢中心的呂醫生告訴我,現在醫托的事很少了,因為保安一直在盯著。
這件事最讓我不可忍受之處,這個醫托是四川女子,看著樣子,也一定是出來謀生的,如果真像她自己說的,“都是出來打工的。”打工者總被冠以“底層人”,悲哀的是,同樣是“底層人”,瞄準目標傷害的,恰恰是“底層人”。我長籲一口氣。
正當我胡亂想著這件事的時候,忽然聽到嘈雜的聲音,伴隨著聲音,一個光著上身精巴幹瘦的男子衝進來,“醫生,醫生,快,救命啊!”
話音剛落,便有幾個護士衝出去,人群發出嘖嘖的感歎聲,我循聲往外看,卻見四個護士,正抬著一個光著下身的人進來,因為距離我排隊的對方有點距離,加上人群湧動著,我隻能從人流的縫隙間看到,那是一個女子,雙腿被分開著,私處一個血肉模糊的東西掛著——她正在生產,這個女子即將成為母親,而她等不到進入產房,孩子的頭便鑽出了母體。產婦的下身裸露著,上身一件衣服被捋起來,露出一對乳房。這樣一個正在生產中的女子,毫無尊嚴地被抬進了醫院的綠色通道。
驚訝之餘再看剛才那個光著上身的男子,背上手臂上都是刺青,手臂上是龍的圖案,背上好像是人像,又好像一座山,看不清。我看到他正手足無措地在大廳打轉,不知道在尋找什麼。我付了化驗費用拿了單子直奔二樓,需要再抽一次血,抽了血,交了單子,我準備離開。走到門邊,想想又回到綠色通道前的值班護士吧台邊,跟值班護士打聽剛才那個產婦的事,護士職業性地告訴我,醫生正在搶救。我又打聽剛才那個光著上身的男子是否也進去了,護士又職業性地告訴我,去辦住院手續了。我在門診大廳掃視一番,卻見剛才我排隊的地方,這個光著上身的男子正在排隊。
我慢慢地走過去,輕聲問男子,其實他還是個孩子,果然,他才18歲,剛才生產的那個女孩才19歲,他們從貴州來——我忽然想到菊英妹妹,生了六個孩子的媽媽,她跟我哭訴,她的大女兒恨她,16歲就出去打工了,三年來,從沒有回家一次,偶爾打回家一個電話,便是責怪父母當年丟下她去外地。貴州媽媽哭著說,“她才19歲。我心疼她,她不理解我。”我問男子怎麼不早點到醫院來,男子說,堵車了。我看到他手裏拿著一張病例卡,病曆卡外麵是一張一百元麵額的鈔票——在醫院生個孩子,100元錢怎麼夠呢?我歉意地掏出一百元錢,歉意地塞給他。他的眼裏有驚訝,說一句話,叫我臉紅,“阿姨,不要,不要……”在我堅持著要塞給他時,他又說了一句,這一句,使我後來回想起來,都覺得是厚顏無恥的,他說,“可是阿姨,我伸不出手來要。”
我很難過,這個時候,我很希望跟他是親戚關係,那樣,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讓他拿著這可笑的一百元。可是,我們素昧平生,隻是我剛才貴州回來,我一廂情願地把剛才那個正在痛苦掙紮的女孩想象成悲憤離家的大女兒了——你拿著,給你老婆買點吃的。
我把一百元塞到他牛仔褲袋子裏,轉身想走,過來一個男子,看起來像是退休賦閑在家的,他走過來了,他看了看男孩,忽然說,“你怎麼隨便跟人要錢?”
我趕緊解釋,請這個看上去像個退休的養尊處優的男子不要誤解別人,然後我就離開了。我想到四樓跟醫生交流我的病情,到二樓走廊時,我看到18歲的男孩從掛號窗口退出了隊伍,他呆呆地站著,顯然是因為錢不夠。過來三個人,一個男的兩個女的,我看到他們正在掏口袋,掏錢,你摸出幾張百元鈔票,我摸出幾張,他們在湊錢。
我想當然地覺得他們錢不夠,我所有的同情隻是因為那個裸露著身子被抬進產房的女孩,她從貴州來。掏出錢包,看看還有三百元錢,我走過去,把三百塊錢遞給男孩,“錢不夠吧,生孩子得花不少錢,我這裏剛好還有一點。”
當然是推脫,婉拒,男孩身邊的一男兩女也表示不用了,他們能籌到錢的,他們有足夠的錢用來支撐女孩順利地把孩子生下來。我大約是瘋了,我說沒事的,我剛從貴州回來,就當做我是你們朋友,拿著吧。便又塞給了18歲男孩。
如果這個時候那個貌似退休幹部的人不走過來,我便全身而退,就當完全不認識他們,就當從沒有拿出四百塊錢支援一對年輕的陌生的夫妻。可是這個退休男子出現了——也許他根本就不是退休人員,隻是在這個醫院服侍病人,現在正是空閑時間,他來逛逛而已——總之我不知道他是誰。他走過來,對著男孩說,你怎麼隨便拿人家的錢?就這一句,便把男孩嚇住了。我趕緊解釋說,是我自願的,別亂說。
這個模樣像退休工人的男子大著嗓門說,你還敢拿別人的錢?你以為真有好人,人家就是來騙你錢的,現在你拿了人家的錢,一會兒她報警說你偷她錢,你看看這錢都可能是假的,你以為真有好人?等一會兒人家就要你翻倍還給她……
我一直不明白這個男子的邏輯是從哪裏來的,我反複跟男子解釋,他當然不想聽我解釋,隻是一個勁地說,誰信,誰信你那麼好心,這個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人,自己錢多花不了?
不可理喻的是,我居然想跟他爭辯,我為什麼跟他爭辯呢?我隻是不想讓男孩心生不安,
果然,那種衍生出來的不安,迅速控製了男孩,我剛走到門邊,男孩衝過來,把錢塞還給我,我注意到,這些錢已經被捏得皺巴巴的,“阿姨,我不能要你的錢。”
我輕聲告訴他,我不是壞人——我從一個想幫助別人的角色迅速轉化成需要解釋的心虛的中年婦女,為了讓男孩相信,或者不想讓那個噩夢般的男子言中,我拿出病曆本,告訴男孩我的名字,“你要相信,這個世界,是有好人的。真的你要相信……”
走出大門五六步路,淚水洶湧而上,淹沒了我的視線,我站在院門口公交站牌下,抑製不住地哭泣。我蹲在地上,卻從灌木叢中看到那個男孩,正拿著錢焦灼地四處張望——他的不安已經超出了他對於陌生世界的信賴嗎?
上了公交車,從窗玻璃看出去,那個男孩還在焦灼地尋找,我像個小偷,或者就像那個噩夢男子說的騙子,居然不敢再看窗外,為了避免男孩看到我,我撐開了雨傘,躲在傘內。
越來越不安,我的不安來自於男孩的不安,憑什麼人家要無緣無故接受你的施舍,然後擔驚受怕地承受這後果呢?我下了車,茫然地看著大街,人來人往,車來車往,我已經沒有勇氣回醫院去解釋,找了個僻靜處,我打了個電話給四樓體檢辦公室的呂醫生。我告訴她事情的原委,同時懇請她幫忙——請她穿著白大褂,下到一樓,去看看那個男孩是否還在找一個被誤以為是騙子的中年婦女。呂醫生百般感歎,感歎世風日下,感歎做了好事卻要如此被誤解,“我馬上下去看看,你放心。”
再上了公交車去了單位,我一進辦公室便鎖了門,我需要一個通道來宣泄一種情緒,這種即將爆發的情緒便是,請容許我痛哭。我很想跟誰交流,很想說出滿腔的委屈,或者極度的不安。呂醫生還沒有給我來電話,我在焦急地等待中,撥通了小鳳的電話,我邊哭邊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居然像個受盡屈辱的怨婦。我反複告訴她,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我以後一定會很冷漠。小鳳顯然比我冷靜,她分析說,盡管最初留給那個男孩的是不安,“但是親愛的,給他們時間,他們需要用時間來消化你的善良,你的善舉一定會在他們心裏生根發芽,他們也許會在孩子懂事之後,告訴他(她),那一天曾經發生的事,他們會把這種善良延續下去。”小鳳安慰道,“親愛的,換了是我,我也會這麼做,你怎麼會覺得自己很傻呢?”
很多年以來,這是我唯一一次覺得,痛哭真是最好的安慰劑。我很快平靜下來,並且嚐試忘記這件事。可是,在我的心裏,已經牢牢地記住了這一天。下午,呂醫生告訴我,她下去的時候,大廳裏不見了那個我描述的退休男子,也沒看到那個全身刺青的18歲男孩,“你說的那件事,你說的有個產婦抬進來,好像沒有發生過。我去問了綠色通道的護士,她們說她們隻看到有個女的抬進來,沒有看到別的,也沒有聽到有個男的在說什麼。”
一切仿佛沒有發生過,要真是這樣,便好了。後來,小鳳又給我發一個短信,“親愛的,就憑你慌亂的赤子之心,你就如此值得敬重。這件事,沒有傷害任何人,包括你。”
小鳳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如果不是這個短信,我一直以為我內心所有的難受跟不安,都隻是怕傷害了18歲男孩。其實,在我這種心亂如麻的辯解裏,更多的是因為自己的善舉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合理的讚賞,所以才會難過。那麼,難道,他們真應該接受我的同情嗎?他們連拒絕都不能,他們隻能被動接受我的好意,從而被誤解。拿鄙夷的眼神盯著我的退休男子,是不是在某一時刻,試圖挽回那個18歲男孩的自尊呢?
記住這一天……忘記這一天。
小秦:“我的二姐最苦。”
傍晚的時候,跟小秦坐著吃飯,兩碗貴州特色的粉,紅色的油辣椒把整碗麵都覆蓋了。在這之前,小秦跟我談到丈夫,說她自己曾經也是留守婦女。那時丈夫去別地做木匠,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時間長一點的大約要一個多月,“我那時才25歲,常常哭。”小秦毫不掩飾自己對於丈夫的思念,又說現在偶爾跟丈夫鬧點口角,都會想起他離家的那些日子,想想現在能在一起已經是很不容易了,隻要不是什麼大事,“每次吵架,我都讓著他,你瞧瞧,讓著讓著他的脾氣反而變壞了。”小秦丈夫聽到這話,神情複雜地笑笑,“別聽她瞎說。”然後一仰脖子,喝光一杯啤酒,小秦及時給斟滿了。
這幾天,小秦用新買的電瓶車帶著我,走村串戶的,我們像獵狗一樣,嗅著一些特別的氣息。比如,哪戶人家昨晚因為打麻將夫妻打架了,丈夫一早背著蛇皮袋子離家去外地,被舅老爺在車站攔截了;哪戶人家趕集時苞穀賣了個好價錢,因為正好來了一撥旅遊的人,他們誤打誤撞居然想看看鄉村集市;哪戶人家的老人去了,兒子還在外地趕不回來,見不到最後一麵,村裏人都覺得這個老人福氣不好。
我決定離開貴州去蘇北,今晚索性放開肚子,跟著小秦夫妻喝一杯啤酒,平時看著驚悚的辣椒,這會兒也沒覺得那麼可怕。就在這時,小秦媽媽匆匆來了,小秦媽媽六十二歲,腦後梳著一個發髻,灰白的頭發,整個身子看起來有些肥碩。我在小秦家耽擱的這些日子,這位慈祥的母親時不時會過來坐坐,一起吃個飯,有時也拎一袋子苞穀給小秦,說鄰居給的。
“不吃牛肉,牛是最苦的,不能吃它。”小秦母親悄悄跟我說。她每次到小秦家,總會問我一些問題,比如,現在外麵是不是很亂;氣溫是不是很高;吃不吃辣椒,等。有時會突然說一句,東跑西跑的,可別不想回家了哇。每每這時,我都覺得難以回答,她操著純正的貴州方言,細聽還是能辨別,她說話時,偶爾會夾雜一些村子裏特有的字眼。
“擺龍門陣啥。”她有時會跟我來這麼一句。總體來說,我對這位阿姨有不錯的感覺,她看起來敦厚善良,不設防。
這會兒,阿姨的臉色煞白,搖擺著壯大的身子,一步一步跨上台階,“娃兒喲,我的娃兒喲。”小秦放下飯碗,“我媽。”
我們放下飯碗,酒杯,定定地看著小秦母親,卻見她嘰嘰哇哇開始說話,配合著手勢,我聽不明白,但是預感到發生了什麼,果然,小秦夫妻神色緊張起來。
“怎麼了?”
“我二姐出事了。”
小秦姐妹五個,沒有弟弟,小秦排行老三,因為丈夫有木匠手藝,除了之前有過的外出經曆,基本留在家裏。現在,他們夫妻在小鎮上開了一家小百貨鋪子,雖然收入有限,“可是兩公婆能在一起,窮就窮一點。”小秦大姐二姐四妹小妹嫁到鄰村,她們的丈夫都外出打工,大姐夫離家時間最長,大姐嫁過去二十多天就出門了,直到現在還在外地打工。大姐有一兒一女,也都跟著父親出去打工了。二姐夫妻原來在外地打工,因為兩個孩子都要上學,周末回家來,“見不到媽媽他們總是在電話裏哭。”無奈,二姐回家來,除了照顧兩個孩子,還得照顧公婆,家裏養了十二頭豬,一頭牛,十五隻雞。“二姐家八畝田,都是二姐一個人做活。”小秦講到這些,便心疼不已,忍住了眼淚。
小秦家因為要去縣裏批貨,去年貸款買了一輛農用車,後麵一個車鬥,用來裝貨,這輛車不要說在村裏,就算在鎮上,也是掙夠了麵子。“我拚死也要賺錢,貸款我不怕,隻要活著總還得上,現在我們省吃儉用,就在還貸款。”小秦的意思,隻要一家人能聚在一起,就算欠債再多,也不怕。“我受夠了一個人的苦。”
之前小秦一直瞞著我大姐二姐的事,就算這會兒,她也不願告訴我二姐到底出了什麼事。母親責怪她跟女婿怎麼沒開手機。他們這才想起來,因為剛才兩人慪氣,小秦丈夫摔了手機,後來因為想要聯係業務,借小秦的手機來用,小秦不肯,爭奪之中,小秦的手機也被摔了——這樣爭吵著的廝守,到底是不是比外出打工更好一點,誰都不敢說,冷暖自知的日子。
小秦丈夫喝了啤酒,臉紅紅的,我提醒小秦,不要讓他開車,小秦有些驚訝,問我,不開車我們怎麼去二姐家?
我們一行四人坐在車上,小秦丈夫開車,夫妻倆還生著悶氣,可是因為二姐家的事太大,超過了小秦夫妻間的雞毛蒜皮。夫妻倆開始商量現在就把醫生接上直接帶去二姐家,還是把二姐去接出來。在這個問題上,小秦母親果斷作出決定,現在就去帶醫生。
小秦丈夫開著車——坦率說,我坐在車上,總感覺極不安全。這根本不像是開車,而是亡命狂奔,這除了對於二姐的擔心,我還認為是對小秦的慪氣。這怎麼了得,我擔心還沒有接到醫生,我們幾個就得車翻人亡——鄉村小道,沒有路燈,車前方投射出去的燈光隨著車子震動,搖晃著。我扯扯小秦的衣領,小秦回身看我。
我附在小秦耳邊:“二姐出了什麼事?”
小秦擺擺手,就著車燈,我看到她眼裏有淚水,不知是擔心二姐還是悲切自身命運。
我又問:“二姐到底怎麼了嘛?”
小秦依舊沒有回答我,隻是催促丈夫:“你開快點啥,開快點!”
我脫口而出:“不能再快了哇,多危險。”
坐在我身邊的小秦母親拉拉我的袖子,我回身靠到椅背上,小秦母親顯得更加焦慮,仰靠著一會兒又直起身子,一隻手抓著前麵的椅背。
車子像一個醉漢,一直往前衝,我隻得閉嘴,在這樣的時候,我一定要追究事件的原委,顯得有些不知趣。我靠在椅背上,想象著萬一車子翻了怎麼辦,我是往左邊跳出去,還是右邊?正當我想象著自身安危時,小秦的手機響了,這當口,我們的車已經來到了醫生家門口,鄉村醫生的家被夜色籠罩著。我們跳下車,小秦接手機,因為剛才被摔過一次,接觸不佳,隻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臉色逐漸轉變過來,小秦母親已經在大聲喊醫生了,三娃兒哎,趕緊開門咯。
鄉村醫生家的門打開來,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出來,小秦母親焦灼地說著什麼,鄉村醫生攤攤手,似乎表示很無奈的意思。小秦尖聲喊了聲媽,她母親才醒悟過來,看著小秦。
小秦告訴母親,外甥女來電話了,二姐已經蘇醒。
我這才知道,二姐服毒了。
我的心像被拎了起來,二姐比小秦大了三歲,三十五,無論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還是一個妻子,她都不該喝農藥,究竟有什麼難以開解的事,讓她放棄親人想要獨自離開這人世呢?
小秦跟母親還是決定去看看二姐,醫生自然是不用了,隻是囑咐了幾句,要靜養幾天,因為農藥會殘留在身體,需要多喝水以解毒。每天早晨喝一碗鹽水,連續七天,隻要沒有別的並發症,應該不會有危險了。小秦丈夫問還去不去二姐家,小秦瞪一眼丈夫,幾乎是吼叫一聲:“你好意思問?”
小秦丈夫有些冤屈地嘟囔:“我是說,如果去的話,把家裏那兩隻雞給抓了去,給二姐補補。”
母親提醒說,二娃兒自己養了十五個雞子,不用再帶雞子去。小秦沒好氣地對母親說,你明知道二姐舍不得吃。
於是又開車回小秦的家,待他們抓了兩個雞子,又在雜貨店拿了一些點心之後,已經快八點了。毫無疑問,這個時間,有足夠的理由讓小秦丈夫把車開得像飛機起跑。因為二姐已經脫離了危險,車裏的氣氛好了許多,偶爾小秦母親還會放鬆地跟我說一兩句話,因為音調很低,我沒有一句聽得懂,不過,我都點頭表示懂得,她顯得很高興。
夜色籠罩下的大山,具有神秘的力量,車子一路顛簸,偶有一兩個村子在我們疾馳的車窗外一閃而過。車子開了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大家都有一點倦意,小秦丈夫擰開了收音機,信號不好,斷斷續續的聲音成為噪音,小秦氣惱地關掉了。小秦丈夫賭氣似地又打開來,母親在後麵眯著眼睛,以為睡著了,其實心知肚明,嘟囔著,大意是你們還有心思鬧騰,你二姐不知道怎麼樣了。
小秦跟母親商量,是不是打個電話給二姐夫,讓他回來一趟,母親很快製止了她,說等去看看情況再說。我才知道,二姐想要結束生命並不是第一次,前一次因為家裏的牛在耕作幾天之後,居然掙脫繩子,拖著笨重的犁田的工具,走出田裏,在山坡地裏沒有目的地走,無論二姐如何地訓斥,拉扯,耕牛還是不肯定回到田裏——那牛累壞了。二姐眼看著田裏的活兒堆成了山,壓在雙肩,居然跪倒在牛眼前,她好言相勸,讓牛回家。
傍晚的時候,二姐拿根繩子,把自己掛在牛欄的頂棚上,也是命不該絕,隔了一裏多路的親戚來借耕牛,沒在田裏找到二姐,卻在牛欄裏看到懸在空中的雙腳,救了二姐。打了電話給二姐夫,二姐夫那時在寧波,那是一個沿海城市,有太多的活兒等著他去做,似乎有賺不完的錢。等他從寧波趕回來,見到虛弱的妻子,無言地陪伴了三天,三天後,二姐夫離開家,又去了寧波。
母親的意思大約是,二姐夫不喜歡二姐這麼做,因為在二姐夫看來,他在外麵打工,賺錢養家已經不容易了,妻子在家理當安心。那些田地,有精力就做一點,沒有力氣,就不做。何必為了這事丟命?做母親的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兒,當小秦流露出二姐自己願意幹農活時,母親適時地嗬斥她,“你懂個啥事,這田地荒著,你二姐心裏不慌?不去田裏地裏的,日子怎麼過?”
我自以為聽懂了母親的話,也自以為理解了二姐的苦衷,大約是,在那荒山之中,如果她不拚命幹活以保持對生活的熱情,或許她很難度過那些漫長的守候時光。
小秦適時回頭跟我說,“我二姐最苦了。”
一個半小時左右的車程之後,我們的麵前出現了一個緩坡,初時我以為是一麵長長的牆壁直直地擋著去路。近了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大約四十五度的斜坡,小秦丈夫加大馬力,車子像一頭老牛費力地往上爬著,爬著,我們幾個的身子,幾乎都是往後仰過去了。我從未有過這種驚險的經曆,想要下車,小秦丈夫邊開車邊還回頭安慰我,沒事的方姐,在我們貴州,都是這樣的路。我不敢再吱聲,一方麵怕他們覺得我嬌氣,另一方麵,我更擔心小秦丈夫手中的方向盤,腳底的刹車會因為他的滿不在乎而失去控製,那後果真是不可設想。車子發出沉悶的聲音,忽然又停住了,用的是急刹車,我們才看清,就在斜坡的中間,一輛滿載石子的手扶拖拉機停著,我們幾個趕緊下車,母親也下了車,她看著倒仰著的車子,跟女婿嘀咕一句,小秦丈夫找了塊石頭墊在後車輪底下。
拖拉機手是個瘦弱的男人,黑暗中看不出年齡,在我們的車燈照射下,我看到他的頭發亂糟糟的,他就坐在路邊,低著頭,我們的到來也沒能使他抬頭,小秦丈夫問,“什麼事嘛,停在路中間。”
拖拉機手茫然地抬頭看著我們幾個,我看到一張滿臉泥灰的臉,疲憊,倦怠,似乎要沉沉睡過去的樣子,
“跑不動,太陡了。”他終於說話。
小秦丈夫爬上拖拉機,看了看罐子裏的水,又鼓搗一下車把子,下了拖拉機,跟拖拉機手嘀咕幾句,拖拉機手慢慢地站起來,身子卻晃了晃,差點往後仰過去,小秦丈夫一把抓他的手臂。
“怎麼了嘛。”
“一天沒吃東西,餓了,搞不贏。”
小秦母親嘴裏念叨阿彌陀佛,趕緊回到車子旁邊,開門拎出袋子,手伸進去摸索,抓出一包餅幹,又抓一個蘋果,搖擺著走過來,遞給拖拉機手。拖拉機手接過,用牙齒咬開餅幹的塑料袋子,一口咬過去,大口咀嚼著,試圖一口吞下去,卻噎住了,仿佛要憋死的樣子,
小秦生氣地吼,“幹嘛這麼急嘛,吃一口蘋果,慢慢吃。”
拖拉機手吃了幾口蘋果,忙不迭地說了謝謝,忽地把半個蘋果和剩下的兩塊餅幹塞進口袋,要動手發動拖拉機。小秦丈夫告訴我們,這拖拉機停在這麼斜的坡上,肯定上不去。他跟拖拉機手嘀咕一會兒,很快製定一個方案:拖拉機手發動,小秦丈夫拿繩子拉車頭,我跟小秦在後麵推車——小秦母親被我們勸到一邊站著。
隨著噴出來的濃烈的柴油煙霧,拖拉機被發動,小秦丈夫在前麵大吼一聲,“起!”小秦彎腰搬開墊在拖拉機後輪底下的石塊,我跟她兩個扶著拖拉機車鬥,奮力往前推著——確切地說,是往上,再往上。太陡了,我們倆幾乎同時腳下一滑,使不上勁,我踹掉鞋子,光腳著力,拖拉機終於騰騰騰地往上去了,坡度很長,我們大約推了七八分鍾的樣子,筋疲力盡了,待小秦丈夫又吼一聲,“成了!”我跟小秦都跌坐在路上。在這大山裏,夜風習習,很多灰塵,在車燈的照射下,轟隆隆地翻飛著。
我們繼續上路,因為拖拉機事件,我覺著小秦母親對我的態度更加好了,她幾乎像心疼女兒一樣握住了我的手,“我看到你蹬掉了鞋子,那路上都是碎石,腳底可破了?”她居然會說得那麼清晰,接近普通話了。
沒錯,我的腳底火辣辣地痛,大概皮蹭掉了,我笑笑說,沒事,我腳底板很結實。小秦母親又捋捋我的頭發,說出一句話來,這讓我羞愧之餘,不覺有些心酸。
“我家五個女娃,沒一個像你這麼有福氣。”
外甥女又來一個電話,問小秦到哪裏了,小秦說已經在坡上了,都能看到二姐家的苞穀地了。小秦掛了電話,小秦丈夫回頭跟我說,方姐,讓你受累了哇。
我隻得笑笑,因為除了被動接受這樣的讚美,我無法找到確切的語言來掩飾我的不安。小秦從座位間伸出手來,我一看,手掌空著,初始不明所以,再一愣,便握住了她的手。我們在黑暗中緊緊地握手,這很有儀式感——互助的力量如此強大,我隻是踢掉鞋子推了一把裝滿石子的拖拉機,他們的感激和認同卻如此豐厚,我們彼此都覺得又近了一些,關係似乎比之前親了很多。
停車,往前走,是一大片樹林,沒有明顯的路,隻是一條曲折的山間小道,隻能容下一個人行走,我們四個人一順地走著。小秦丈夫走在最前麵,手電筒的光劃過夜空,掠過黑黝黝的山林,又回到路上。在他晃動手電筒的瞬間,小路迅速陷入黑暗,即便隻有那麼十來秒時間,我都覺得十分漫長,沒有亮光,我寸步難行。小秦母親強烈要求走在最後,似乎為了保護我這個外來人,我們行走其實很慢。就這樣七彎八拐地走了大約二十分鍾,才看到一間屋子,孤零零地在黑暗裏,門開著,從門裏掉出來一片燈光,兩三個身影在燈光裏晃動。小秦喊了一聲娃兒,外甥女奔著過來,我們一起走到門前寬闊的道地上。外甥女顯然哭過了,眼紅紅的,稚嫩的臉上淚痕還在,馬尾辮有些鬆散。
進門便見到竹塌板上躺著二姐。
坦率地說,在我眼裏,無論小秦還是小秦母親,雖然看得出勤勞的痕跡,也疲憊,畢竟讓人感覺得出氣息,活著的氣息。躺在床上的二姐,消瘦,幹枯——這是怎樣一個女人啊——我的心急驟地被抽緊了。
母親姐妹相聚,說不出的委屈和不安,心疼,嗔怪,愛恨交織。隻聽母親一個勁地搖頭,反複說著同一句話,當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這裏,當初我就不舍得你嫁到這裏,你看這荒山荒地,連個人影都不見,你要走了,叫我們一家怎麼活下去……
都落淚,無聲地落淚,小秦進了廚房,我跟進去,小秦打算熬一碗雞湯給二姐喝。小秦丈夫進來,大聲斥責小秦昏了頭,醫生說要喝鹽水,“你讓她喝雞湯,是要她死啊。”外間便有哭聲傳來。我呆呆地站立在廚房,一個灶台,兩口大鍋,揭開鍋蓋,是一鍋煮熟的苞穀,“給豬吃。”碗櫥,大水缸,吊在樓板底下的竹籃,吃剩的飯菜,一雙黃色的解放球鞋擱在灶台門口,有些突兀。淩亂的灶麵,來不及清理,這一切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軟弱無力,又張皇失措。
算起來,二姐獨自生活大約有十二三年了,這十多年來,她家裏一直養豬,“十幾個豬仔,不說飼料,光給清理豬圈,都得大半天的。”有一次,豬仔患病,二姐走了五六裏山路去鎮上買藥,又走五六裏山路回到家裏。那時女兒兒子都還小,一邊是哭哭啼啼的兒女,一邊是嗷嗷叫著的豬仔,無奈之下,二姐隻得翻出一粒安眠藥,掰了半粒,擰碎了,再分出一點細沫子,加了溫水,硬給女兒兒子喝下去——唯有這樣,她才脫得了身來對付這些患病的豬仔。病豬隻有兩隻,可是,獸醫說了,為了防止傳染,每一個豬仔都得給喂藥。喝了安眠藥的兩個娃兒沉沉地睡去,二姐便開始給豬仔喂藥,一頭一頭,豬仔不像孩子,聽媽媽的話,他們爭執,抗拒。二姐戴上手套,掰開豬仔的嘴巴,拿勺子舀了藥水往裏倒,有時豬仔踢翻了藥瓶,有時又把二姐給掀翻了。等把十一頭豬仔全都喂完,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了。二姐才想起娃兒還沒吃晚飯,自己也餓著肚子,想喊醒他們吃飯,剛坐到床上,卻一頭栽下去,睡著了,母子三個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八點。
這些艱難的日子,二姐幾乎不跟丈夫說,有一次,實在累得不行,想給丈夫打個電話,接通了卻聽見丈夫那邊有吵鬧的聲音。她很著急,一直喊著丈夫的名字,丈夫卻沒有回音,隻聽見嘈雜的聲音,直到那邊掛了手機,再打過去,便沒有人接了。熬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丈夫工地的人打來電話,說她丈夫昨日昏倒在工地了——這之後,她便不敢主動給丈夫去電話,怕接通了又聽到那嘈雜的聲音。也有那麼幾次,她正猶豫著是否要給丈夫打電話,丈夫打過來了,問家裏是不是都好,聽聲音覺出不妥,追問之下,丈夫便告訴她,包工頭跑了,沒有拿到工錢,再也不想在工地幹了,等另外找到一個活兒再告訴她。也許要到別的城市去,那麼手機號有可能要變,在這變和不變之間,有時會等待漫長的一個月,杳無音訊。原號碼打過去是空號,沒有新的號碼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兩個親人之間,隻是靠一個號碼維持著,一旦換了號碼或者手機丟了,家裏都有可能找不到親人了。
在家人的千萬叮囑下,二姐的情緒穩定下來,不久便昏昏地睡過去,臨睡前抓著母親的手,一遍遍地說,要是她再也醒不過來,讓兩個孩子遠遠地走,不要再回到山裏來。至於丈夫,也希望他不要再回來。
走出門來,外甥女憂慮重重,小秦母親決定留下來照看女兒,我們在道地上道別。我因為第二天就要離開貴州,黑暗中的告別便多了一層意義。小秦母親讓我有空再到家裏來,沒好吃的,但是還是歡迎我再來。我看到道地一邊的牛圈,確切地說是一個四麵通風的棚子,木頭搭建起來,頂上蓋了茅草,那頭牛安靜地站立,時不時用尾巴甩打蚊蠅,鼻孔裏重重地噴出氣來。我走過去,打開手機電筒,照到它身上,背上,有深刻的被犁靶勒出的痕跡。我不敢照它的眼睛,隻在它鼻尖停留,我看到它的眼睛定定地,不知在看什麼地方,偶爾,它的頭往身後晃動一下,耳朵也在自行拍打著。在這個山村的夜裏,我跟一頭耕作的老牛對視,靜靜的,沒有來由,我的淚水瀝瀝地落下來。
小記
2010年9月22日傍晚北京八裏莊南裏25號408室
從貴州回來已經三個月了,給小秦去電話,自然問到二姐的事,小秦告訴我,二姐夫終於回家來了。二姐夫在一個大型鋼構工地打工,焊接的時候,被鐵水燙傷了腳,傷著了骨頭,無奈,隻得回來了。
“回來真好,太好了!”我由衷地為二姐高興,誰知小秦在電話裏沒好氣地說,“好什麼好,兩公婆天天吵架,都在鬧離婚了。”
在小秦支離破碎的敘述中,我聽出了大致意思,二姐夫回家後,兒子不久也回來了,因為在城市生活了太久,二姐夫顯然已經不適應家裏的農活。刨地,拔草,犁田,還得養豬——二姐夫說,這裏沒有超市,沒有一塊錢的公交車,沒有地鐵,山高路遠的,他已經從內心裏把故鄉給剔除了。雖然他未必進過那些大超市,也未必有時間常去坐一塊錢的公交,地鐵。可是,那些東西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了生活的真實可感,是有奔頭的。二姐夫居然跟二姐說,種苞穀有什麼出路,就算整個村子的苞穀都是我們家的,又有什麼用?還不都喂了豬。在這點上,二姐深感憂傷,因為在她看來,這所有被丈夫嫌棄的一切,都曾經養育過他們。現在,他毫無留戀地丟棄了他們,他丟棄的不隻是那些田地,還有那些生活在田地裏的人,包括這個含辛茹苦在村子裏守候十來年的妻子。
我跟小秦都不知說什麼好,問起那頭牛,小秦說,已經賣了——那頭牛是二姐從市場買回來的,在那些空蕩蕩的夜晚,這頭沉默的耕牛陪伴了她。她很多次站在牛棚外麵,像跟人說話一樣,告訴耕牛,你要多吃點草,家裏那麼多田,都要靠你了。甚至,因為二姐心疼它,舍不得讓別的人來把持耕牛,她千辛萬苦學會了自己犁田,很大程度上是心疼那些雇傭來的犁田工對著牛狠命地抽打。在這個世界上,二姐如果真有什麼地方可以靠著哭一場,一定是這頭跟隨了她八年的老牛。可是,丈夫為了徹底打消種田的念頭,趁妻子不在家,牽著它去了集市——這最讓二姐不能接受,並且為此大病一場——丈夫如何忍心讓這耕牛去集市呢?在那些山村,集市分布在各地,有的動物用來交換回家養著當農具,有的動物用來宰殺。當二姐奔著趕到那個集市時,已是傍晚,那裏除了一些血跡,再也沒有老牛的痕跡。
小秦又邀請我去她家做客,說她媽媽想念我,說到二姐也想見見我,不知為什麼,我再也鼓不起勇氣去那裏,似乎那邊也留著我一部分心酸的記憶。那頭黑暗中沉默的老牛——在我稍具文學的念想裏,像極了二姐,那個沉默不語肩負重負的女子,“我二姐最苦了,可是我也幫不上忙,你要是得空,就來我家,我們去看看二姐。”我想起小秦母親說,我不吃牛肉,牛最苦。
露露:媽媽,陽光照下來,我也有份了。
最初知道這個小村落,緣於我的工作,在編輯文字過程中,看到一位作者寫到修水——三年前,我認識了一位修水來京闖事業的先生。他常說起家鄉,在修水眾多外出謀生的人裏,這位先生應該過得比較舒適,經過十多年的苦心經營,他的家人都來到北京,過著尋常卻安逸的日子。我對修水這個縣城的了解便來於此,難以忘懷的是,在他的家鄉,有一種特別的待客茶水,菊花芝麻黃豆蜂蜜裝在一個杯子裏,端上來,便是貴客的禮遇,因為菊花用鹽醃漬過,喝著鹹鹹的。我在他家,曾經受到他母親和姐姐的款待,喝的便是這樣的茶——大約是,一杯修水茶喝下去,肚子已經飽了,並且頗具營養。
後來我看到那篇文章,是有關知青生活的,在這個村落,有個女知青,曾經受到老支書一家的厚愛,中間也寫到了這種地方茶,便很有興趣,一下就記住了那個地方。
再接下來,我帶著目的鄉村走訪,輾轉從作者手裏要到村支書兒子的電話(因為老支書前幾年已經過世),村支書姓陳,兒子小陳現在在溫州打工,“我們家條件不好,就出來打工了,我都出來十多年了。”當我問及村裏是否有留守婦女時,他頓了頓,說,有,我們那裏多的是。
再過一段時間,小陳給了我村裏文書周先生的手機號,再輾轉聯係到周文書,我跟這個村的距離越來越近,這讓我感到很親切,我想通過周文書對接到村裏的婦女主任。
“我們村沒有婦女主任。”
“那婦女工作誰在做呢?”
“我兼著。”周先生說,透出些許的不好意思。
我在一個陰雨天來到這個村落,一條溪把村子分割了。張勤的家在溪對岸,我在一幢新房子的門口,跟她拉家常,話題從擺放在廳堂正中間的那張遺像開始。
“那是我老公,前年死了。”
張勤重新回憶起那一刻,抑製不住地顫抖。
“那時我因為女兒要讀書,待在家裏,我老公對我們很好,也很顧家,每天晚上都要打電話回來,問我們吃飯沒有,吃的什麼,女兒兒子好不好,反正就像在家一樣。我們在電話裏常常說很多話,有時候女兒兒子就搶著要跟他說話,所以那段時間,他手機費多一點,我們也不太心痛,因為畢竟是一家人,總是記掛的,連打電話都不可以,那真是覺得很難受的。不過有的時候也心疼,交電話費的時候要很多錢,老公就跟我們說,以後我不打電話回來了。過幾天就又打來了……那個晚上,他好好的,跟我說話,說這說那的,還像以前一樣說家裏的事,因為他第二天一早就要上班,他幹活很累的,在車間,機器上,如果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我就跟他說,你好睡覺了,明天要早起的,老公說不要緊,再說幾句,又說了幾句,我看看九點十五分了,就說要掛電話,他不肯,還想說,我有點生氣,因為明天早上那麼早起來……結果,他就把電話掛了。第二天早上,同宿舍的人都去上班了,他還睡著,後來廠裏有人到房間來喊他,才發現,我老公已經……死了。”
張勤的眼睛眯起來,我不知道她是想看清楚什麼,還是根本就為了阻止眼淚出來,她吸了吸鼻子。
“我哪裏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最後一次……”
我們坐在門口屋簷下,細雨無聲飄落,廳堂空蕩蕩的,新建的房子散發出陌生的氣息,缺少人氣,張勤老公就那樣,成為黑白相片,在鏡框裏靜靜地看著他的妻子,在跟一個陌生女人訴說萬般無奈,我們的談話在這個沒有任何家什的廳堂發出回身。在張勤身後的牆上,貼滿了獎狀,是張勤女兒的學習成果。
如果用簡單的文字來概括張勤家基本軌跡,便是:很多年前,女孩張勤在熟人介紹下,跟村裏一個年輕人結婚,婚後生下女兒大約半年,丈夫外出打工。張勤帶著女兒留守在家,女兒三歲時,張勤帶著女兒去了丈夫打工的溫州,住在一起。因為女兒還小得照顧,張勤尋找比較輕便的工作。再後來,張勤生下一個兒子,那時,女兒已到了讀書年齡,張勤帶著女兒兒子回到家鄉。
日子本來可以就這樣過著,拮據是拮據,畢竟有盼頭,卻因為丈夫的突然過世,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
“那個老板心腸還好,看我們家可憐,就給我們家五萬塊錢,我另外借了錢,把這個房子造起來。”
造這個房子的時候,也有人不解,那時的張勤,雖說生了兩個孩子,模樣依然俊俏,又賢惠,隻要她願意,就算帶了兩個孩子,還是可以帶了那五萬塊錢另外嫁一個男人的。何必那麼辛苦造一個房子?再者,即便你想造房子,也可以造到娘家去。總之,“那個時候說什麼的都有,勸我另外嫁人找個依靠的,讓我獨身一人離開村子去別處生活的。”
“還有的人好心勸我,說女人嫁人不就是嫁了個老公,老公沒了,你在這裏又沒有什麼牽掛,兩個孩子索性給了公公婆婆,自己完全可以重新過生活。可是,你說,你說我怎麼放得下心,這兩個孩子,都是我骨肉,自從我嫁到這個家後,我老公我兩個孩子,都是我最親的人,我怎麼可以丟下他們不管呢?”
張勤肩上的重重地壓下來三副擔子,公婆年邁多病,三病四痛都得媳婦張勤出錢出力陪同去醫院;老房子因年久失修瀕臨坍塌;一兒一女的讀書費用。
開始四處借錢,先從娘家開始,張勤坐車再步行再搭拖拉機輾轉一天才到達那個出生地,母親糖尿病,父親左眼白內障,幾個兄弟也都靠外出打工維持。張勤在家排行老大,“坐在家裏柴灶門口,我覺得胸口被堵住了,一下子連氣都透不出來。”空手回娘家,又空手返回這裏,張勤好幾天都回不過神來。“我覺得沒有路可以走了,躲在老房子後麵紮紮實實哭了一通,哭到手腳都發麻了,那天女兒周五回來,很久才找到我,見我在哭,她知道我們家這個樣子,跟我說,媽媽,你要堅強,我們挺過這幾年就好了,等我考上大學,找一份好工作賺錢,我們家就會好起來的。”是女兒的幾句話給了她力量,張勤斷絕了借錢的念頭,自己跑到鎮上找熟人,去建築材料店賒賬,“有的熟人肯信我,肯為我擔保賒賬,有的熟人認為我們家再也收拾不起來了,完全垮了。”
房子造起來了,工錢是欠的,有的工錢實在要付,就拿家裏稍稍想象點的東西,賣了換錢,用來支付少量工錢,也用來維持生活。“老公出去打工賺錢,不就是為了造個新房子,讓一家人過得好一點嗎?他拿命換來的錢,我怎麼舍得花了,除了造房子,我沒有動過一分。”
一條小路蜿蜒著在村裏回旋,我們一路走來時,看到不少新造的房子都關門閉戶。周文書介紹說,房子的主人都出去打工了,大部分年底回來一趟,平日裏村子裏都很冷清。周文書在橋頭開了一家小雜貨店,買些生活用品,油鹽醬醋之類的,香煙肥皂針線之類的,問到營業額,周文書搖搖頭,“平時也就賣個一二十塊錢,到過年時生意才好一點,也就是煙酒什麼的,賺不到錢。”問到村裏是否有人來賒賬,周文書想了想,說,“有,欠的也不多,十幾塊,二三十塊,時間都不長。”這些欠賬大部分是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和婦女留下的,他們有時候手頭不濟,便會來賒一點米,鹽,都是生活必需品。過一段時間,寄錢回來了,他們便來還掉。也有死賬,孩子在小店賒賬,爺爺奶奶沒錢付,這樣拖著,到年底才聽說這家夫妻離婚了,男的讓女的付,女的推脫說兒子歸你,得你去還債。“有時看到這種情況,就算了,反正爭吵到最後也沒結果,自己吃點虧算了。”周文書顯得有些無奈。
我站起來,看牆上的獎狀,從學前班開始,張勤家女兒露露就很乖,“好寶寶”“手工作業比賽第一名”,到小學時,便是“學習積極分子”“三好學生”,到高中依然有獎狀,“作文比賽第二名”“朗誦比賽第三名”。這些記錄成長痕跡的獎狀,讓備受煎熬的張勤很覺安慰,在跟她坐著閑聊的三個小時裏,她唯一露出笑容的是就說到女兒。
“露露很懂事,她總是鼓勵我,媽媽,你要堅強,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們家一定會好起來的。”這些話,總教張勤潸然淚下。
露露上了高中之後,張勤已經無力支付學雜費和生活必須的開支,有人給張勤出主意,讓她去村裏問問能否貸款,張勤也打算走最後一條路。萬幸的是,有一戶人家出手相幫了。那是他們同村的,住在後麵村中心,那家人是辦企業的,在外麵賺了錢,“他們來到我家,告訴我們,他們願意負擔露露高中三年的部分費用,一直到她考上大學”。
露露每年能從那好心人手裏接過一萬塊錢,兩個學期平均下來,五千塊一學期,“可是根本不夠,除過學費資料費請老師輔導的費用,露露每個月隻能用400塊錢。”這400塊錢便是露露全部的生活費用。
“她要付開水費,文具用品,刷牙洗臉,還得吃飯……一個月算20天,平均下來,用來吃飯的錢已經很少了。讀高中三年,我女兒沒有上過一次二樓,二樓是葷菜,沒有上過一次街為自己買東西,早飯從來沒有超過一塊錢。有時候就吃一個饅頭,有時候喝點水就算了,在教室昏倒過幾次,露露不告訴老師,回家來,吃飯時,吃不了多少就喊肚子痛,她的胃變小了。就算這樣,露露還是沒有怨言的,她還把錢省下來給弟弟買東西……”
張勤用手背擦淚,我呆呆地坐著,不好意思遞給她紙巾,仿佛我早有準備,就是專門來挖出她的傷心之事,看著她的淚水滑落。看著她嚴重近視的眼睛,我隻能轉頭朝外麵看,一隻小狗慢慢走過,它在張勤家門口停下,晃了晃尾巴。
後來我才知道,這隻狗是村裏別人家的,露露特別喜歡小狗,回家來時,總是要把它喊進來,“從碗裏分出一點吃的給這隻狗吃,畜生也記得好,它每次走過我家門口,總要搖搖尾巴,好像希望我們家露露出去,把它喊進來。”
我說有露露的照片嗎?張勤起身,我這才發現她的腳不便,一瘸一拐地往裏間走。張勤婆婆過來,見此情景,有些責怪,大意是腳不好,就不要多走路。張勤用當地話說了一句什麼,婆婆看了看我,問我是幹什麼的。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在眾多的走訪時間裏,我總是對這個問題充滿懷疑,我是幹什麼的?隻不過為了尋找到我需要的素材,形成文字,那麼,我帶給他們的是什麼?
張勤在裏間拿照片的間隙,一個女孩也慢慢地走過來,看到我們,有些警覺地掃視一下,忽然問,你們是政府的人麼?
我更加不知道如何回答,我隻能什麼也不說,女孩的手臂上別著一塊黑布,我指指她手臂,說,“是你家的誰……過世了,還是?”
“我爺爺去了。”女孩緩和了一些。女孩在浙江龍遊打工,已經八年了,她今年24歲,十六歲便出門,多年的他鄉生活使她對這個村子抱有愛恨交加的情感,“出去了就想回來,回來又想著出去,我們這裏就是太窮了。”
張勤手裏拿著一疊照片慢慢地過來,坐到椅子上,把照片遞給我,是露露。像貼在牆上的獎狀一樣,不同年齡階段的露露,有著羞怯和低沉,其中有兩張照片是她上初中時春遊拍下的,緊緊咬著嘴唇,眼神透出對外部世界的陌生和擔憂。
離高考還有一個多月,“露露說她想考到蘇大。”蘇州大學是露露向往的,她勤勉,節儉,過早經曆生活的滄桑,“媽媽,我一定要報答你,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
張勤不斷重複女兒的話,早早就飽嚐艱辛的女兒,對未來充滿無限憧憬,“可是我女兒身體不好,有一次在家也暈過去,我帶她醫院,醫生說,你們要給她營養,我女兒吃得太少了,因為營養跟不上,月經不正常。”說起女兒,張勤抑製不住抽泣起來,滿腔滿胸的心疼,折磨著這個無能為力的母親。
兩年前,張勤在別人撮合下,又成家了,對方是外村的,家境也不好,現在跟張勤一家生活在一起,算是入贅的。這幾年也在外麵打工。“他對我兩個孩子都很好,對我也不錯。他在外麵打工也很辛苦。”張勤有一度跟新結婚的丈夫又去了溫州,那裏曾經是前夫打工過的地方,“別的地方我們也不認識,溫州我們住過,熟悉,心裏不害怕。”張勤跟丈夫在溫州打工一年多,去年下半年,張勤照常上班,下樓梯時不小心腳崴了一下,傷到骨頭了,隻能待在家裏。
女兒聽到母親回到家裏,周末回家來時,高興得不得了,告訴張勤,“媽媽,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裏有個媽媽在等我,心裏就特別幸福,也特別安心,媽媽,因為你在家,現在,太陽照下來,我也有份了。”
張勤的十個指甲都是灰指甲,她舉起手挨個地看了看,“我問過,治好這灰指甲,要一千多塊錢,我要是有這個錢,也不舍得去醫院,我得給兩個孩子買東西。”
39歲的張勤臉上布滿了鐵鏽,斑點,密密麻麻,整夜整夜睡不好覺,盼望天亮又害怕天亮之後無窮無盡的煩惱。“等女兒考上大學,就貸款供她讀書。”造房子的時候,張勤沒有去信用社貸款,是因為要留著這個機會給女兒,“還有這麼多年要熬,我真是覺得日子太長了。”
離開張勤,在回縣城的路上,我依然想起她看著我的那種眼神,無助,求助,焦灼。“走進修水,就業無憂。”在一晃而過的橫幅中,我又看到這樣的標語。“要是你知道政府有大米有錢補助,一定要幫我們說說好話,我們家實在太困難了,沒有田地,沒地方吃飯。”這個小鎮屬於山區,田地本就稀少,張勤一家五口,隻有六分薄田。
這個村子現有住戶565戶,三千多村民,“現在基本上都在外麵……反正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你看我們村,看到的都是老年人。”周文書在村裏待著是因為他不喜歡到外麵,在家裏總安穩一點,“村裏人不多,小店卻有九家,主要是沒有經濟來源,都想開個小店,找點活錢。”
小記:
暑假期間,我打電話給周文書,問到張勤家的情況,周文書告訴我,張勤的腳傷沒有完全恢複,但是,“家裏吃口重,上個月就去溫州打工了,她女兒露露考得還行,一本差一點點,聽說好像是五百零幾分,現在在修水縣城打工,說要賺錢交學費,他們那小兒子,現在在家,跟他爺爺奶奶在一起。”
事實上,張勤不是純粹意義上的留守婦女,而我願意用一個篇章來敘述她,是因為,我心疼她女兒露露。這個女孩有強烈的上進心,不屈服於命運,叫我時時感動著。每當晴天,看著窗外陽光掉落在樹梢,我總想起露露的驚喜:“媽媽,你在家真好,每次想到家裏有個媽媽在等我,心裏就特別幸福。”露露這麼說。
劉群英:夜夜與紅磚入眠
在見到劉群英之前,我對她的了解,僅限於道聽途說,比如家裏經濟拮據,婆婆去世前欠下大筆債務,丈夫一年到頭很少回家,公公是聾子,她本人1979年出生,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家庭負擔很重……雲雲。這是個大雨天,雨刮器都不起作用,車子一路顛簸,終於抵達這個村的支書家裏,稍事歇息,等待雨後新晴時刻的到來。
閑談中,兩個簡單的數字讓我很震驚,說據不完全統計,修水80萬人口,外出打工人員超過20萬(後來我打車離開修水去南昌,的士師傅顯得很權威,說,20萬?不止,起碼30萬。)這個數字可能涉及到的家庭也許是成倍的,40萬?60萬?不敢想象,在這個山明水清之地,有那麼多的人,各奔東西,外出討生活,
村長送我們去劉群英家裏,老舊的麵包車費力地爬行在山道上,雨後的山野,霧氣彌漫,過小橋,上了一條機耕路,再往前行駛一段,便到了一幢簇新的樓房前。車剛停下,便有幾個婦女走出來,站在門口,笑眯眯地看著從車上下來的我們。村長告訴我們,已經打電話給劉群英了,“她知道你們要來。”
我們走上前,跟這幾個婦女站在一起,問我們是來幹什麼的?我們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在這之前,我到過很多村落,跟留守在家的婦女交流,吃住在一起,有時會忘了初衷,隻是感受他們的生活。這回,村長把我們送過來,我總不好意思說,我住到劉群英家裏,閑聊來了。
一個瘦弱的婦女懷抱孩子,孩子在吵鬧,問起,原來抱著的是孫子,兒子媳婦去了外麵,奶奶留在家裏。另有一個中年婦女,幹幹淨淨的樣子,嗑著瓜子,順手要分一點給我,我伸出手去,接了一些,跟著嗑起來。旁邊一個婦女,大約五十來歲的樣子,身材結實,但還是有些肥壯,一件花布小西裝外套緊緊裹著身子,緊身打底褲把她不勻稱的下身勾勒出來。腳蹬一雙運動鞋,運動鞋成色新,沒有泥漬,似乎剛穿上。她看著我嘀嘀答答嗑著瓜子,笑了笑,用當地話說了一句,她也喜歡嗑瓜子。這中間,又出來幾個婦女,站在一起,我憑著想象,用眼神搜索,似乎沒見著有1979年出生的女子。我對她們笑笑,問,“劉群英不知道在不在家?”
話剛出口,大家愣了愣,繼而都笑起來,其中一個婦女指指剛才那位穿運動鞋的女子,說,她不就是劉群英?我驚愕地看著這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我要找的是1979年出生的女子——這個村裏大約有兩個劉群英吧,我不便多問,也怕讓眼前的劉群英難過,想到這裏,我便跟著她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