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村串巷的人
作家地理
作者:海飛
從紹興到楓橋
我背著鐵鍬從村中的那條大路上走過的時候,碰到了阿也。阿也挑著貨郎擔,搖著撥浪鼓,戴著一頂氈帽,穿著的是一件一年四季都不換的黑色罩衫。我是去湖頭畈給田裏的水稻放一些水的,禾苗已經喊渴了,它們對我的意見很大。我說阿也你又來了,你不知又要騙走丹桂房人多少錢。阿也大笑起來,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大笑著,搖著撥浪鼓去了八哥的家。
八哥的女人也是紹興人,所以阿也會選擇在八哥家的院子裏落家。這樣的話他可以在八哥家吃到免費的點心,可以和八哥的女人調笑,因為女人是他的同鄉。八哥不去管阿也,八哥隻是嘿嘿地笑著,站在院子裏看這個四十多歲的紹興男人油嘴滑舌的樣子。村子裏的老人和孩子聽到撥浪鼓的聲音,就知道那個紹興人阿也進村了。他們提著雞毛鴨毛,提著牙膏殼和破銅爛鐵,從精明的阿也手中換走了針線、頂針、麥芽糖或者是一麵小小的鏡子。孩子們把麥芽糖扔進嘴裏,糖的清香就從他們的嘴裏溢出來,在八哥家的院子裏飄蕩。八哥的老婆是一個胖女人,但是阿也卻說那不是胖,在城市裏那叫做豐滿。我背著鐵鍬從湖頭畈回來,跨進八哥家的院子。我問阿也那麼城裏人叫瘦女人是怎麼叫的,阿也白了我一眼說免費告訴你吧,城裏人叫瘦女人苗條。
八哥能帶回一些城裏的信息,他是從紹興來到楓橋的,之間有幾十裏的路程。他的老婆在紹興曬黴幹菜,但是他卻一會兒說老婆在學校裏做老師;一會兒又說老婆是供銷社裏當售貨員的,很吃香;有一次她又說老婆是醫院裏婦產科的醫生;非常之亂話三千的一次是,他說老婆是個女軍官。我們不相信他說的這些話,我們想女軍官怎麼會嫁個換糖佬,我們最多相信那些虛構的職業都是阿也夢想中老婆應有的職業。據八哥老婆的真實消息,阿也的老婆很凶的,而且很胖,比她都還要胖。
阿也有不少聽來的小道消息,比如說中國人民解放軍打死了幾個越南佬之類的。有時候他渴了,會趴在八哥家院裏的井台邊,喝木桶裏剛剛打上來的井水。阿也會講許多個黃色笑話,我們很開心地聽著,同時腦子裏浮想聯翩,開始幻想著什麼時候擁有女人的身體。在陽光下,我們顯然很幸福,我把鐵鍬放下來,屁股坐在鐵鍬上,我想要和阿也進行一場幸福的長談。
秋天過後,阿也不再來丹桂房了。有一天秋霜白了屋瓦,我站在八哥家的院子裏打聽阿也換糖佬的消息。八哥的女人淡淡地說,阿也生了一場重病,已經不在了,他不會再來丹桂房了。我轉身離開八哥家的院子,站在村莊通向楓橋的大路上,想象一個貨郎進村時的模樣。
藍印花布的春天
一個叫張春的南通人突然在冬天即將結束時出現在丹桂房,他和村裏的書記竊竊私語了很久以後,在湖頭畈不遠的村公用地裏,劃起了一個圈。他搭起了一長溜的草屋,屋前還置了七隻大缸,而且還在屋前豎起了高高的毛竹架子。忙完這些,春天剛好來到。我看到他拍了拍手,他拍手的樣子似乎是在告訴我,他要開始工作了。
張春是個長得很漂亮的男人,他不太長胡子,頭發黑而茂盛,鼻梁很高,眼睛很大。張春講的是江蘇口音的普通話,他告訴我說,他要在這裏印藍印花布,那是一種有藍白相間花紋的漂亮棉布。沒多久以後,晾在竹架子上的藍印花布就在春風在飄蕩了。不遠的成片油菜花上,還鋪著長長的藍印花布。村子裏的女人們開始像蜜蜂鑽進花叢一樣飛向湖頭畈,她們嬌笑著和張春討價還價,八哥的女人還故作嬌嘀嘀的聲音和張春說話,把我嚇得汗毛直豎。我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我幫張春丈量布匹,張春向女人們收著錢。於是我聞到了女人劣質花露水的氣息,讓我在這個春天裏噴嚏不斷。
村書記家的女人,那個長著絲瓜臉的黃臉女人,突然有了許多藍印花布。她身上穿的,她家裏的枕頭,被麵,甚至他們家那個髒兮兮的兒子用的書包,都是用藍印花布做的。我突然想到張春一定和村書記有了一場交易,才可以圈起一塊地,可以在丹桂房立足。這是我知道的第一場權力腐敗,當然,後來我還知道許多商人靠這樣起家,不過商人不會找村書記這樣的芝麻綠豆官。
張春在秋天的時候突然從丹桂房消失,他居然不來找我告別。之前他送了我一塊藍印花布是因為我幫了他不少的忙,我甚至在他的茅屋漏水時爬上屋頂為他蓋好稻草。張春離開丹桂房後沒多久,一個叫亞亞的女人也從丹桂房消失了。這是一場變故,讓亞亞的老公王橋傷心了整整一個冬天。亞亞已經有了一個三歲的兒子,她不要了,她跟張春走了。她是一個羞澀的不太說話的女人,當許多女人圍住張春買布的時候,她站在很遠的地方,看張春怎麼樣賣布。等到女人們散開去以後,她才攤開手中被手汗浸了很久的錢,向張春買走一塊藍印花布。
她是個話不多的女人,卻跟著張春走了。那些把男女間的事掛在嘴上的女人,卻一個也沒有走,她們會終老在丹桂房,這大概是在她們嫁給丹桂房人時就決定了的。我在湖頭畈放田水的時候,看到那幾間遺棄的草屋就想,是不是話不多的女人,更會作出驚人的舉動。亞亞一直都沒有回來,她一定跟著張春去了一個又一個地方染藍印花布,以後她要穿棉布衣服也就一定是免費的了。我是個容易幻想的人,我老是幻想著,她一定給張春生了一個女兒,他們給女兒穿藍印花布做的衣裳。
和蜜蜂一起生活
和宋劍一起出現在丹桂房的,是一群蜜蜂,他是一個放蜂人。當我在田頭巡行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個小個子男人,我問你是從哪裏來的,到哪裏去。他說他是江西宜豐來的,他沒說到哪兒去,他隻說宜豐是個盛產竹子的小縣,他還說你們村莊的油菜花真多。宋劍的話音剛落,蜂桶裏的蜜蜂蜂擁著撲向油菜花,像千軍萬馬的侵略者一樣,開始了一場對花的史無前例的蹂躪。
我沒有想到宋劍會取了一個這麼好的名字,宋朝的劍,這是一個很有氣勢的名字。他黃牙齒的老婆也有一個好名字,叫雲兒,那完全就是城裏人的名字嘛。宋劍把蜂蜜裝在瓶子裏,賣給村子裏的人。他送了我一瓶蜂蜜,讓我受之有愧,很不好意思。
宋劍居然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人,晚上的時候他寫文章,他說這是可以拿出去發表的,等發表了就可以拿到錢。在昏黃的油燈下,他寫作的模樣讓我感到那真是一件神聖的事。宋劍已經寫了十年,最大的收獲是有一個很喜歡他的文章的人嫁給了他,那就是被叫做雲兒的黃牙女人。我問他有沒有拿到過稿費,他說沒有,後來他又更正說,目前還沒有,以後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