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快過來,屁話少說,先躲這。
向往手裏拿著手機,招呼著喋喋不休的劉希望。
-唉,別急,還有二十分鍾才關門啊。我跟你說,咱們搞這個直播真有人看嗎?別我們忙活大半夜就幾個人,那可就血虧了,不如早點回去玩會遊戲睡覺,省的這麼大冷天在這裏過夜。今天挺冷的啊,我手剛剛都麻了。你穿得多,圍巾借我唄…
-再不閉嘴老子現在就直播給你打的叫媽。
向往一句話噎住了絮語不止的劉希望,他們兩人找了扇常閉防火門鑽了進去,應急出口指示燈的幽幽綠燈打在他們臉上,顯得有幾分陰森。此時兩人身處一個商場,時間已是深夜,提醒顧客即將關門的廣播響完一陣了,現在商場裏隻剩下這兩個不安分的人和少量工作人員。
向往和劉希望是大學同學,在校時整日廝混,平時吹牛打屁,考試出成績以後在係成績單的後半部分找名字,一般看見一個另外一個必定也不遠了。畢業以後兩人又雙雙失業。在大城市生活慣了,他們都不想回去讓爸媽托關係塞進單位,於是就做網絡直播掙點錢,一邊找工作。劉希望一直對向往言聽計從。他很羨慕向往,因為雖然兩人都閑著,不肯賴著家人,但是他已經不止一次問家裏要錢了,向往卻總能想到辦法來錢,一直自食其力。向往提出網絡直播賺錢,起先是打遊戲,但是劉希望實在玩得稀爛,向往也算不上什麼高手。憑著嬉笑怒罵留住了一些觀眾。兩人廣泛閱讀網上的段子,皓首窮經,一邊背誦一邊玩遊戲,總算留住一些看客,不至於顆粒無收。最近向往心血來潮又有了新點子,走出出租屋上外麵直播。有天晚上直播人行天橋的行人,沒成想看得人還不少,竟然小紅了一把。此後觀看他們在遊戲裏被花式虐殺的觀眾多了不少,送禮的人出手也闊綽起來。見到良好的回報,向往就又策劃了一些內容新穎奇特的直播。
夏夜裏,劉希望舉著手電遊蕩在市郊的田野裏,耳邊是潮水湧動般的蟬鳴,頭頂是市區罕見的星空,身上布滿了蚊子留下的印記,發梢滴落汗水,腳底升騰熱流,嘴裏有一句沒一句詛咒著蚊子及其祖輩。向往拎著把扇子直播抓青蛙。坐在家吹著空調看直播的看客被這種怪誕的行為吸引,紛紛進入直播間。
而冬天,兩人依然沒能找到工作。劉希望已經喪失了信心,直播的收益勉強能維持生活,他也就不怎麼著急。向往生財有道,做直播之外好像還有其他收入。白天出租屋裏隻有劉希望一個人,向往不知所蹤;晚上他帶著快餐回來,吃完後開始直播。
劉希望一度覺得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下去也不錯,就是找不到女朋友。這麼混下去兩人光棍生涯還得持續,甚至發生大家都不願看到的事。
-哎,別走神,我和你講一下一會怎麼辦。
向往打斷了劉希望的神遊。後者臉上露出癡傻的笑容,想必是腦子裏裝了些騷東西,多半是暗戀兩年的學妹。
-過會保潔阿姨會來清掃廁所,等她從女廁出來進了裏麵的男廁,我們就進女廁所躲著,保安還會來轉一圈,但沒人會再進女廁所。等他們都走了我們就成功了。如果出了岔子,那今晚我們就去派出所過夜吧。
-除了最後一句,沒毛病。
劉希望滿臉激動,這種潛入躲藏的情節光是臆想就十分刺激。他分泌出大量腎上腺素,腰部因為緊張隱隱作痛。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兩人蹲在女廁裏伸手不見五指,門外傳來保安的聲音:
-吳阿姨,這沒人了吧?沒人我先走了。
-哎哎好,我也快走了,你去吧,下麵的門我會關的。
好,快走吧。兩人心想,屏幕另外一端的觀眾也這麼想。
向往和劉希望暗中無言。將屏幕亮度調到最低,向往在評論區打字回複彈幕。劉希望看著牆,想起意中人可愛的臉,渾然忘記自己是和一個男人蹲在女廁裏。
漫長的等待後,向往從廁所出來,外麵已經沒有人了。攝像頭會記錄下他們的舉動,為謹慎起見,向往探頭觀察門外有沒有攝像頭的紅光。外麵一片黑暗,隻有商場外城市大樓的光從窗戶裏投射進來,照亮了一個角落。
招呼一聲劉希望,向往走向商戶區,小心躲避攝像,同時和觀眾互動。
-晚上好!…謝謝禮物,謝謝…劉希望,有人問你為什麼下午直播的時候接了個電話,是不是女朋友找。哈哈哈,劉希望這麼個空巢兒童哪來的女朋友?
劉希望對一切都很好奇,頭探來探去,一反常態地沉默了。逛了一圈,新鮮勁過去,他又顯示出懦弱的本色。
-咱們過會怎麼出去啊?不能真一晚上呆在這吧,明天早上遇上人了怎麼解釋啊,要不我們現在先想辦法出去,朋友們看了這一會了,應該也看夠了,這兒沒什麼好逛的,我們走吧。
劉希望邊說邊走,突然被向往一把拉住。他嚇了一跳,叫了聲“哎呦”,又問道:
-咋了?
向往指了指前麵的監控,戳了戳他的背。
-我們去底下看看有沒有出去的口,不過想來是走不了的。實在不行在這將就一晚上,天亮了自然有辦法出去。
向往領頭走近安全通道。
-安全門不是鎖了嗎?
劉希望問道。
-上廁所,你來嗎?
向往頭也不回,劉希望緊走兩步跟上,念叨著:
-開著直播呢就上廁所,什麼人啊?
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向往拿出手機重啟直播,觀眾少了不少,不過前半夜已經賺足了,這時候他也不在乎。劉希望還沒出來,向往喊了句:
-帶紙了嗎你?
-沒來大的,我在處理另外一個重要問題。
-我的天老爺,我這開著直播呢,怎麼的老哥你準備跨界發展一下,那你得換個平台,我們可是正經直播。現在雖然是半夜,給人舉報我的號還要不要了?臉呢?
-放屁,你腦子裏都是些什麼淫穢不堪的東西,我襪子掉腳底了,得扯一下,不然走路別扭的不行。
-別他媽磨磨蹭蹭,快點。
-別催,快了。
兩人鬥著嘴,向往忽然感覺周身溫度驟降,他打了個寒戰,心裏掠過一絲警覺。瞥了一眼手機,上麵有條不合時宜的彈幕:“主播你背後有人。”
他強自鎮定,說道:
-你們不用嚇我,我背後這不是劉希望嗎?
他拿起手機對著自己,正當他看見自己的臉的那一刹那,屏幕上忽然跳出網絡連接錯誤,直播結束。他見手機沒了信號,但攝像頭還開著,滿心驚愕,還未表現出來,就感覺身後一陣透骨寒意,緊接著肩上一涼。
他看見屏幕裏自己肩上搭了一隻雪白的手。倏爾腦後閃出一張慘白的人臉。
日他娘的。向往腦子裏瞬間嗡得一聲炸了,全身像是被水泥覆住動彈不得,極度恐懼爆發的瞬間腦子裏一片空白,隻剩下兩個字“渦曹”。
那張臉緊貼著向往的腦側,絲絲寒意沿著直立的汗毛透過擴張的毛孔鑽進皮膚,順著神經往大腦傳送,途中還與恐懼混雜。屏幕上的人臉支離破碎,符合人類對於恐怖的所有想象。一個眼眶裏黑魆魆,另一個眼眶裏通紅一片,鼻子深陷頰骨之中,而頰骨本身已經稀碎。整張臉像是在絞肉機裏走了一遭,嘴失去形狀成了一個缺口,牙齒見不著幾顆,從縫隙裏可以看到猩紅的舌頭。
雖然是危急時刻,向往腦海中對這張臉進行了準確評價——捏歪了沒發好的白麵饅頭蘸了點辣醬,紅白分明。他沒有一絲顫抖,而是全身僵硬,連手指都彎不了。他清楚地聽見自己頻率極高的心跳和短促的呼吸,喉嚨發出哽咽的聲音,甚至右邊安全出口綠燈發出的電流聲。
但是他腦後那個東西沒有任何聲響,就像是不存在一樣。向往努力克製自己暈厥的衝動後大腦恢複了運轉,這個突如其來的驚嚇衝擊太大。劉希望生死未卜,和這個東西硬拚怕是沒什麼指望,一時間沒有對策,隻能就這樣僵持著。
破局的是劉希望。扯正襪子的他從廁所出來,嘀咕著向往怎麼突然沒響動了。
-啊~呃!
一聲淒厲的慘叫響徹樓層,後半截劉希望嚇得嗆著了,咽了音轉為劇烈的咳嗽。他看見的景象比向往更為直觀。一個佝僂的白色鬼影伏在向往背上,破碎可怖。那鬼影一手翻轉到了背後,每個關節反常的扭曲,另一隻手肘關節和頭頂齊平,手掌卻落在向往肩上。
劉希望不住咳嗽,倒地向後扭動。然而廁所裏已經出現一個白影。劉希望嗆得滿臉通紅,額頭青筋畢露,他用兩個手撐著地,忽然摸到一隻冰冷的腳。
緊接著一張臉落到了他耳側,赫然是伏在向往背後的那張臉,劉希望與血紅的眼球、空洞的眼眶對視兩秒。這是他嚇暈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向往心裏叫苦,他身體不能動彈,但聽見劉希望怪叫一聲沒了聲響,怕是遭了毒手。他盯著屏幕上一動不動的臉,斟酌著應該怎樣脫身。忽然他聽見自己說了句:
-大哥,想自拍的話請整理一下遺容遺表。
向往心裏一沉,凶險如斯的情況下他竟然控製不住自己的嘴,把平時不正經的頑話講了出來。他覺得自己離鬼門關又近了一步。
那鬼動了一下,顯然沒想到向往在這種情況下說了這麼一句。緊跟著向往又說了句:
-大哥你生前應該挺帥的,不如用你原來的臉咱們合個影?
向往感覺自己說的越來越不著調了,這麼下去可能要完,卻又控製不住,情急之下腿抽筋了。這一下他回到了自己身體裏,腿部傳來真實的劇痛。他麵目扭曲地跌坐在地,那鬼飄然移開看著向往掰著腿。短暫拉伸後向往找到了一個最佳體位,他麵色平和下來,感覺到那鬼似乎敵意不強,就道了聲:
-抱歉,老毛病了,見著您太激動腿抽了。來咱拍照吧。
那鬼破碎的臉上看不出表情,畢竟下巴都碰上鼻梁了,不過可以猜到他必定一怔。向往心中想著自己竟然憑借一張嘴唬得鬼都一愣一愣的,不免有些得意。他舉起手機,招了招手。那鬼顯然出道害人至今從未見過這樣的神奇寶貝,別的受害者巴不得離他遠點,這位還讓他過去拍照。他懷疑了五秒鬼生,第六秒他看見向往神色不變,眼睛裏一片真誠,竟是真要和他合影。向往感覺這個鬼被他搞得害羞了,覺得有點搞笑。緊接著眼前的厲鬼一頓變化,幾息間由惡鬼羅刹變成了一個麵目清秀的少年,麵如金紙,毫無生氣。向往一見到少年真容,眉清目秀,五官標致,不像個男子,隻是神色中有著令人生畏的怨氣,看一眼便如墜冰窖。他打量著眼前的鬼少年,一時看得癡了。果真應了那句老話,單身久了看老母豬都眉清目秀,一個男的也讓向往目不斜視。他隻覺得這樣的五官長在一個鬼臉上,還他媽是隻雄性,實在是暴殄天物。
鬼少年看著向往神色癡傻,眼裏淫光閃動,臉上頓時黑氣大作,怒火中燒,就要發難。向往察覺到異常,連忙使出上街看美女的技巧,目光轉著圈離開鬼少年,掃向地麵。想著自己竟然對一隻雄鬼起了非分之想,他不禁老臉一紅,低下了頭。鬼少年見他這副情態,由怒轉笑,陰鬱之氣為之一散。
向往抓住機會舉起手機要拍照,一陣對焦之後,屏幕上不見鬼影,隻有窗外投進來黃色光線。他“咦”了一聲,向前使勁看了幾眼,仍不見那鬼少年。
忽然他耳根一涼,響起一個聲音。
-你,不怕?
向往一顫,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在寂靜環境中,這句話音調不高,吐字清楚,卻有攝人心魄的空靈磁性。向往覺得這個聲音還挺好聽的,就是好久沒聽見響了,突然來了句耳朵不太適應。
-怎麼不怕,老實說,就你剛剛出來的尊容和姿勢,我差點沒昏過去。不過後來你也沒什麼動作,我想著問題好像不大,可能你是想拍個照吧。我聽說人死後不投胎是因為心願未了。可能我給你拍個照,你了卻心願就能轉世了。
向往邊說邊被自己奇妙的邏輯震驚了。這種純屬胡扯瞎掰的話平時和劉希望扯慣了,這時候一緊張直接說順嘴。話雖荒唐,向往臉上卻是一片坦然,這種屁話講多了,他說起來根本不帶眨眼的。
聽了這話,鬼少年直接笑出了聲。向往心想這隻鬼原來不難相處嘛,隨便聊兩句就開心了。
那鬼少年說道:
-那你拍啊,合影吧。
言語中仍有笑意。向往聽得身上一麻,耳根和後腰像是被搔了一下。他聯想起自己做直播的時候學著搞耳騷。夜深人靜時他和觀眾都進入了狀態,他摩挲著麥,開大了音量。就在這時劉希望從外麵回來,懟著門大喊大叫:
-向往快救命!開門,他媽的我有一肚子寶貝兜不住了,再不開老子屙門口咯。
腹瀉的劉希望摧毀了這次直播,從此向往封刀再不涉足這項業務。
想到這,他看了眼昏迷的劉希望,後者暈厥不醒,以他的膽子可能要嚇出後遺症。
向往定了定神,將鏡頭對準自己,隱約的光線中,一張慘白俊俏的臉與向往微微泛青的臉入了鏡。鬼少年麵露微笑,詭異裏帶著戾氣。向往感受到妖異的氣氛,手指僵硬,按了幾下才碰到到拍攝鍵。
半秒後照片裏卻隻有他自己的臉。鬼少年倏忽消失,隻有笑聲留在耳畔。一抹白影在向往麵前緩緩顯形,少年又重新出現。
向往滿臉尷尬,扁了扁嘴。
-喂,你挺有意思的,要不要跟我走,回去聊聊。
回去?回老家嗎?向往心中一凜。終於還是難逃一劫。可是那少年笑靨在目,竟讓向往有種想答應的衝動。明知前路凶險,“好啊”兩字已經衝出了嘴。
少年和向往都對這個回答感到吃驚。然而對於自己嘴再度失控,向往不知怎地毫無悔意。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坦然接受了這個邀他赴死的建議。
-哈哈好,走吧,去我家坐坐。你很有趣。
少年本想著玩夠了趁向往拒絕就下手害他,沒想到向往與眾不同,一連化解他的殺意,還讓他起了興趣。他一轉身就消失了,旋即又出現,說道:
忘了你不能直接走,跟我來吧。
說完移向安全門,門鎖自開。向往看了眼劉希望,想帶上他,又恐忤逆了少年,眼下自保要緊。劉希望在這躺一晚上最多著涼,於是跟著少年進了樓道。
經過安全門時少年臉上笑意盡去,背對著向往的臉上凶相畢露,他指尖上流出一道黑氣,在夜色裏不易察覺,籠到劉希望臉上。向往正自出神,沒有留意到這個動作,頓了幾秒,跟著少年走了。
一路上的門應聲而開,少年沒有立刻離開商場,而是去名煙名酒區挑了幾瓶酒。他駕輕就熟地打開倉庫,挑了一陣,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中意的,就拿了兩隻看起來髒兮兮的紙盒子,對著向往說道:
-前兩天還有兩瓶陳年好酒,給人買走了,這兩瓶十年的將就一下,你如果想要就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