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故人來(1 / 3)

紀玄從床上騰起,關掉鬧鍾跳下床時是七點四十五,早上第一節課八點。

當他拿起臉盆時室友翻了個身,打起了呼嚕。他抬頭一看,發現三個室友都沒有起床。這件事十分蹊蹺,不可能四個人都睡死過去忘記上課吧,難道他們三個串通好鐵了心逃課嗎?他第一反應是今天周四,整天上課,錯不了,於是準備敲鑼打鼓把幾個室友叫醒,正要砸臉盆,腦中忽然一片混亂。剛才做了一個細節相當真實的長夢,在記憶中一次次重複,雖然醒來後有許多不合理的情節,但是十分完整。他揉了揉臉,確認自己真的醒了,又撓了撓屁股,一拍腚,他發現了真相。

昨天考完本學期最後一門,放假了。他從下午開始打遊戲直到晚上十點半,出門吃了個飯,回來寫小說到淩晨四點,天快亮了才上床。由於睡眠不足,又做了個夢,這才混淆了虛幻和現實。他抓抓頭皮,調整了一下內褲的位置,去了趟廁所,又爬回床上。

大二結束,暑假第一天,室友們都還沒走,四個人沒了上午。一點多幾人才陸續起床,蓬頭垢麵地坐在椅子上玩手機。紀玄感到後腦勺像是中了一鐵鍁,眩暈中帶著陣痛,又饑腸轆轆,便用壓麻了數次的手點了外賣。電腦沒關,他動了一下鼠標,屏幕亮了起來,光標跳動處是他收工時按出的亂碼。他看了看,最後三段話自己都讀不懂,全部刪了。

這是他首次嚐試寫長篇小說,本來是作為消遣,後來逐漸變成比考試複習還重要的事。書可以看不完,筆一天都不能停。寫至酣處便會出現天亮收工的情況。這個故事的主幹來自夢境,紀玄連續幾天遇到光怪陸離的夢,醒來以後覺得很有意思,便串聯成文。陸續寫了半年多,他失戀後生活閑暇,便花了大量時間在寫作上。如今寫了大半,他仍然是單身,還越來越孤僻。對著屏幕,他感到靈感消失了,剛剛的夢正是前夜寫完的部分,接下來他不知道情節應該如何發展。他想放下這個故事,把寫作過程中出現的新想法組織起來新開幾篇支線,譬如魔湖少年,譬如鬼浪,譬如李南來,但是這個故事進行到一半如鯁在喉,難以靜心構思新的大綱。

大學放假沒有作業,他將有兩個月時間在家無所事事。他感覺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做,可怎麼也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在等他,或者什麼人在等他?大概是缺愛了吧。

紀玄扣上電腦,整理東西準備回家。與室友道別後,他拖著行禮走出學校。父母給他錢讓他自由活動,萬戶城雖然極盡繁華,每天逛街總會厭倦,朋友不少,整日廝混也會有無話可說的一刻,學習是不會學習的,實習又嫌累。思前想後,紀玄還是決定出門旅行。去不同的地方可以帶來靈感,在腦子打結時更需要一場旅行打開思路。紀玄躺在沙發上刷著旅行應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血海殷紅,腥風刺激鼻腔和咽喉,血氣升騰的朦朧海麵上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再靠近,黑影顯出本來麵目,原來是一座嶙峋的山。山色漆黑,沒有草木野獸,也沒有沙石泥土,竟然是純鐵之山。紀玄仰頭觀山,之間山側有一部分與眾不同,別處山形奇詭,隻有這部分平滑無褶。未及端詳,他發現自己雙腳未動,鐵山卻向他靠近。他低頭一看,原來自己是在船上。一回頭,船尾艄公披蓑戴笠,麵容隱藏在影子裏,手執長杆,隻在水麵上一點,船就向前滑動。紀玄正要詢問自己身在何處,腳下一震,小船已經靠岸。血霧變淡,不遠處顯出一扇巨門,門上便是光滑的山壁,好像補丁一樣打在山體表麵。艄公跳到岸上摘下鬥笠,紀玄看著他的後腦,感到有些眼熟。他靜立不動,望著頭頂的山坡。許久,紀玄忍不住開口,張嘴時一陣怪風伴隨巨響傳來,嚇得他跌下船去,落入血水中。

一睜眼,紀玄聽到父母的聲音,原來是關門聲入夢把他驚醒。他看了一眼手機,在昏睡前他打開了地圖,現在標記著一個地點,他半入睡夢時按到了一個陌生的地址。

山陰炎縣明心寺。紀玄看著這個地址,忽然想到他在寫向往離鄉時提到的寺廟,當時隨便一寫,不料真的有這麼一座廟。他覺得這個巧合很有趣,便決定去炎縣遊覽。查了車票,挑了次日稍早的一班,他和父母交待了一聲,往背包中塞了幾件換洗衣物,想了想,又放了一支筆一個筆記本。

在大巴上紀玄訂了住處,又搜索旅遊信息。他發現炎縣除了不少美食,沒有別的特色,倒是臨縣有不少去處。不過他的主要目的是訪明心寺,無處可去少呆幾天就是了。

炎城看起來有些陳舊,車站還保留著上世紀的觀感,紀玄邊找路邊步出車站,頭頂日光毒辣刺眼,走了十幾步,背上的衣服就開始潮濕變色。明心寺在城郊的一座小山上,離汽車站隻有一公裏路程,但紀玄無法頂著烈日步行,隻能叫了的士。在山腳下車時,紀玄看見自己寫過的老城赫然就在眼前。狹窄的道路,密集的小商鋪,枝葉遮蔽道路的老樹,汽車壓過井蓋發出巨響,傾倒在人行道上的廚餘廢水糅合了所有食物的氣味,樹下的垃圾混在煤渣中散發出令人掩鼻的臭味,空調外機沿街安置,從各個方位吹出熱風。紀玄落荒而逃,鑽進山裏。蟬鳴和熱浪一樣無處不在,出梅後三伏天初展威力,紀玄反手從包裏拿出水杯,喝完最後一口後向山上走去。

山腳下是上了年紀的老城,山上是已經衰朽了的村落。無人居住的房子被藤蔓覆蓋,久不行車的石子路千溝萬壑,在正中間長出一人多高的樹。明山在距離城市一步之遙的地方,卻好像一片被人遺忘之地,山上可以看到炎縣全貌。路盡於一片空場,一座寺院背崖而建,從山崖的形狀可以看出這塊空地是采石挖出的。

這便是明心寺了。紀玄抹了把汗,走入廟門。明心寺不大,正殿比山門高出一截,正殿後還有一排僧舍。經過迎香客的彌勒,四大天王,紀玄回頭看了一眼持杵的韋陀,然後邁進正殿。寺中的僧人不知道去了哪裏,紀玄正要走進後院,卻見側門前臥著一直黑狗,門檻下坐著一隻白貓,紀玄第一感覺便是這隻白貓很漂亮,幾乎沒有缺點。白貓注視著紀玄,自上而下打量一會,紀玄感覺自己像是在過安檢,不知為何挪不動腿。白貓眯起眼睛起身走了,黑狗懶洋洋走兩步,伸頭在紀玄腿上嗅了嗅,嚇得紀玄不敢動彈,就要退出門去,不過緊接著黑狗在他褲腿上蹭了蹭頭,回到門邊躺下了。

紀玄驚魂甫定,溜進一間房裏,四下一看,牆上掛的畫又令他出了一身冷汗。畫中正是前日夢中的血海,鐵山有缺,一個女子墜向缺口,山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畫邊隱隱有金色波紋,久視便像是要蕩漾起來。筆筆透著絕望掙紮。畫中透出的情緒將紀玄釘在原地,血海波濤就要湧出畫麵,將他吞噬。正當他直麵畫中戾意,耳邊忽然響起磬音,令他靈台清明。轉頭看,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個白白淨淨的小和尚,模樣周正,對他合十行禮,說:

-施主,延幻法師在禪房等你,請隨我來。

紀玄心神不寧,還在偷覷那幅畫,小和尚的話也沒聽清,見小和尚走出了門,他渾渾噩噩地跟了上去。打眼看院子裏,黑狗還趴著,貓卻不見了。走進最深處的禪房,榻上坐著一個和尚,須發泛白,可深情不顯老態。紀玄硬著頭皮招呼道:

-法師你好。

-紀玄,好久不見,坐吧。

紀玄聽到和尚直呼其名吃驚不小,使勁看著和尚,怎麼也找不到熟人的痕跡,支吾著無法答話。和尚又道:

-你說過要為我作傳,現在我要講完後半部分。

紀玄的眼睛凸出眼眶,還引動脖子向前,好像一隻龜。他徹底懵了,這個和尚怎麼回事,他寫的故事除了自己,還沒有第二個人看過,連室友也不知道具體內容,這和尚怎麼能講出小說裏的情節?難道自己辛苦寫出來的東西和其他故事雷同了嗎?聽這個和尚的口氣,不僅認識自己,還知道他寫作不順,對於向往的生平有一些想法。

紀玄幾度張嘴都沒能發出聲音。他心裏亂作一團,產生了虛實莫辨的荒謬感。雖然他很喜歡自己筆下的人物,可是如今的情形實在太過詭異了。

-先給你介紹兩個人,進來吧!

紀玄側身,看到剛才的小和尚和一個高大的和尚走了進來。

-大和尚是你的熟人陽展,小和尚是煙水,如今都在明心寺出家。

-這,這……

紀玄腦中嗡得一聲,他似乎被卷入虛幻的故事,在構思小說情節時他常常沉浸其中,慢慢沉浸在文字世界裏,可當下的情況匪夷所思,令他滿頭霧水。兩人朝紀玄行禮,他訥訥還禮,在不經意間施了古禮,動作流暢自然,無需考慮。

-你萍飄以後失去部分記憶,這是正常的。這一界與那邊有所不同,天道有異,不過不用擔心,會回來的。先請你幫兩個忙:第一件事是川北白馬山中這個月內會出現一個嬰兒,請你帶話去於家,讓他們派人去接,好生撫養,這個孩子長大後能救於式的命;第二件事,你把這柄劍帶去洛陽。

-什麼?阿椒,踏歌?

-對,正是阿椒和踏歌。

紀玄深吸一口氣,覺得氣息有些不暢,延幻法師從背後的櫃子裏取出一把劍,遞給他,這時候他仍覺得難以置信,結結巴巴想問話,延幻法師微笑著說:

-你隻需去院裏出一劍就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

紀玄起身接劍,下意識按住劍柄,延幻法師製止道:

-這裏可不行,房子壞了得花錢修。

紀玄訕笑著走到門外,剛立定,手裏的劍就震動起來,像落網的魚一樣掙紮著,他倒吸一口氣,使勁握住,但無濟於事,眼看就要抓握不住,他當即拔劍。幽幽劍吟止住山風,他耳邊一靜,視線一暗,天上迅速籠集起烏雲,一場雷雨就要降臨。他歎了口氣,什麼都沒有,天要下雨,和尚騙人。

正當他覺得保持舉劍的姿勢有些愚蠢,想要收劍時,劈頭蓋臉的大雨潑至,一道粗壯的紫電向他刺來。紀玄大喊一聲“救命”,聲音卻被滾雷的前奏蓋過。他丟下劍鞘,劍卻不及丟開。

被雷打中那一刻紀玄萬念俱灰,心想我才二十就遭天打雷劈,恐怕前世作惡不小啊。電光躥動間紀玄從映亮半邊天空的閃電枝椏中看到一團龍形的雲彩,再端詳時,卻見一條真龍在霧中翻滾。紀玄想到原來被雷打了以後會出現這麼真實的幻覺,死前看到這樣奇異的景象也算死得壯闊了。須臾,一聲沉鬱龍吟響起,和雷聲融為一體,響徹整個炎縣的天空。

雨止轉晴,彩虹當空,剛才的一幕仿佛是夢境,突如其來的雷雨後,紀玄舉著劍呆立原地。延幻法師在身邊說:

-萍飄以後又強了不少,這一式頗有劍仙的感覺了。

紀玄兀自沉浸在震撼裏,沒有發現自己從雷擊中死裏逃生,過了很久才回答:

-你沒給我下藥吧?這一劍也太玄幻了。

-你可以再試一次。

-不來了,嚇人。

-哈哈哈,去正殿坐吧,踏歌就交給你了,下一任李家族長繼位時請你送去,就當賀禮了。

-下一任族長是什麼時候?

-還有十幾年吧。

-十幾年,那之前這劍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