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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鐵流
一
村裏曲裏拐彎的街道還是那個老樣子。沒有一點章法。多少年了,日複一日地被人踩著,誰也不會在意,隻是那一座座老屋,在光陰的腳步中愈發顯得老態龍鍾。走過幾條小巷,就是村頭了,一處破破爛爛的院子突兀地立在小河邊上,小院有幾十年的時光了,院牆上方有些地方的石頭已經塌陷了,村裏人走過時,院裏的景致會多多少少地收在眼底。那棵老槐樹比小院還老,樹身粗粗的,爬滿了深深的褶皺。村裏很多人都知道,比老槐樹還老的女人槐花幾乎天天就坐在這棵老槐樹底下,嚼著一樁樁發了黴的往事。
槐花不知是對著自己,還是對著院裏的那棵老槐樹,抑或是對著院牆外的行人,就這樣常常念叨著:是從那年春天開始的,真是的,可不,四月的天氣,槐樹開花了,解放軍也來了……
每到這個時候,槐花就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反複撫摸著老槐樹,好像要從老槐樹身上交錯的皺褶中搓揉出點什麼來。多少年以後,直到年輕美麗的槐花,熬成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耄耋老嫗,她對那一天的事也還是念念不忘,無數個在黃昏中,在殘陽裏,在斜風細雨裏,她好像都是這個樣子。有時候,還要長長嗟歎一聲,那聲音很悠長,像是詠歎調,交織著很多很多的東西,五味雜陳,聽了讓人心裏酸酸的,沉沉的。
其實,這個日子對每個忙碌的莊稼人來說,都是平平的,但在槐花看來,是一生的結,是自己一生的命運。她覺得,對自己來說,這個初始的日子,最有嚼頭,也最有想頭,真真切切,刻骨銘心,每到這一刻,她渾濁的雙眼就明亮起來,迸著幾顆亮晶晶的火花,可隨著槐花記憶的伸展,這些瞬間而起的火花,又在瞬間熄滅了。
這個時候,不管是多麼明朗的天氣,陽光多麼燦爛,槐花都會覺得周圍一片的灰暗。沒有一點生機。
想想也是,很多人物都好像是從這一天刻意走到槐花身邊的,可槐花總覺得和往常的日子一樣,樸樸實實的,根本就沒去想有什麼不同,村裏的疤瘌頭也像往常一樣糾纏過自己,這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村裏來了那支拉練的解放軍隊伍。
每到這個時刻,槐花都抬起雙眼,凝視著遠處,撲哧笑了,自言自語說:咋就來了解放軍呢?
二
這是一個春天的早上,天剛蒙蒙亮,槐花就醒了,她揉揉眼,抻了抻腰身,用力推一把還在夢中酣睡的丈夫,說:“起來,起來,咱去把村頭那塊刀把子地翻翻,開春不等人。”丈夫張栓柱哼哼幾聲,嘟噥兩句,猛地一個翻身又沉沉睡去,那如雷般的鼾聲撞擊著土牆,把低矮的小土屋搖晃個不停。槐花對著栓柱厚厚的脊背歎了口氣,借著微弱的晨光麻利地穿上衣服。睡在身邊的女兒喜鳳央著也要去刀把子地,槐花笑了,連連點頭說:“喜鳳將來呀,肯定是個勤快人,這嫁呀也要嫁個勤快人,別像你媽!”說著,扭身幫著喜鳳穿衣服。睡在偏房的喜來早就起床了。喜來生得虎頭虎腦,平日裏寡言少語,強起來八頭牛也拉不回來,屬於那種撞在南牆上頭破血流,爬起還要再撞的人,幹活倒是很有一把子好力氣。
槐花對喜鳳說:“看你哥,將來是個過日子的料。”喜鳳撇撇嘴。槐花又對喜來說:“一會你把豬喂了。”喜來這時正看著一隻雄壯的公雞在打架,那公雞羽毛張起,碩大的雞冠被雄性的火燒得格外紅豔,還未出擊,其他的雞早就四散逃去,公雞儼然是得勝的將軍,邁著方步,脖子猛地一伸,發出一陣清脆的鳴叫,小院被雄性淹沒了。喜來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還不時地連聲說好,好!聽到槐花的話,他頭也沒抬,隻是沉悶地應著。
槐花伸手拿起一把钁頭扛在肩上,牽起喜鳳的小手就走。四月的天氣,風慢悠悠的,不急也不烈,吹在臉上暖融融的。這是個萬物複蘇的季節,大自然好似一夜醒了過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精神勁兒,槐樹村房前屋後、大街小巷的槐樹都開了花,一串串,一團團,那清香很柔,但又烈得很,順著你的汗毛孔鑽進來,讓你躲都沒法躲,又像醇厚的酒,沁人心扉,嗅一下就醉得你搖搖晃晃。
三
槐花很清楚地記得,她五歲那年,大饑荒,樹上的槐花開得正香,男女老少一窩蜂地捋槐花充饑。槐花也一把把地往嘴裏塞,她的柔柔腸胃怎禁得住這粗粗拉拉的槐花,便奄奄一息了,就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村頭傳來了軍號聲。一隊解放軍開進了村子。槐花得救了,是解放軍一碗米湯子把她從閻王殿裏拉了回來。
四
娘倆一前一後來到村東頭的刀把子地。前一天的一場春雨把這片地滋潤得又鬆又酥,腳落下去軟軟的,喜鳳把鞋子甩掉,撒開腳丫子跑著,上麵很快就留下了一串串雜亂無章的腳丫印子。看著蹦蹦跳跳的喜鳳,槐花咯咯笑了,她撩了一把額頭上的發絲,連連揮起手中的钁頭,腳下的地翻了起來,濕潤而又新鮮。
陽光越來越熱烈,槐花覺得身子汗津津的,順手脫掉外套,緊身的紅毛衣把她豐滿的胸脯勾勒得更加起起伏伏。出生在大山深處的槐花,從小盡管挨饑受凍,可清秀的山、甜冽冽的水把她出落得高挑俊美,成了十裏八村叫得響的金鳳凰。
“嫂子,刨地呐?”
一個聲音在不遠處響了起來,這聲音裏夾雜著一種驚喜和挑逗。
槐花抬頭應著,見是村裏的老賴子疤瘌頭,很快收起笑容,又低下頭去。“嫂子,把十裏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捆在一起,也抵不上你一個呀!看你的小臉蛋,再看看你的小胸脯,那才真叫夠味呢!”疤瘌頭眉飛色舞地說。
疤瘌頭從小沒爹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光棍一條,每到夜深人靜,總有一股騷動從頭爬到腳尖,讓他徹夜難眠。
這個上午,春日的陽光灑在他身上,暖得他心裏像爬滿了蟲子,癢癢的,他想找個地方找個人撓一撓,抓一抓。
槐花板起臉:“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告訴你疤瘌頭,你別在這裏嚼蛆,小心咬了你的舌頭!”
疤瘌頭訕笑著湊上來,槐花覺得他的頭好像已經抵到了自己的胸前,禿頭上那顆疤瘌亮得刺眼。
槐花彎腰拿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本想嚇嚇疤瘌頭,沒想一下子落在疤瘌頭的頭上。
槐花笑了。
這時喜鳳叫了起來:“媽,快看!解放軍!解放軍!”
槐花停下手裏的活看去,隻見一隊解放軍已經走上了土圍子,正向村裏走去,他們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亮。槐花忘記了手裏的活,怔怔地看著,聽著,那歌聲像當年一樣一樣的,她又聞到了那醉人的槐花香。
喜鳳拽了拽槐花的衣襟:“媽,我們快回村裏看解放軍吧。”槐花應著,滿臉掛著笑容。
腳下的土翻完了,陽光灑在上麵,熱熱的,從厚厚的沃土裏,散發出一陣陣土香,槐花深深地吸了幾口,頓時神清氣爽,她對喜鳳說:“走,去看解放軍!”槐花話音未落,遠遠看到村支書張滿囤匆匆向地頭走來,嘴裏急急喊著:“槐花,槐花!”
槐花應著,問:“叔,你找我?”
滿囤“唔、唔”幾聲,很快就走到了近前:“槐花,解放軍拉練,一個排分到咱們村裏,有幾戶領人走了,還剩下張排長一班子人,我就想,張排長人家大小也是個幹部,總得找個即麻利又幹淨人家,你看看咱們村的老少爺們兒家,邋裏邋遢,髒得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我扳著指頭數了個遍,全村還就數你家幹淨,我把張排長他們就安排給你了,中不?”
槐花高興地連連點頭:“叔,中,中!”
滿囤說:“好,張排長還在等著進戶呢。”
槐花應著,拉起喜鳳就走。滿囤小步跟著,還在後麵囑咐:“槐花呐,一定招待好親人解放軍,沒有解放軍可就沒有咱今天的好日子呐!”
槐花笑笑,說,這還用囑咐呀?俺知道!
五
槐花家院子裏的槐樹花團團簇擁著,香氣灌滿了整個院子。戰士們放下背包,忙著支帳篷,你來我往,農家小院蕩漾著一陣陣笑聲。帶隊的張排長長得白白淨淨,一身綠軍裝既得體又熨帖,鮮紅的領章把他那張臉映襯得格外好看。張排長雖是南方人,可說的是普通話,講起話來不緊不慢,眉宇間總是掛著笑意。他邊擦槍邊和槐花熱熱地拉家常:“大嫂,你家可真幹淨。”槐花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莊稼人家幹淨個啥?隻要你們不嫌棄就行了。”張排長說:“大嫂,你見外了,我們都是子弟兵,來到這裏就像到了家一樣。”
槐花正在抻麵,不時抬頭看著滿院子的兵,今天,那麵在槐花靈巧的手指裏格外的伸展自如,一絲絲,一條條,又筋道又有彈性,不一會工夫寬大的麵板上就排滿了細溜溜的麵條子。
槐花邊抻邊說:“大兄弟,這就對了,我也是吃過苦的人,沒有解放軍我早就被野狗吃了。正在幫戰士支帳篷的張栓柱誠惶誠恐,不時看看張排長手裏的槍,那槍身線條很流暢,閃著幽幽的光,張栓柱有點羨慕,嘴張著老是想說什麼,最後鼓起勇氣問:“張排長,你打過仗吧?”“打過,有一次,我一梭子就撂倒了兩個土匪。”張排長拍了拍腰裏的匣子槍。這短槍也這麼厲害?栓柱嘖嘖感歎著:“看你細皮嫩肉,還真行!”
六
這個上午,陽光很熱烈,疤瘌頭悄無聲息,像個幽靈一樣來到了槐花的院牆下,遠遠就聽到了槐花銀鈴般的笑聲。疤瘌頭直聽得心裏癢癢的。他站在一塊石頭上,兩手緊緊摳牆頭,乜斜著小眼,看到槐花正和張排長說笑,心裏就恨恨的,自言自語道:“這娘們兒,原來是喜歡小白臉子。”疤瘌頭順手把一塊磚頭撇到了院子裏,心裏想,我再叫你們狗歡。槐花聽到響聲,嚇了一跳,正愣怔著,牆頭上傳來嘿嘿聲,她抬頭一看,見是疤瘌頭,便順手把一盆髒水潑將過去。疤瘌頭嗷的一聲摔在了地上。他爬起來,跺著腳罵道:“槐花,跌死我了,你就不心疼呀?”槐花笑罵道:“跌死你這隻浪狗!”疤瘌頭叫道:“你等著,晚上我就浪到你的被窩裏去。”
疤瘌頭揉了揉膝蓋,氣呼呼地向村外走去。巴癩頭此刻心裏恨恨的,像條野狗一樣在原野上亂竄,在這個風和日麗的春日,他總想製造一個事件,他咽不下這口惡氣,這個時候,他突然看到張栓柱正在地裏忙碌,疤瘌頭心裏嘿嘿笑了,尖叫著喊:“張栓柱!張栓柱!快回家看看吧!”
張栓柱抬起頭,見是疤瘌頭,沒好氣地說:“你又要放什麼臭屁?”疤瘌頭神秘地說:“翹屁股了!”張栓柱瞪著眼問:“什麼翹屁股了?”張栓柱突然意識到什麼,著急地問:“誰翹屁股了?”疤瘌頭大笑:“是你家槐花和張排長勾搭在一起了。你在這裏整地,人家張排長要整你老婆了,你等著吧!”
張栓柱一聽就氣炸了肺:“疤瘌頭,你他媽的胡咧咧些啥?”疤瘌頭一臉無辜地嚷道:“你這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不信你回家看看。你整天耷拉個眼,悶著個頭,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張排長那小白臉早就把你家槐花的心勾走了!”疤瘌頭笑笑,又添油加醋地說,“人家把你這個老實人賣了,你還幫著數票子呢!”
張栓柱又羞又氣,摸了塊石頭砸向疤瘌頭。
疤瘌頭跳著腳躲開,搖頭晃腦地走了。
張栓柱無心再幹下去,繃著臉回了家。
戰士們都出去訓練了,院子裏很靜,隻有槐花正在洗衣服。
張栓柱向盆裏瞄了一眼,發現除了外衣,竟然還有些黃褲頭。張栓柱剛要說什麼,猛然看到盆子邊上擺著塊肥皂,這塊肥皂是槐花的寶貝,平日裏隻有她和喜鳳洗臉用,金貴金貴的,洗衣服偶爾擦一點,大都是用燒堿,張栓柱洗臉時想用一下肥皂,槐花都舍不得,她居然用來洗髒兮兮的大黃褲頭子。槐花把一條褲頭拿起來,打上肥皂,褲頭上白白的,搓幾下,閃著亮晶晶的泡泡,槐花用水洗了,撈出來又打上肥皂,又搓幾下,泡泡又起來了,張栓柱覺得這泡泡格外的刺眼,泡泡破裂的時候也猶如炸雷一般,褲頭洗好了,槐花雙手抻著黃褲頭,用力抖抖,水珠飄落下來,接著把褲頭掛在繩子上,輕輕地展開,一絲不苟,小心翼翼的。那褲頭本來很大,展開後就像一麵大旗,在風中飄搖著,張栓柱想躲開,可怎麼也躲不開這飄,飄得他心慌意亂。
這時候,張栓柱真想一把把它扯下來。槐花坐在了板凳上,又從盆裏拿起一條褲頭,打上肥皂,哼著小曲洗得正歡,看到牆角邊上的張栓柱,隨口問道:“日頭還沒過午,你咋就回來了?”張栓柱平日裏雖然怕槐花,但看到老婆竟然連人家褲頭都洗了,心裏就橫生出一股膽氣來,他把钁頭狠狠地摜在地上,說:“咋?讓我去地裏幹活,你在家裏給別的男人洗褲頭?還有這肥皂,為了他們咋就大方上了?我看張排長把你的魂都勾去了。”
槐花騰地站起來:“你胡說些什麼?”
張栓柱見狀聲音一下子低了下來:“我說錯了嗎?自從他們來了後,你看看你,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光亮光亮的,看著解放軍,眉毛都跟著笑,你什麼時候這樣對我了?”
槐花不知說什麼好了,最後一下子笑出了聲,說:“你都想些啥了,人家住到咱家,咱不得好好待人家?”見槐花笑了,張栓柱的膽子又大了:“我看你是要和張排長滾到一起了。”槐花聞言,臉色瞬間就變了,拿起一根棍子就掄向張栓柱,張栓柱前躲後閃,隻得奪路而逃。
七
太陽落山了,留下了西山頂上紅紅的一片雲彩,綠樹掩映的村莊漸漸暗下來了,訓練歸來的戰士唱著《打靶歸來》回到了小院。張排長擦了一把汗,問張栓柱:“大哥,嫂子呢?”
“去河裏趕鴨子了。”張栓柱頭也不抬地說。張排長見張栓柱悶悶不樂,就問:“大哥,誰惹著你了。”張栓柱瞪了瞪眼沒說話。這時一個戰士喊道:“排長,嫂子給我們洗的衣服外衣都在,褲頭都不見了。”張排長說:“找找看,外衣都在,褲頭肯定丟不了,誰還要這東西?”戰士王小山說:“也就是嫂子好,要不誰還能給咱洗這玩意兒。”說完,朝著張排長扮了個鬼臉,嘿嘿地笑著。張排長看到張栓柱臉色很難看,就瞪了一眼王小山。王小山不再言語,忙躲到一邊去了,小院裏的空氣窒息得讓每個人都悶悶的,大家瞬間都停下了手裏的活,隻是彼此訕訕看著對方。張栓柱被窒息的空氣擠壓得透不過氣來,他知道,每個人的尷尬都因為自己和槐花而起,在眾目睽睽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幹咳一聲,就算是最好的掩飾了。
槐花趕著鴨子回來了,見戰士都在忙著找東西,就問:“丟什麼了?”張排長本不想說,可又不得不說,隻得低著頭,悄聲說:“褲頭都沒了。”槐花有些意外,低頭沉吟著,最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她看著張栓柱。張栓柱急忙把目光移開。槐花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她把張栓柱拉到一邊,問:“是你藏起來了?”張栓柱甩開槐花的手:“不是我!”說完狠狠乜斜了張排長一眼,氣呼呼地走了。張排長好像明白了什麼,對大家說:“再仔細找找看。”槐花也低頭找,最後發現院子裏有一堆新土,就拿起牆根的鐵鍬一翻,幾條褲頭露了出來。
槐花一把抓起來,抖擻了幾下,抖得大家都麵麵相覷。小院又一次被尷尬籠罩了,任何人都躲避不了,在這種氣氛煎熬下,誰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張排長紅著臉,嘴巴動了好幾次,也沒擠出一個字來。
槐花覺得很沒麵子,臉騰地紅了:“這個死栓柱,咋就開這樣的玩笑?”喜來中午放學回來了,虎著臉誰也不看。槐花見喜來背著書包,很奇怪,問:“咋中午就把書包背回來了?”喜來憋了一會氣,把書包狠狠摔在地上,叫道:“你知道同學都說我些啥?”槐花笑了,問:“都嚼啥舌頭了?”喜來喘著粗氣說:“媽,你還有臉笑,人家都說你是破鞋!”槐花怔住了,臉紅紅的:“胡說八道!”喜來也吼:“反正從今以後我不去上學了!”喜來氣咻咻的,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拿眼睛瞪著張排長。
這以後,喜來果然不去上學了。
八
張栓柱氣憤不過,扭頭就找村支書張滿囤哭訴去了。張滿囤還沒聽完,早就火了,扭頭對大隊會計吼道:“這還了得,召集村民,晚上開大會批她!”張栓柱急忙說:“叔,你去震呼震呼她就行了,咋還要開會?”張滿囤說:“你不用管了,不鬥出了大事誰負責?!”張栓柱忙不迭地說:“大叔,我家槐花那脾氣厲害著呢,惹毛了她還不跟我拚命?!”張滿囤不再理會,對著破桌子上的麥克風就喊:“全村老少爺們兒注意了,全村老少爺們兒注意了,吃了晚上飯,都要到大槐樹底下開會,不去的扣工分!”村莊的會大都在晚上,白天一是農忙,再就是集合不起人來。
莊稼人平時開會到場的都是三三兩兩的,不是這個推車子把腳脖子崴了,就是哪個女人在家奶孩子了,可槐樹村這次開會的內容不一樣了,在農村家長裏短對女人來說最有嚼頭,更何況是槐花搞破鞋的事,有的女人早早把孩子奶睡了,男人也不再找推托的理由了,疤瘌頭像一隻發情的公狗一樣,滿村裏說著。
小村莊興奮了,小村莊的男男女女興奮了。天上的星星還沒有幾顆,全村男女老少幾乎就全來了。老槐樹底,是槐樹村的露天會場,自然就成了村權力的一個符號,這一會兒,油汽燈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燈光下一張張滿含期待的臉。
張滿囤掃了大家一眼,又同往日一樣很威嚴地幹咳一聲,說,大家夥都靜了,靜了,今晚啥事也不辦,就辦張槐花拉革命幹部下水的事。末了,張滿囤又拖著長聲說:“擁軍沒錯,可咋就擁到了一起了。這樣的男女關係還叫擁軍?我看是反軍!”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一個婦女扯著尖嗓音喊道:“人家槐花就是根帶刺的嫩黃瓜,誰見了誰不想咬一口呀?!”疤瘌頭興奮地喊:“我做夢都想咬一口!老書記批得對,我早就看出來了,這個娘們兒就是不地道,竟敢勾引張排長!”疤瘌頭大嘴巴子一張一合,直說得嘴角掛滿了白沫。
槐花大聲道,疤瘌頭,你拍拍你的良心吧,你說說,哪一年的冬天我不給你縫縫補補?你咋就這樣往我臉上抹黑?你的良心讓狗吃了呀?!槐花捂著臉哭了起來。不知誰說道,人家槐花天生就是正正派派的!剛才那個喊叫的婦女指著疤癩頭說:“去你媽的疤瘌頭,哪個女人不喜歡張排長?沾沾他的邊就滿足了!”
張滿囤火了,用煙袋敲了敲桌子:“都還要不要臉?啊!都還要不要臉?啊!”張栓柱一直低著頭,手指捏得叭叭響,眾人的每句話都像鞭子一樣抽在他的臉上,他覺得自己的雙頰一陣陣火辣辣的疼,最後坐不住了,站起身扭頭就走了。看張栓柱走了,下麵都嚷嚷起來,張滿囤又嚴厲地幹咳一聲,說,咋?這會場像啥啦?滿魚塘子的青蛙叫!都給我停了。
槐花站起來喊道:“大叔,你得把話說清楚,擁軍是政府號召的,我對解放軍好就是流氓來?!這個惡名我可擔當不起,大叔,你咋就無緣無故地往我的頭上扣屎盆子?你不給我平反,我就不算完!”
張滿囤把臉拉得很長,咋?我給你扣屎盆子?我一個老革命就沒這覺悟了?就沒個水平了?無風不起浪?沒雲不下雨?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嗎?張三狗都看著了。在村裏,隻有張滿囤叫疤瘌頭學名,疤瘌頭翻了翻眼皮,最後才反應過來,連連點著頭,說,我看到了,看到了!那神情猶如身臨其境一樣,槐花說,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說完哭著走了。剛走出不遠,一個黑影就遠遠跟了上來,躡手躡腳的,槐花後背涼涼的,大著膽子問,誰?黑影說,是我!聲音怯怯的。槐花一把推開黑影:張栓柱,你這是往死裏逼我呀!你還有臉跟著我。槐花邁開大步走,張栓柱緊跟著:槐花,你可不要想不開呀!
九
槐花挨鬥的事張排長他們都不知道,村裏人誰都沒說。槐花也沒表現出來,還是為解放軍忙裏忙外的,隻是臉上的笑容少了,話也少了很多,忙著訓練的張排長並沒有察覺。第二天,張排長他們突然悄無聲息地走了。那天,小院裏落滿了槐花,樹上的花隨著溫和的風飄落著。
村裏人都在背後戳槐花的脊梁骨。大家都說槐花把張排長害了。槐花把這一切都歸罪於張栓柱,拿著棍子就打。張栓柱吼道:“張排長走了,你也走吧!”
槐花立在小院裏,雙眼凝望著遠處,心裏一陣陣翻騰著,她垂下眼簾,沉沉地說:“我們離婚吧!”張栓柱怔住了,兩眼瞪得又大又圓,說:“離了想去找張排長?沒門!”
張排長的離去,讓槐花的心懸在了半空,難道與這事有關?這個問號在槐花的腦海裏怎麼也抹不去,她走到哪裏,這個問號就跟在哪裏,好幾個夜晚,她都在夢中喊著張排長,直到把自己喊醒了。
很多個黃昏,槐花就守在村口,眼巴巴盯著村莊唯一的一條小路,要是張排長的身影突然出現了那該多好,槐花的目光疲憊起來了,可張排長始終沒有出現。春去夏來,槐花和張栓柱已經分居了數月,張栓柱最終耐不住了,想和槐花求和,一個烈日的中午,張栓柱推開了槐花的房門,槐花正坐在大木盆裏洗澡,一縷縷的陽光灑在潔白而又富有彈性的肌膚上,聽到門聲,她驚叫著站了起來,結實飽滿的雙乳在她胸前慌亂地跳動著,雙方都緊緊地盯著對方,一切靜了,隻有槐花發梢上的水珠滑落在盆裏的嘀嗒聲。那嘀嗒聲猶如天籟,在房間裏回音很悠長,很動聽,撩撥著張栓柱的每一根神經。這個時候,有一股熱熱的東西就從張栓柱的腳底湧上來,很快漫過了他的頭頂,張栓柱渾身的細胞被點燃了,劈裏啪啦地燃燒著,燒得他口幹舌燥,渾身的熱量把兩邊的太陽穴拱得疼疼的,張栓柱已經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他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剛做出一個抱的動作,槐花就尖叫一聲:“滾!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她跳出木盆,順手從門後抄起一根木棍打去。挨了一棍子的張栓柱,一蹦就跳出了門外,嘴裏喊道:“我一輩子不求你,你等著吧!”
屋裏又靜了下來,槐花光著身子就那樣怔怔地立在那裏,淚水滑落下來,順著下巴滴在了她的胸前。
十
幾年後的一個大早,喜來到村外砍柴,喜來長大了,也長高了,一臉的倔強。他恨槐花,每次槐花從自己身邊走過時,他都狠狠地啐一口唾沫,然後再狠狠地在唾沫上跺幾腳。喜來砍柴的動作也和別人不一樣,無論枝子再細,他也輪圓了胳膊,隻有這樣,他才覺得痛快,胸腔裏長久不散的怨氣才得以釋放。
疤瘌頭今天出現是個嚴重錯誤,清晨起來他還打了幾個重重的噴嚏,一邊說,娘的,誰又要惹老子了?!快到中午了,他才吃過了早飯,在院子裏吸了幾口悶煙,抬腳出了村子。真是鬼使神差,不知怎麼他就走進了喜來砍柴的樹林子,見到喜來,這家夥老遠就湊上來,開始什麼也不說,隻是盯著喜來就笑。
喜來罵道:“狗雜種!”疤瘌頭說:“你罵啥?要罵去罵張排長!”喜來揚起砍刀:“你再說我就剁了你!”疤瘌頭一臉的不屑:“你這個小崽子能耐大了!你也不稱上十斤棉花紡一紡(問問),我怕過誰?”這邊說著,手就在喜來的臉上揚來揚去。
樹林裏很悶熱,疤癩頭的出現讓喜來的身體格外燥熱,這燥熱撞擊著喜來的胸腔,擠壓搓揉著喜來身上的每一粒細胞。他覺得疤癩頭的身體某一個部位總是在吸引著自己,手中的砍刀瞬間有了生命,發出一陣陣雄性的鳴叫,一個勁地向疤癩頭靠去。
這時候,警覺性很低的疤癩頭還在挑釁,唾沫星子像雨點子一樣落在喜來的臉上,喜來身體裏的那股熱流愈發控製不住了,直燒得他通體滾燙,刹那間,忽然有一種閘門洞開的感覺,配合著這種感覺,喜來脫口而出,說了聲:“我操!”隻見刀光一閃,疤瘌頭的一條胳膊已經掉在了草叢裏。疤瘌頭慘叫一聲扭頭就跑。田野上落下一陣陣哀叫。喜來聽了,覺得心裏很是熨帖,燥熱的身體猶如從涼涼的河水裏走出來一樣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