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奶奶的愛情(1 / 3)

奶奶的愛情

敘事

作者:胡樹彬

七歲那年,劉長英突然把緊緊纏在腳上的裹腳布解下割斷並燒掉,誰要她再纏,她就揮舞著磨得亮晃晃的鐮刀跟誰拚命。

作為懲罰,她爹劉向明便讓她天天坐在大門檻上打草鞋。於是,貌美如花的劉長英,便成了騎龍大坡上第一個放足且不會女紅的穿青女。

劉長英雖然不會女紅,卻是聞名四鄉的草鞋匠,許多年輕小夥就是穿著她打的草鞋趕場趕樂、走親串戚和相親討老婆的。

按我們穿青人的規矩,姑娘出閣是要陪嫁一雙草鞋的,姑娘抱著那對“大雁”嫁往婆家,才會安心在婆家住下去,同時又不忘父母的恩情。

以前,新媳婦的“大雁”都是父母親手製作的,自從劉長英出名後,騎龍大坡和周圍幾十裏的穿青父母,都不用再親手給女兒製作“大雁”了,劉長英精巧絕倫的草鞋,成了新嫁娘們懷裏的寵物。如果哪個姑娘出嫁,沒有懷抱劉長英打的草鞋,至少,是要被婆家鄙視的。

但草鞋打得再好也無法改變命運,十六歲那年,劉長英無可抗拒地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首先上門來提親的是二十裏外陽長街上的張大老板家。張大老板不但富甲一方,還是個清末舉人,當過區長。可惜他家來說劉長英的,不是當護路隊長的大兒,也不是在重慶讀書的二兒,而是笨手笨腳木頭木腦的幺兒。張大老板的這個小兒子光笨手笨腳木頭木腦劉長英也就認了,畢竟是全區首富的公子哥兒,多少地主的女兒、財主的千金、土目的妹妹、鄉紳的小姨子都在垂涎著呢。

劉長英不喜歡張三公子,主要是嫌棄他那對眼睛。那是一對死魚眼睛,其中有一隻的眼珠子不但白白的,還鼓出了眼眶以外,見過的人都說,比騎龍大坡背後黑洋大箐裏的豹子眼睛還恐怖。

張家三公子來說劉長英沒有成功,其他人也就不敢直接上門了,隻能暗中找人探探口風,套套口氣。但劉長英就一句話:“我不想嫁人!”

於是,騎龍大坡八個寨子裏的年輕小夥,全都嗤之以鼻但又不敢輕舉妄動,都認為這個村花心氣太高。劉向明卻唉聲歎氣,無可奈何,知道逼急了,劉長英手裏鐮刀可能會六親不認,於是便隨她去了,反正她的草鞋生意很好,養活她綽綽有餘。

自張大老板家敗走麥城後,再也沒媒婆敢進劉長英的房門。其實她們不知道,在騎龍大坡,也不是沒有劉長英心儀的對象,他們分別是郭家溝的郭裳、趙家寨的趙晃和羅家寨的羅順榮。

以上三個年輕人,不但是當時騎龍大坡上的青年才俊,且各有來頭:郭裳不但家境殷實,上了三年私塾後,又到一百多裏外的縣城上過五年新式學堂,是騎龍大坡文化最高的年輕人;趙晃是大地主趙三老板的三公子;羅順榮的爺爺,是個遠近聞名的訟師,娶了陽長街上張大地主家的姑娘做小老婆,生下羅順榮的老爹,憑著與全區首富的這點裙帶關係,羅順榮也擠進了騎龍大坡新貴的行列。

郭裳心裏非常明白,自家財力連張家的百分之一都沒有,也比不上趙三老板家,要想輕而易舉地擊敗趙晃並把劉長英弄到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於是就跑到二十裏外的杉木箐,給駐紮在那裏的綠林首領席大明當文書。

席大明原是赫章人士,當過黔軍營長,幾年前因天大旱,不少農人餓死,帶人攻打地主富戶,開倉放糧賑災,因此得罪權貴,被迫帶領手下三百多人,拖槍隱入高山密林,自此走上打家劫舍、殺富濟貧的綠林生涯,在周邊數縣名聲很大,人人敬畏三分。

仗著席大明的威名,郭裳一下躍居騎龍三俊之首,經常掛著“羊把腿”、帶著兩個小弟兄回到騎龍大坡耀武揚威。每次回到騎龍大坡,郭裳都要跑到劉長英家,向坐在門檻上打草鞋的她大獻殷勤。

對郭裳的種種舉動,劉長英既不欣然接受,也不刻意拒絕,逗得心浮氣躁的郭裳火燒火燎。郭裳雖然手裏有槍,後台也硬,但不敢對劉長英動粗。其實他並不懼怕劉長英時常放在身邊的那把鐮刀,他怕的是趙家的勢力與羅順榮的橫蠻。

這天,郭裳又來劉家寨看劉長英了。他把帶來的兩個弟兄安排在附近望哨,自己邁著沉穩的腳步朝劉長英家院子走來。劉長英正在房背後的菜園裏摘菜,露水打濕了她腳下的那雙細耳草鞋。

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但烏蒙山裏的露水依然涼涼的。劉長英一邊吹著冰涼的小手,一邊把菜葉往挎在腰上的籃子裏放。郭裳探頭探腦地走到劉長英家房子對麵,隔著籬笆張望,沒望見劉長英,緊張的心隨即鬆懈下來,同時又有著一種深深的失落感。

郭裳歎息一聲,兩手提提腰間的皮帶,然後拍拍腰杆上的“羊把腿”,一臉惆悵地轉過身來,不經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劉長英挎著菜籃,仙女下凡般款款地走來,眼睛不由一亮,心裏怦怦直跳。

在郭裳的印象中,劉長英隻會坐在門檻上打草鞋,每次前來探望,她都隻是讓他在兩三米遠的地方站著,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手裏卻不停地搓呀搓,繞呀繞。

這一次,郭裳足足站著觀賞劉長英打了兩雙草鞋,突然羅順榮也梭屍梭屍地來了。

羅順榮是騎龍大坡最為驕橫的年輕人,他才不管郭裳有沒有槍呢,遠遠就一石頭扔來,還扯著嗓子說鹽子話:“今天怎麼有一隻癩皮狗,也想來吃天鵝肉?”

郭裳發覺不對勁,連忙護著腦袋蹲在地上,那塊石頭才擦著他的手背,打在不遠處正在舔豬食盆的一隻花狗身上。

花狗“告嘮嘮,告嘮嘮”地叫著跑了,劉長英才抬起頭來,看見郭裳驚出一頭冷汗的狼狽樣,忍不住把兩手放在打好一半的草鞋上,“哇——哈哈哈”地仰著頭大笑起來。

郭裳站了起來,“唰”地拔出“羊把腿”,側身對準羅順榮的腦袋。羅順榮根本就不怕他,向前傾著身子,伸長脖子拍著頭說:“姓郭的,有本事你就開槍啊!不怕拿你老爹老媽墊木頭底你就開槍啊!”

郭裳還真被羅順榮打中了七寸,愣愣地站著傻了一般。

劉長英笑夠了才說:“順榮哥,你家有槍也可以扛出來啊!”

羅順榮家雖然在騎龍大坡也算是大戶人家,但卻是沒有槍的,於是站直身子,看著劉長英說:“妹子,不是我家買不起。”

劉長英拉拉她那件三節兩袖滾花邊的青布衣衫,癟著嘴“麼麼麼”地咂了幾下嘴皮,回敬道:“呦,哥哥,買得起就買嘛,又沒得哪個不準你買。”

盡管羅順榮臉皮再厚,此刻也慢慢地由紅變白,悻悻地回眼去看郭裳。郭裳雖然不敢開槍打他,但姿勢卻沒有改變,臉也繃得緊緊的,烏黑的槍口始終對著他木魚一樣的腦袋。

這是羅順榮有生以來最屈辱的一天,他不得不乖乖地轉身,默默地踏歌而去。唱歌的不是他,也不是郭裳,而是劉長英的另一個追求者——趙晃。

趙晃是騎龍大坡最有希望得到劉長英的年輕人,此時他正在劉長英家對麵的小山包上唱山歌:

巴岩草草巴岩青,巴心巴意巴妹們。

哥拿真心來巴妹,妹拿真心巴別嘞。

巴岩草草巴岩黃,巴心巴意巴情娘。

哥拿真心來巴妹,妹拿真心巴別郎。

歌聲中,羅順榮越走越遠,騎虎難下的郭裳也收起“羊把腿”,拍拍手,跺跺腳,同樣一臉喪氣地轉身離去。

趙晃還想再唱兩首,對劉長英表明心跡,不料身後的石頭泥塊就像雨點一樣朝他飛來,同時還有人大喊:“打死你個狗日的!”

出門的山歌,進門的孝歌,趙晃居然對著劉長英家的大門唱山歌,這不僅僅是對劉長英家的不敬,同時也是對整個劉家寨的羞辱,寨上的男人們便悄悄包抄過去扔石頭。

趙晃卻被嚇得不輕,連忙拔腿就跑。劉長英遠遠地看見,一臉誇張地笑。不料劉向明卻垮著一張賣牛肉的臉從房擋頭轉了過來,罵道:“死小娃,你還笑?”

劉長英收住笑容,頂了回去:“人家笑笑咋樣了?又不多吃你家兩碗飯。”

劉向明說:“你這個姑娘真沒來路,老子再也養不起你了,今年,就要把你圓臻掉!”

劉長英臉色變了變,說:“不,我還不想嫁人!”

劉向明說:“不行!今年必須把你圓臻掉!”

劉長英放下草鞋棍,伸手去抓鐮刀,劉向明上前一步,一腳把鐮刀踢得遠遠的。劉長英要撲過去搶,劉向明惡狠狠地大吼一聲:“小長英,你給我站住!”

劉向明從來沒有這樣惡過。劉長英之所以能夠掄起鐮刀耍橫,其實也是劉向明慣的,這次劉向明不打算再慣她了,她隻好蒙著眼睛“嗡嗡嗡”地哭。

劉向明懶得再理她,依然垮著馬臉,轉身朝羅家寨方向走去。

劉長英還在哭著,突然一陣槍響,一隊潰敗的川軍和張家護路隊黑壓壓地從寨子門口跑過。有人大喊:“土匪來了,大家快跑!”

接著,整個騎龍大坡上呼兒喚崽、吆豬拉牛,人們紛紛往寨子後麵的山上躲去。

隻有劉長英不躲。劉向明跑回來喊她:“小長英,你要死了?趕緊跑!”

她還是站著不動。劉向明急慌慌地招呼全家老小趕緊逃命,過來拉她。劉長英卻撿起鐮刀,發瘋般地跑出寨子,迎著川軍逃來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喊:“土匪在哪裏?我要嫁土匪!”

劉向明腿腳不行,追不上她,便抹著眼淚逃命去了。心想,這個姑娘算是白養了。

劉長英跑著跑著,很快就跑翻陳家小衝和王家丫口,跑出騎龍大坡的地盤,來到一條古驛道邊。古驛道雖然隻有六七尺寬,但卻鋪著平整的青石路麵。

劉長英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路,情不自禁地舉起雙手,舉起鐮刀,大聲歡呼起來。

“啊——!啊——!”最後一聲“啊”,劉長英隻喊出一半,一隊衣衫襤褸的士兵就背著刀槍打著紅旗走了過來,隊伍足足擺了三四裏。

看見這麼多人,這麼多槍,劉長英更加興奮了,站在路邊大喊:“喂!你們是土匪嗎?”

那些人不理她,依然排著整齊的二路縱隊,一個連著一個地走。好大一會兒,大部隊才慢慢走完,餘下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股隊伍,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歪歪扭扭地、步履踉蹌地向前走著,雖然艱辛,卻也堅定,全都是傷員和孩子。

劉長英不知道這些人已經掉隊了,更不知道他們一直在後麵追趕著部隊。但她即使再笨,也看出了這些人是當兵的,不是土匪。

於是她就招著手朝一個獨自“拖腰拖腰”地走著的小兵喊:“喂,你過來。”

小兵看樣子隻有十五六歲,抬眼一看,見是個漂亮姑娘,於是咧嘴一笑,問:“姐姐,是你喊我?”

小兵身上穿的不是軍裝,而且又髒又破。他沒背槍,唯一能看出他是個兵的,隻有頭上的那頂帽子,帽子上綴著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小兵的口音怪怪的,但卻能聽懂。於是劉長英問:“你們是啥子兵?”

小兵回答:“我們是紅軍。”

劉長英說:“你們一個個就像叫花子,叫你們花子兵好了。”

那小兵“嘿嘿”一笑,說:“姐姐,我們不是花子兵,我們是紅軍。”

劉長英笑笑,仍然說:“你們就是花子兵。”

那小兵呆呆地看著劉長英的笑容,突然搖搖晃晃地歪倒在路上。

劉長英連忙跳下驛道,問:“喂!小花子——紅軍,你咋啦?”

小紅軍弱弱地說:“我——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走不動了。”

劉長英看看前麵,那些歪歪扭扭的紅軍已經走遠了;再看看後麵,已經沒有紅軍了,長長的驛道上,連個人影也沒有。

劉長英著急地問:“那——那咋辦?”

小紅軍說:“你家有飯嗎?舀碗飯給我吃,我就走得動路了。”

劉長英說:“我家甑子裏飯是有,但我不是這裏的人,我也不曉得這裏是哪裏。”

小紅軍失望地說:“姐姐不會是騙我的吧?我們紅軍不是壞蛋,都是窮人。”

劉長英笑笑,說:“曉得,曉得,看樣子你們比我還窮呢!可是,我家真不是這裏的,你要是不信,我就帶你去。”

小紅軍巴不得她這樣說,於是吃力地站了起來,跟著劉長英,慢慢地往騎龍大坡走去。在去往騎龍大坡的路途中,她才問明白,小紅軍是湖南人,父母早就死了,半年前紅軍從他家鄉路過,他就跟著來了。一路上他幫紅軍打柴、燒水、做飯、護理傷員,慢慢地把自己變成了一名小紅軍。

走了十來裏路,他們才回到家裏。這時候,劉向明已經帶著一家人從山上回來了,見劉長英帶回了一名小兵,嚇得嘴唇哆嗦,臉色蒼白。

劉長英連忙解釋說:“他不是土匪,是紅軍。”

小紅軍軟軟地坐在廳口的椅子上起不來了,劉長英又說:“他已經兩天沒吃過東西了,走不動路了。”

劉長英的老媽見小紅軍還是個毛孩子,破破爛爛的真可憐,盡管心裏害怕,但還是捅火熱飯給他吃。小紅軍接連吃了幾大碗,吃完同樣軟軟地坐著,對劉長英說:“姐姐,我腿被子彈擦傷了,很痛。”

小紅軍說著,還真擼開褲管,露出髒兮兮的小腿,果然有一條已經開始潰爛的傷疤。

劉長英就央求劉向明說:“爹,你去請郭俊明來給他看看唄。”

郭俊明就是郭裳的老爹,擅長醫治跌打損傷。劉向明湊過來查看了一下小紅軍的傷勢,歎了口氣,就往郭家溝去了。

不大會兒,郭俊明就跟在劉向明的後麵,歪胯歪胯地走來。他不敢醫治紅軍,怕政府來找麻煩。劉向明就說:“這小家夥可憐得很,不救他是不行的,要不這樣,你把他醫好,我就跟你打親家。”

郭俊明知道自己的兒子垂涎劉家姑娘已久,於是便答應了。

小紅軍就這樣在劉長英家住了下來,郭俊明一天來給他換兩次藥,一連換了十多天,小紅軍腿上的傷口才慢慢消炎止膿。一個月後,小紅軍的腿傷康複了,好得粑粑無印。

可是,小紅軍卻不走了,也不曉得要往哪裏走。劉向明見他聰明伶俐,給他換了一套衣衫,將他收做義子,留了下來。

把小紅軍的腿治好後,郭俊明就正式到劉長英家提親,問劉向明:“老劉,你家姑娘啥時過我家門?”

劉向明假裝驚訝地問:“我家姑娘過你家門?我家姑娘過你家啥子門?”

郭俊明“嘿嘿嘿”地幹笑幾聲,說:“上次你不是說,醫好那個小紅軍,我們倆打親家?”

劉向明假裝恍然大悟,也哈哈一笑,拍著腦袋說:“哦,記得,記得,這個事我還記得。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家姑娘啥時進我家門呢!”

原來,劉長英下麵還有兩個弟弟,而郭家,也還有三個女兒。

郭俊明把老臉一拉,罵道:“老狗家夥,你不要跟老子賴賬。”

劉向明被族長威脅過,恨不得分分鍾就把劉長英嫁了出去,免得留在家裏逗風惹草,但是,嫁誰都行,他就是不願將姑娘嫁給郭俊明的兒子郭裳。因為這小子不但生性風流,而且還是個鑽山溝密林的“土匪”。

劉向明隻好溫言軟語地抵賴:“郭兄,是你搞錯了,我許口跟你打親家是沒錯,但不是我姑娘去你家,而是你姑娘來我家。要不,我們重新來過?”

郭俊明把臉一寒,口氣強硬地說:“不行!就要你姑娘嫁到我家!”

說實話,郭裳家的條件比劉向明家好多了,不但在郭家寨數一數二,在整個騎龍大坡也算得是名門大戶。但不管他家有多富,也比不上陽長街上張大老板家的一隻小腳丫巴,連張家劉長英都打死不去,你郭家算啥子洋芋皮?

於是,劉向明笑笑,說:“就算我說錯了,也要征求一下年輕人的意見嘛。”說完,就喊坐在大門檻上打草鞋的劉長英:“小長英,你過來。”

劉長英收了草鞋棍,腰杆上的草鞋藤也懶得解,就這樣走了過去。劉向明問:“將你許給郭裳大哥,願意不?”

劉長英連忙搖頭說:“不,我還不想嫁人。”

劉向明哈哈一笑,說:“郭兄,你都看見了,年輕的也不同意。其實,我早就將她許配人了。”

劉長英原本是低著頭的,突然抬起頭來,愣愣地望著劉向明。郭俊明也驚訝地抬起頭來,盯著劉向明問:“你——你將她許配誰了?”

劉向明說:“羅家寨的羅沙鍋,那娃兒在行。”

“哈哈,哈哈哈!”郭俊明忍不住仰天大笑,罵道:“劉向明你個狗日的,拿起大戶人家不找,偏要找個小沙鍋匠,你這不是害了自家閨女麼?”

劉長英怎麼也想不到父母幫他找的婆家竟然是村裏最窮的,傷心失望之餘,也歇斯底裏地喊:“不!我不去羅家!”

劉向明怒氣衝衝地罵:“死小娃,不要沒來路!”

“不!我不!”劉長英委屈地哭了起來,又要去找她的大鐮刀。劉向明厲聲喝道:“小長英你聽著,不去羅家可以,但從今天開始,你就滾出我的家門,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我也不是你爹!”

劉長英一邊哭一邊提起鐮刀到處亂挖。小紅軍剛從地裏幹活回來,見狀連忙上前相勸。劉長英卻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淚汪汪地哭著說:“我喜歡的是他。爹,我求你把我嫁給他吧!”

郭俊明被這對奇葩父女的表演嚇呆了,愣愣地站著不動。

小紅軍現出欣喜的神情,劉向明卻聲色俱厲地喝罵:“小長英!你是不是想死?要死就跟我死遠點,不要在我麵前倒門風敗誌氣。這個小東西是從哪裏來的都不曉得,老爹老媽長得咋樣都不知道,上無一片瓦,下無一寸地,嫁給他你住哪裏?”

劉長英說:“我們——我們家可以招他上門嘛。”

“上門?你想得美,我劉家又不是沒得兒子!我已經通知羅家了,叫他家後天來吃歡喜酒,準備今年之內就把你圓臻掉!”

給自己的女兒說完,劉向明又降低聲音對郭俊明說:“所以就對不起嘍老哥,現在我姑娘已經是羅家的人了。”

郭俊明此刻已經緩過氣來,知道這門親事算是黃了,看一眼劉長英和喊著“姐姐”追了出去的小紅軍,黑著臉說:“老子沒想到,你這個狗日的還真會擺人。”

劉向明賠笑說:“郭兄,我也沒有擺你嘛,我姑娘去不成你家,你姑娘也可以來我家的嘛,我們還不是照樣打親家。”

郭俊明說:“不行,那不一樣。我也不能白幫你醫人,這樣吧,你圈裏的三頭半槽豬,讓我隨便抓一頭,我就放過你。”

一頭半槽豬有百把多斤,劉向明雖然心疼得要命,但也隻好答應:“好吧,你去抓吧。”

由於心裏窩火,郭俊明還真捋起袖子就去開圈門。剛啟了三四塊圈板,劉長英就揮舞著鐮刀跑了回來,邊跑邊喊:“不要放豬,不要放我養的豬!”

聽說這豬還是這丫頭養的,郭俊明心裏更火,於是加快速度,又啟了兩塊圈板。那三頭半槽豬還以為要喂它們豬食了,連忙從草窩裏爬起來,歡快地嗷嗷叫著跑向圈門。劉長英見郭俊明一心要放豬,揮舞著鐮刀哭喊著衝上來對著他的背心一陣亂挖。

郭俊明慘叫幾聲,回頭看了劉長英一眼,就伏在圈門上不動了,背上汩汩地冒出了鮮血。劉向明高叫著跑來製止時,郭俊明的後背已經被挖出了五六個血洞。

那三頭半槽豬本來已經衝到圈門邊了,一邊嗷嗷叫著,一邊幫忙用嘴去撬圈板,突然響起的慘叫聲,反而把它們嚇得退了回去,蜷在草窩裏連大氣也不敢出。

郭俊明就這樣被劉長英活活地挖死了,鮮血染紅了劉長英家的圈板。劉長英被嚇傻了,劉向明卻高聲大喊:“賊來了!賊來搶我家豬了!”

寨上的人們聽到喊聲後紛紛提刀弄棒地趕來,同樣被眼前的景象驚得不可思議:郎中郭俊明居然是賊,而且這個賊居然死在草鞋匠劉長英的鐮刀之下!

郭家族長帶著區保警隊來到劉長英家時,郭俊明的屍體已經被從圈門上搬了下來,用擔架盛著放在劉長英家的大門前。保警隊長認真勘察了一番現場,對郭家族長說:“沒辦法,誰叫他來搶人家豬,看來死是白死了,挨鄰檻近的,鬧也不要鬧了,我幫你們叫他家出幾個安埋費吧。”

郭家族長覺得理短,於是便接受了這個處理意見。

區保警隊長對劉向明說:“老劉,你家就出十塊銀元,把他安葬下去算了,挨鄰檻近的不要再做氣。”

劉向明雖然心裏願意,但也要故意鬧鬧,於是哭喪著臉說:“長官,我家窮得隻有這幾頭半槽豬,把這幾頭豬全都抽賣了,也賣不出十塊銀元呀。”

保警隊長搖搖頭說:“不出錢也講不過去,不出錢我就不管球了,你們兩家牛打死馬馬打死牛都不罩我的球閑。”

劉向明沒想到保警隊長的態度會這樣堅決,於是趕緊去找劉長英,叫她把打草鞋賣的錢全部拿出來。劉長英連忙從床腳抬出裝錢的箱子,把裏邊的銅錢全部倒在地上,還真湊足了十塊銀元。

郭家把郭俊明的屍體抬走了,劉長英才長長地籲了口氣,慢慢恢複正常。雖然辛辛苦苦打了整整十年草鞋的收入全部打了水漂,她也心疼不起來。

郭裳趕回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了,同樣挎著“羊把腿”,帶著兩個小弟兄,直接來到劉長英家門前。

劉向明早就帶著全家老小上山躲去了,隻有劉長英和小紅軍,一人手握鐮刀,一人手握釘耙,默默地守在院門邊。

他們大概對峙了五六分鍾,劉長英終於開口了,說:“郭大哥,要不,我嫁給你吧!”

郭裳高舉雙手,連放三槍才把“羊把腿”插回腰間,歎了口氣說:“你砍死了我爹,我怎麼能娶你?”說完慢慢地轉過身去,流著眼淚一步步走遠。

他帶來的那兩名弟兄,卻忍不住一次次地回頭。因為劉長英的確長得太漂亮了。

郭裳走出劉家寨,走出騎龍大坡,已經看不見身影了,小紅軍才放下釘耙,跪在劉長英麵前說:“姐姐,你就嫁給我吧。其實那天我是裝的,我是見你長得太美,才找借口留下來。”

劉長英鄙視地看著小紅軍,冷哼一聲說:“不行,我已經被許給羅沙鍋了。”

小紅軍說:“羅沙鍋不但長得煙巴屁臭的,而且窮得叮當響,嫁給他你會吃一輩子苦。”

劉長英說:“你不要說了,就是因為你,我才挖死了郭俊明,害得我全家老小擔驚受怕。我本想嫁給郭裳,抵消我的罪孽,但他不會要我了,我是他的殺父仇人。現在我殺了人,連羅順榮和趙晃都不理睬我了,不嫁羅沙鍋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紅軍說:“姐姐,姐姐——”

劉長英心意已決,打斷他說:“你不要再說了,要不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

小紅軍說:“我是不會走的,我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離開!”

兩個人正說著,劉向明回來了。看見小紅軍正和劉長英廝混在一起,劉向明氣不打一處來,喝罵道:“小長英,不要跟老子太沒來路!”

劉向明的聲音猶如打雷,劉長英連忙跑回大門邊,低著頭坐在門檻上打草鞋。那把喝過人血的鐮刀,依然放在離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小紅軍臉紅耳赤,隻好灰溜溜地離開劉家,又到趙三老板家打工去了,直到三個多月後才回來,一進大門就交給劉向明十塊銀元,跪下說:“爹,你就讓我跟姐姐成親吧,我會好好掙錢養她的。”

可是,劉向明卻看都不看一眼,就原原本本地把錢還給他,淡淡地說:“你不誠實,將來不會有好結果。我看整個騎龍大坡,最誠實的娃兒就是羅沙鍋,隻有他才會好好待我家小長英。你,還是走吧。”

小紅軍直挺挺地跪著,含著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劉向明。

劉向明看了小紅軍一眼,歪著頭說:“少來這一套了,聽說席大明已經歸順共產黨,他的隊伍已經變成了紅軍遊擊隊,你去找他吧,你們應該是一夥的。”

小紅軍說:“我以前當紅軍,是因為沒有爹,沒有娘,沒有親人,沒有家,沒有飯吃,現在我爹有了,娘有了,姐姐有了,家也有了,飯也有的吃了,不想再去當兵打仗了。”

劉向明歎了口氣,還是硬著心腸把他趕走了。小紅軍無路可去,又去趙家寨給趙三老板家打短工。

三天後,羅沙鍋就請了媒人來劉長英家吃歡喜酒。因為郭俊明的死,這頓歡喜酒被拖了好幾個月。

煙巴屁臭的羅沙鍋不喜歡喝酒,但在那種場合,不喝是不行的。劉向明拿出老丈人的架勢,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著,羅沙鍋按照習俗,端著一碗滿滿的燒酒,走過來跪在地上,高高地舉過頭頂。劉向明伸手接了,一口氣喝完,然後把酒碗放在桌子上,伸手把他拉起來,對劉長英說:“你們交杯吧,從此就是一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