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失火的月亮(中篇小說)(1 / 3)

失火的月亮(中篇小說)

小說卷

作者:段海珍

老黑山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壩子裏還在秋風習習,山坡上就已霜葉紅透。

我的家鄉紅樹坪就在老黑山腹地深處沉睡著。

災後的雨雪持續了好幾天。老黑山埡口以上的樹林裏全都結起了亮亮的冰淩。

天色突然放晴,冰雪融化,大地像被洗濯過一般幹淨。

我在賓館給主編發完最後一篇稿子,我打算回老家一趟。

我在縣上一年的駐站時間已經結束,接替我的吳帆還沒有到,我隻好等她來交接手續。

救災報道中,因為我上了幾篇特稿,編輯部主任說,給我放七天長假作為對我的獎賞。

總部能夠給我一星期的長假,這在我工作的曆史上實屬罕見。在我工作的這些年裏,拚命工作似乎充斥了我生命的全部。

我是一個孤標傲世的人。我不喜歡穿循規蹈矩的服裝。在任何一個采訪現場,我都會以一個特立獨行的形象出現。那些姹紫嫣紅的撞色服裝和誇張的花邊草帽,總是被我大膽地穿戴在身上,以示我的與眾不同。

我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價我。每到一處,總有人在我的身後指指點點。他們說,那就是報社的名記。

名妓與名記的稱號,不可殊途同歸。我覺得這名記的稱號好比美女作家的稱呼。我已經做到了名副其實。我無可厚非。

一個難得的假期,我完全可以回到我蝸居的城市和葉波膩在一起。

可是,我沒有。

我和葉波已經同居七年多。

同居的日子,我們除了吃飯睡覺,更多的時間都是在工作和學習。

收拾完行李,我給葉波打了電話,叫他來車站接我。

葉波接到電話,像是很忙,匆匆和我說了兩句就掛了。

葉波說,他的一個專題片後期還沒有完成,小易在配合他做。他叫我暫時不要回去。他沒有更多的時間來陪我。

他說,小易已經住到了他那裏。

一間四十多平米的小屋,我回去了確實不方便。

他的語氣讓我沒有更多想見麵的期待。

我決定回到鄉下老家去。一個原因是我越來越害怕身居鬧市嘈雜中的那種孤獨,再者是我很想回到鄉下去陪陪我的奶奶。

我想,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奶奶是最懂我的人了。

小易是葉波的同鄉,自己開了個工作室,專做三維動畫。小易和葉波的往來十分頻繁。他經常到我們那裏去蹭飯。小易一來,葉波就和他通宵達旦打遊戲,把我晾在一邊。在他們之間,我仿佛是一個多餘的人。

我最受不了的是有一次,我采訪回來,推開門就看見小易把我的一件純棉大T恤當睡衣穿在身上。那件灰色的大T恤是一個同學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版型有些偏大,我便放著沒穿。我外出了,他過來和葉波住在一起。他洗了澡就把我的T恤當睡衣穿。

最讓我崩潰的是,那一次,他竟然還用我的口紅塗了唇,抹了濕粉和胭脂。看到他的模樣,我好惡心,仿佛自己像是被誰強暴了一樣。

我第一次見到小易,是葉波的一個同鄉會。一頭齊耳黃發的小易來給我們敬酒。我看見,他的小指上戴了一枚金戒指,左耳上還戴著一朵黑色水鑽花。他過來和葉波認同學,說是十年前,他們是一個班的。那次之後,小易就經常出現在我們的蝸居。

那次,我和葉波大吵了一架。我把他送給我的水晶娃娃摔得粉碎。我把小易用過的化妝盒也一起扔掉了。我們冷戰了好幾天。之後,小易便好久都沒出現。

兩個月後,小易又來了。他穿了一雙歐款的軟皮皮鞋,一身雪白的進口棉質休閑服。那身打扮活像個富二代。那次,是葉波叫他來的。葉波要他一起配合幫一家公司做個項目推薦片。

葉波說,因為有小易的參與,那個片子做得很成功。

葉波得了一筆很豐厚的報酬。

那段時間,我外出采訪,小易幹脆搬過來和葉波住在一起。我回來的時候,足足收了三箱啤酒瓶和兩箱泡麵紙碗。

葉波用他的片酬收入給我買了一件價值六千多元的皮草衣服,花去了差不多我三個月的開銷。本來,我也挺喜歡那件衣服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把它穿在我的身上。我隻是在逛商場的時候,禁不住去看了兩次,試穿了一次。我認為那純粹隻是屬於欣賞而已。沒想到,葉波竟然很在意的把那件衣服給我買回來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想到衣服是葉波用小易和他一起加班換來的報酬給我買的,我就不想穿了。

我說,你就送給小易穿去吧!

你有病啊?葉波怪怪地看著我說。

我知道,那句話刺激了葉波。他很氣憤。

我到記者站的時候才發現,葉波又把那件衣服放在了我的行李包中。

奶奶又開始發暈了。

已經過了午後,我正在為找不到車回家而發愁,手機突然響了。

二叔來電話說,奶奶這一次的情況似乎比前兩次嚴重。奶奶除了喝水,已經四天不進一口食物,還整天不停地講昏話。八十七歲的奶奶,總是不斷地複述她在鹽鋪裏賣鹽巴的過程。那些活靈活現的對話,仿佛她的對麵就站著多少排隊買鹽巴的顧客。

二叔說,人少的時候聽著,還真會懷疑她身邊是否就站著一些已經逝去的鬼魂。

奶奶講昏話的時候,家裏總是擠滿了家族和親戚。我的那些三姑六婆,他們是不會失去在現場服侍奶奶的機會的。表麵上看他們是在侍候奶奶,實際上他們是在偷聽奶奶說漏的隱私。他們這樣用心地忙著侍候奶奶,這其中也沒讓他們少嚐過甜頭。

奶奶在七十九歲時突然摔倒後,說了一次昏話。

她說,在我家後院的芭蕉林裏埋著七隻罐子。

為了驗證奶奶的話,二叔帶著大家在後院底朝天地刨了一回,果然,在芭蕉林裏刨出七隻上了釉水的罐子。罐子刨出後,裏麵全是白花花飽滿結實的銀元寶。罐子打開,奶奶就蘇醒了。按照見者有份的原則,父親他們六個兄妹都有自己的份,包括在外省工作沒趕回來的五姑和六叔。

多餘的一份,奶奶說要自己留下,好給孫輩們備置嫁妝。

到每一個兒孫辦喜事時,奶奶都會從罐子拿出幾個元寶,作為她送給孫輩們婚慶的禮物。

我是奶奶的大孫女。她最記掛的就我的婚事。

我是在奶奶剛滿五十歲的那一年出生的。按照常理,連比我小十歲的堂弟都娶了媳婦,我早該兒女齊肩會打醬油了,可我依然還是漂泊一族。這確實讓老人家操心。

奶奶第一次昏厥是七十三歲。我剛上大三。

奶奶第二次昏厥是在七十九歲。那時,我剛結束我的北漂生活,回到我和葉波工作的城市。

那年中秋,我帶著葉波回來過節,奶奶很高興。晚飯時,她吃了一塊雞肉。晚飯後,她又吃了一小把青黃豆。

可能是吃得太多,撐壞了肚子,把大家攪鬧得一夜不寧。

那天,二嬸說,她剛收洗完畢,從灶房裏來到走廊下,就聽見屋裏傳來奶奶咳痰氣喘的聲音。二嬸在屋簷下輕聲地喊了兩聲。沒聲音。推門進屋去,就見奶奶躺在床沿下了。

等大家都聚攏來,才把奶奶移到床鋪上。奶奶身子才一落到床上,她又醒過來了。

我們問她,是不是坐久了頭暈沒扶穩?

我怎麼可能頭暈呢?奶奶說,我身體曆來都很好,從來都是耳不聾眼不花的。

奶奶說著就立馬坐起來,把自己打扮妥帖後,腰板挺直地坐在堂屋中的那條櫸木凳子上,準備安排後事。

那條櫸木凳子似乎成了奶奶每次會客時必備的坐騎。

我們把電燈開得明晃晃的,聽著奶奶講故事。

奶奶開始正襟危坐地和大家談話。

奶奶說,孫女啊,奶奶過得了今晚就過去了。

我們知道奶奶說的是她大限將至的意思。

我哭著說,奶奶,不會的,你不是要長命百歲給我帶重孫孫的嘛?

我的話逗樂了一屋子的人。

二嬸說,就看你要快點努力啊,你奶奶最掛念的人就是你了。

我看葉波和我們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說話尷尬,就叫他先到前院的西廂房樓上睡了。

我家二十幾間房,連成了四合五天井的一個大院和兩個小院。奶奶就住在正堂隔壁的那間屋。二叔家住在東廂房的小院。二叔家的堂弟和堂妹都已成家在外工作。我家就隻有我一個獨生女。平時我們不回來的時候,一大個院落裏空蕩蕩的。好在父親和二叔人緣好,也經常有人在我家裏進進出出。

二叔和父親都說了幾次,讓奶奶搬下來,住在下院子裏好曬太陽,出入也方便。

奶奶就是不肯。

奶奶說,她住的那一間房,過去是磨坊。民國的時候,她從這間磨房裏磨出了多少白麵,養活了一大家子和六個齊壯壯的孩子,還救活了幾個過路的傷兵。

奶奶說,睡在那間屋裏,夜晚醒來還能聞見蕎麥的香味,她舍不得搬出去。

二叔和父親說,要給奶奶的那間屋子貼上地板磚,好讓屋子光亮些。

奶奶堅決不幹。

奶奶說,別間屋你們愛咋倒騰我不管,我這間屋不許你們動半塊土。

她說,冬天,我在屋裏生個炭火,夏天,我在屋裏灑層涼水,冬暖夏涼的我住著舒坦。

六姑說,孝順老人全憑一個順字,大家就依了她吧。

其他房間全部換了磚牆地板,唯有奶奶這一間依然是土牆土地麵。

我們都在戰戰兢兢地守護著奶奶,給她喂健胃消食的藥,給她準備了提神補氣的人參。

奶奶說,孫女啊,這是個砍,奶奶這次要是過去了,是你給奶奶衝了喜,你把孫姑爺給我帶回來了。奶奶看著,這心裏氣順,不憋。要不然,別人要看老許家的笑話了,都說老許家人多勢眾,還會出了個女光棍,三十幾歲還不嫁人。

奶奶皺著眉頭說,你看,這多不體麵。

聽奶奶這麼一說,我心裏真不是滋味。其實,那時我和葉波雖然同居了三年多,可是我們都沒有想過要結婚。

我覺得我好不容易從農村出來,剛剛步入城市生活的行列,卻被這城市的洪流擠得喘不過氣來。我得努力的工作,讓自己在城市裏紮下根。

我們在一起,除了做愛、昏睡、上網、遊戲、美食、購物、發呆,其他好像什麼都沒有。真的,什麼都沒有。更多的時候,我們能做到的互相關懷和幫助就是我給葉波洗衣服,他給我做飯。

那時,我們不談婚姻,不談未來。我們除了工作、學習,疲於奔命的上班之外,休息的時候也一起做飯,一起出去上街。偶爾也去小街上享用美食。我們坐在富有情調的小餐館裏,等待服務生給我們送來美食。等待的過程漫長而愉快。我們幾乎不說一句話,各自打開手機上網。我覺得我就生活在一個強大的網絡中。我們一刻也離不開手機和網絡。要是哪一天我忘記了帶手機,我會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點安全感都沒有。這些年,不論在哪裏,我都覺得我沒有安全感,包括和葉波在一起的時候。

在城市打拚,能夠讓我們每天有飯吃有房住,有衣穿有班上,就是最安心的事。我們有時也談未來的打算,比如,以後我們是否要自己開一個店什麼的。在城市生存,工作是我們的本分,我們必須拚命地把工作做好。除了工作,我們徹底不談婚姻和未來以及孩子。但是,我一想到鄉下的奶奶和母親,我就特別想結婚,我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有時,我也在想,我究竟是要給我的家庭和親人,具體的說是要給我的母親和奶奶生一個孩子,還是要給我自己生一個孩子?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葉波是個工作狂。他喜歡藝術卻不喜歡孩子。可是,我一直就希望我有一個自己的孩子,而且最好是個女孩。她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我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給她紮上美麗的蝴蝶結,帶她到鄉間的田埂上去捉蝴蝶。

葉波總是說,他最討厭女孩,他最討厭女孩頭發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我們在一起親熱的時候,我說,葉波,我們結婚吧!我想要一個孩子。

葉波說,結了婚我們也要做丁克家庭。

我火了。我不解地望著葉波。

我說,丁克你個頭,你又不是沒本事養活一個孩子。

許亞,你懂嗎?丁克就是有雙收入卻主動不要孩子。葉波說,我主張的是人要擺脫傳統婚姻生活中傳宗接代的觀念,我們要過有質量的生活,自由自在的兩人生活。我不希望你一輩子為子女操勞,一輩子做孩奴。

許亞,你想想吧,你願意做孩奴嗎?葉波邊洗碗邊煞有介事地說。

我說,葉波,可是我就想要一個孩子。你看我都快四十歲了,如果我再不要孩子,我就沒有機會了。我說,我相信我能夠帶好她,我也能夠讓她過得幸福。

嗬嗬,葉波冷笑著說,幸福?你以為你感覺幸福,孩子就會幸福啦?許亞,你最好不要把你家那些傳宗接代的陳腐思想和現代人的理念攪在一起,好不好?葉波有些強詞奪理。

葉波的態度噎得我喘不過氣來。

葉波喜歡我留長發。他說,女人的曲線有身體的曲線和頭發的曲線,一個女人能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就是最美。

我知道葉波喜歡在我洗完澡時,撫摸我柔軟的頭發。我就故意把頭發剪得短短的,每天抹上亮亮的啫喱水,打扮得像個男生一樣。

他說,你怎麼把自己弄得像個男人似的?

我說,這樣不是挺好的嗎?挺精神啊!你不是挺喜歡男人嗎?

葉波知道我又在奚落他和小易的往來。

葉波非常生氣。

葉波說,他最討厭女人用那種甜甜膩膩的香水,很俗。

其實我自己也不喜歡太甜膩的香水。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故意偏要用那種甜味很濃的香水。

葉波說,許亞,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俗氣。

我說,葉波,其實我一點都不俗,我是喜歡溫暖和被關懷的感覺,我希望用這種甜蜜的感覺來溫暖我。

葉波和我都相對無語。

在一起的時光,常常被我們的爭吵弄得索然無味。

有一次,葉波進門就扔過來一本雜誌說,許亞,你看看,香水用多了會導致不孕的。

從那以後,我幾乎不再用香水。

鄉下春天的田野,總是開滿了粉粉嫩嫩的燕子花和豌豆花。我喜歡豌豆花那種水水的鮮味兒。

我喜歡,五月裏到紫色的洋芋花中去捉蜻蜓捉蝴蝶。

我想,我就隻有這個簡單的願望,也許隻要和葉波在一起,就不可能實現。

我常常在想,我一定要實現這個願望。

我想,也許有一天,我不愛他了,我離開他了,我就可以到田野裏去。

我有一種預感,有一天我可能會離開他的。

我想,我肯定會的。

那次吃飯的時候,我看奶奶十分高興,就給她倒了一小杯葡萄酒。

奶奶很高興地把它全喝完了。

二叔和父親說,他們喝不慣那甜不甜淡不淡的紅酒,還是喝老白幹帶勁。

奶奶卻說,那紅酒好喝,喝著有情有調的,很有滋味。

葉波輕輕拐了我一下說,你奶奶挺會享受的。

我說,那當然了,奶奶以前是鹽鋪商的女兒,人家是貴族小姐出身,有那份品味。

奶奶說,以前,你祖爺爺去調鹽巴,老鹽官送了他兩瓶葡萄酒,那個味道才叫柔潤。

飯桌上,葉波給奶奶遞煙。奶奶接過來,自己用火柴點燃,吸了一口說,現在的技術真是越來越高明了,卷煙還帶個把子,要是在以前,抽點雪茄草煙還得請走夷方的人到喀麥隆去帶。

哦!奶奶竟然還知道世界上有個喀麥隆?我知道奶奶說的夷方,就是以前被英國人統治著的緬甸。

我怕奶奶牙不好,特意給她夾了一塊雞肝。奶奶斷不接受。

我從來不碰動物內髒,奶奶說,那些東西對身體不好。

奶奶是個很講究的人。不論飲食起居,她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貴氣。

我趕到客運站的時候,回鄉的客車已經發完。

我正在納悶,就看見路邊一輛大車上有人在向我招手。我仔細一看,是一輛到災區慰問的電影放映車。宣傳部的王益正探出一張笑臉對著我使勁招手。

十天前,王益陪我一起到老家去采訪報道災情。他處處忙前忙後的為我張羅後勤。老家人還以為他是我的男朋友。每到一處,都有人問我什麼時候辦喜事了?弄得我們十分尷尬。

電影放映車一路顛簸。

我有些昏昏欲睡。

一路上,老劉和王益喋喋不休地抱怨送電影下鄉是勞命傷財。

王益說,沒辦法,這是政治任務,隻能服從上級的安排,我們要的是在慰問期間把這些資料帶回去。

老劉說,災後一共放了十一場電影,觀眾累計起來還不足五百人。

因為長時間的雨加雪,加上地質疏鬆,山路上不時有滾石落下來。我急著奶奶的病情,感覺電影車在山路上行走,就像一頭年邁的老牛在泥沼裏艱難地耕田。

山穀裏,霧氣升騰,紅葉滿山。我們偶爾能聽見溪水跌落穀底時的轟鳴。

在崇山峻嶺裏開車,隻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衝下萬丈深淵。

我不知道,這一次奶奶講胡話又會給大家交代些什麼。

上一次,葉波和我回家,奶奶說是我給她衝了喜。她就告訴我們說,她住的屋子裏埋著金條和元寶。

奶奶說,她記得金條是埋在半牆上,元寶是埋在磨盤下麵。

我的那些三姑六婆們,趕忙集中起來,在奶奶的黑屋子裏挖地三尺,最終在地下挖出了兩小箱銀元和四貫銅錢。元寶和銅錢是放在兩隻鐵盒子裏,因年代久遠,銅錢大部分已經腐蝕。

三姑和二叔把兩小盒元寶拿到銀行裏去谘詢,櫃台的辦事人員看過之後,說是那些老銀子因為純度不高,不值幾個錢,最多隻能捐贈給博物館作為文物收藏。

那些元寶和銅錢都沒能變現,大家很失望。

暗地裏,大家還是希望奶奶能夠再創造一次奇跡,把我家祖上埋在地下那些金光燦燦的寶物挖出來,好給大家造別墅買汽車。

老劉和王益說,他們最擔心的就是到紅樹坪放電影,沒有人來看。

王益試探我說,這件事應該包在許老師身上吧?人家許老師可是紅樹坪的金鳳凰,在北京混過,現在又是名記。

看我不答話,王益又乜著眼睛說,要是組織不起觀眾,我們就到許老師家的院子裏去放,讓她家供火盆。

我說,供火盆沒問題,連吃住也可以包的。

王益說,看來今天我們捎帶許老師就是帶了個大救星。

我說,怪不得,我在路邊等車時,你對我笑成一朵花。

王益呼哈呼哈地笑著說,沒有,沒有,許老師才是一朵花呢。

王益左一個許老師,右一個許老師,叫得我心裏發麻。許亞是我的名字,可是到了基層,幾乎沒人叫我的名字。

記得剛大學畢業北飄的那幾年,我遇到了學美術的葉波。最先,我也是稱呼他為葉老師。我們都是南方人,又因為租房時共用一個客廳的緣故,漸漸的也就熟識了。後來我們就睡到了一張床上。再後來,葉波回到一家電視台做製片,我就隨他到他工作的城市應聘做了一名報社記者。我駐站的這一年,和宣傳部打交道多,大家都習慣叫我許老師。

老師這個稱呼,似乎成了初出茅廬的人打開局麵的一道口子,叫得多了就有些泛濫成災的感覺。

我正在胡思亂想,王益就驚叫起來,哇!老黑山著火了!

我睡眼惺忪地望去,隻見半壁山坡被火焰映照成一片橘色的海洋。大地和天空都彌漫著一片暖暖的溫馨和沉醉。

雪後的山野,層林盡染。月光下,山巒被籠罩在一片喜慶之中。

我們正說著話,一輪碩大的月亮就從山埡口跳出來。那月亮竟然是赤紅色的。

王益大聲叫道:紅月亮!紅月亮!

老劉慢吞吞地說,看見紅月亮是要交桃花運了。

王益突然打住了說話聲。

王益的那點小心思,我也有幾分猜透了。可是我覺得現代人的姐弟戀還是有幾分幼稚和瞎掰的味道。我不太感冒。

車過老黑山埡口,我那美麗的小山村展現在眼前。

村莊裏,參差錯落的燈火像是天幕上流瀉下來的星光。

電影放映車在村頭我家的小旅館門口停下。母親正提著茶壺往暖水瓶裏倒水,看見我提著一隻大包下車來,她忙歇下手中的茶壺迎過來幫我拎包。

母親說,趕快回去吧!你三姑四姑都回來了,你表弟表妹他們也回來了,正等著你吃飯呢!

王益和老劉忙著去村委會報到。他們每放一場電影,都必須要有村委會的蓋章,才能兌現一百元補助。

看著母親日漸老邁的身體,我心裏酸酸的,我真想回家來幫她一把。家裏就我一個獨生女。我常年漂泊在外,我知道父母對我的期盼。特別是我的婚姻問題,讓母親操碎了心。

母親說,亞,你就找個人嫁了吧,你一直這麼飄著,我們老許家,在村裏就永遠抬不起頭。

母親的嘮叨被我回擊了幾次之後,她就沉默了。

小院裏,燈火輝煌。大家正聚在屋簷下吃飯,熱熱鬧鬧地擺了幾大桌。

堂屋裏燒著紅紅的炭火。奶奶穿著一件鐵紅色的唐裝精神煥發地坐在堂屋中間的櫸木凳子上喝茶。屋子裏暖烘烘的,彌漫著一股苦苦的清香。那是奶奶常年愛喝的一種花草茶味道。

奶奶說,花草茶能平衡身體的冷熱,她一年到頭都不會感冒。

奶奶見我進門,忙歇下茶杯站起來。

我跑過去擁抱著奶奶,忍不住淚流滿麵。

我覺得家裏隻要有奶奶在,是多麼溫暖。

奶奶理著我的頭發說,我的心肝孫女,奶奶就是掛念著你呢!

說著奶奶轉身進了她的房間。她那轉身的動作輕捷靈便,一點都不像八十多歲的老人。

過了一會兒,奶奶提著一小包東西出來。

那些親戚們不約而同地從飯桌上站起來,向奶奶圍攏。

我突然間非常討厭他們的虛假熱情,仿佛奶奶要給我什麼貴重禮物會少了他們的份。

奶奶從一隻薑黃色的布包裏取出一小包衣物雜碎來。

一頂水紅色緞麵做成的小布帽,四周用白兔皮毛滾了一轉細致的毛邊,像小披風一樣拖在肩上,帽頂上翹起兩隻精神抖擻的小狗耳朵,鑲嵌小狗眼睛的兩粒翡翠青翠欲滴。

奶奶又從布包裏掏出兩隻紅綠相間的小虎頭鞋,還有銀鐲子、銀項圈和刻著長命百歲字樣的百家鎖。看著大家好奇地圍攏過來,奶奶從容地把那些小物什一一遞到我的手中。

那些小物什,我隻在我幼年時的一幀照片裏見過。

三姑說,那不是亞亞周歲時的穿戴嗎?看奶奶多細心,還給你原封不動地保管著。

大家看看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什,又坐回原座位上吃飯。氣氛顯得有些尷尬。

我旁若無人地掏出化妝盒上的小鏡子,把小風帽戴在頭上用手機給自己拍照。

奶奶嗬嗬地笑著,依舊淡定自若地喝著自己的花草茶。

我對著鏡子舞弄了一陣,才坐到那些熱鬧的人群中去吃飯。

我注意到有一桌人不是我家的親戚。他們是災後重建臨時工作站的人。臨時工作站是由分別從鄉政府各部門抽調出來的人員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