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娘(散文)
散文卷
作者:馬玫
一
將纖薄的綿紙對準光線,可以看清絮狀纖維組成的幾何圖案,它們的排列令我想起海藻之類的水生物,一種完全自由的發揮狀態。蠶卵就排列其中,這些細小的黑點沒有規則,如星子被隨意灑落天空。我伸出手指輕觸,微小的凸起蘊育著生命最初的雛形。據說,幼蠶將在幾天內破卵,我有些激動。養幾條蠶是生物老師布置的課程之一,我則欣喜可以親眼見證生命從出生到蘊育的整個過程,那時的我,多麼渴望探知生命成形的真相。
蠶的出生接近於悄無聲息,就像一片葉子落入黎明前的河流。一段時間以來,盡管我用很好的耐心在這些細小的黑點上尋找生命的跡象,還是無比遺憾地錯過了它破殼的那一神奇瞬間,或許說,就在我眨眼的功夫,它已經自我完成了整個出生的過程。當我發現它的時候,它已經扭動著小身子出現在綿紙上,沒有父母的照顧,剛出生就必須學會頑強地爬行。
初涉人世的小生命,對於剛剛降臨的世界有著本能的抗拒,嬰兒用啼哭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樹木的嫩芽則是直指天空的憤怒拳頭,蠶蟲通過扭動身子宣泄內心的恐慌,之後,則開始領受屬於自己的命運。
它細如纖維,小得讓我無法用指尖將它拾起。我用毛筆細軟的筆尖將它蘸起,以便移送到備好的桑葉上,突然受到外襲,它扭動著身子奮力反抗,本能地拒絕著外來的侵襲和壓力,然後,很快被我送入盒子。盒子裏已經有足夠的嫩綠桑葉,桑葉鋪展成一張舒適柔軟的巨大棉床,從筆尖墜下的它平穩地落於桑葉上,像一個饑餓的孩子神奇降臨於童話王國的巨大麵包上,在葉麵散發的清香裏變得安靜和順從。此時,我想,它一定感謝命運,在尚未分清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時,對這個世界心存向往和感激,至少,在它出生時已經為它準備了足夠的食糧,就像一個孩子出生於富足家庭,揮霍不完的財富為他奠定了無需奮鬥便可極致享樂的特權。
它開始安於現狀,很快適應陌生的環境,盡情享用美食。棉線般細小的家夥從一出生就具備了驚人的食量,每天的進食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體重。不出幾天,已經由剛出生時的黑褐色褪為淺黃直到細白,全身心的進食簡直就是一部隻有消化功能的機器。對於每一片桑葉可以做到來者不拒,沿著葉輪大口的吞咽,它的咀嚼均勻而有力,甚至可以聽到唇齒與葉片摩擦發出的聲響,葉片在它的進攻下一圈圈縮小直至消失。而有的蠶則明顯屬於懶惰型,若是桑葉剛好落在頭頂,在懶得挪動步子的情況下,會從葉子中間吃出一個圓洞,之後,洞的口徑在它的努力下逐漸擴大,直到整片葉子裝進它的腸道。從它們身上,我真正見識了“蠶食”這個詞的含義。
我注視著這群快樂的少爺小姐安逸地爬行在桑葉上,行走、扭動、沉思,大吃特吃,過著富足優裕的生活。按照老師的要求,在一本天藍色的小本裏記錄下它們的成長過程,使用最多的詞彙是:進食、散步、睡眠、脫皮和成長。在我年少的印象裏,成長是如此一個簡單且倉促的過程,如我“三點一線”式的讀書生活,不容有更多的時間去回味其中的細枝末節,讓我在安於現狀的同時,莫名地產生困惑和厭倦。許多年後,當我從陳舊的書箱深處找到這本筆記本的時候,抹去歲月的積塵,反複看到了年少無知的自己。那時的我,在父母的寵愛下,如躺在桑葉上的蠶,過著挺括、舒適、衣食無憂的日子。
養蠶的過程由最初的興致勃勃漸漸淡去,少年時期的我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有著飽滿而濃厚的興趣,總是在最初的時候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又在時光的消磨中很快將這份熱情如汞柱上的水銀般降到最低點,這注定了我人生中將失去很多的機會和機遇,為後來的種種失敗埋下伏筆。
首先,找桑葉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情,小小的縣城星羅棋布的幾棵桑樹早被同伴們掌握,小夥伴們個個像揣著藏寶圖一樣能準確掌握幾棵桑樹的位置,不出幾天,幾棵桑樹已經被擒得像一根光禿禿的手杖拄著土地,提前進入老年期的模樣。實際上,就在我家隔壁的衛生院還有一棵保存完好的桑樹,看門的大爺操著一口純正的四川口音,說起話來基本算得上是口無遮攔,他的大嗓門令我心生畏懼,因此,從心底沒敢打過那棵桑樹的主意。
而此時體態滾圓的蠶正是食量驚人的時候,我黔驢技窮,隻好用委屈的眼神對著它們歎息,表現得分外內疚,以此達到希望能夠得到諒解的目的。當母親看著光禿禿的紙盒裏幾條可憐的小生命問我怎麼辦時,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喂萵筍葉吧。
蠶,吃桑葉,也吃萵筍葉,據說吃桑葉的蠶吐出的絲要雪白柔韌,而吃萵筍葉的蠶吐出的絲則泛黃。我不在意蠶絲的質地,年少的我對可能存在的後果永遠持無所謂態度,缺少人生經曆的我,尚不明白一個人除了管理好自己之外還需要承擔一份責任,更沒明白人生中的許多經曆其實是一條射線,往往因為一個點的介入而影響之後的整個平麵。
那怎麼行?母親反問,像是讓原本享受著母乳喂養的嬰兒突然間改吃雜糧,善良的母親用憂心忡忡的眼神看著我,又看了看幾條蠶。
晚上,回家時才發現家裏多了一袋桑葉,那是父親和母親下班後,騎自行車到十多公裏外的山上找回來的,在返回的途中剛好遇上大雨,倆人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了,我用手指撥弄著那袋綠色的葉片,上麵還沾著潮濕的雨水,母親小聲提醒我要用抹布把雨水擦幹才能給蠶吃。我無聲,注視著蠶搖頭晃腦等待喂養的嘴巴,心懷太多愧疚,人生的第一次體驗到了內心難言的苦澀和酸楚,心中的雨水瓢潑而下。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不是一個惹人疼愛的孩子,叛逆、調皮、自私,內心深處更多的根植著茫然和失落,總是帶著身不由己的創傷和無法言說的疲憊,直到行至中年後才知道,青春期的各種症候,基本上是源於少年時期的自負和自戀。那時的我,怎能體會到父母用脊背為我撐起的天空是多麼的冥藍,而我大口蠶食的正是他們源源不斷提供給我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