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思日月長(1 / 3)

相思日月長

短篇佳構

作者:聶鑫森

這個地方把得相思病稱做發桃花癲。

石板村的水根就老發桃花癲。

桃花癲並不是隻發在桃花盛開的時候,其含義似乎有兩層:一是發作後,這人顯得神采飛揚,臉上忽地浮出一片豔紅,灼然像是桃花顏色;二是“桃花”關係著一個“春”字,男女間的纏綿繾綣,常被喻為“思春”、“懷春”、“春情”等等,這屬於一種原意上的引申與生發。發桃花癲的有女人,也有男人。因愛的不可得到,積鬱日久,又沒有重新疏導的機會,就有了發桃花癲的權利與條件。

桃花癲不同其它的瘋症,應屬於“美”的範疇,既不會狂奔亂跳,也不會做出殺人放火之類的勾當來,完全如—個常人的舉動。隻有臉色的生動與眼睛的癡媚,以及旁若無人的對愛情的表白,才知道這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和另一個“人”在做多情的對話。一切都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從身體到心靈全無世俗的負擔,這境界並非隨意可得,是一種極度痛苦後的解脫,不曉得痛苦的人是收獲不到這份歡樂的。

石板村是個小小的村子,不過四五十戶人家,自村中蜿蜒而出的一條石板路,與五裏外的一個小鎮相連,所以雖地處偏僻,但並不是那樣寂寞。鎮上有打米廠、雜貨店、木工坊、鐵匠鋪,聚集著不少的繁華與喧鬧。隔上一段時日,也常有縣裏的戲班子來鎮上的一座關帝廟唱花鼓戲,周圍幾個村子的男女老少都去看,不完全是看戲文,也看那些演相公和小姐的演員,實在是標致!石板村周圍盡是桔子園,春天開桔子花的時候,香得你全身酥酥的;然後,圓碩的桔子馱彎了枝幹,恰如橫空飛騰的野火。桔子收益大,除按指令性任務賣一部分給政府外,其餘的可以自行安排。

這些年來,石板村基本不種糧食了,都栽上了桔子樹,糧食由鎮上的糧站供給。侍奉桔子樹實在用不了多少時間和精力,隻要老天肯幫忙,收成總是有的。年輕的男女,都到城裏打工去了,各家各戶留下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和孩子,用不完的時間和精力,就丟在家裏、拋在床上,又快活又寂寞。

水根還沒有成家。父母親早死了,又沒有兄弟姐妹,留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世上討生活,守著三間磚瓦屋和一圈院牆,以及分自留地裏的幾十棵桔子樹。

四十歲的男子,因還是一個單身,村裏人背後稱他是“寡公子”,而不稱“鰥夫”——這字眼太文雅太難認。男的獨居稱為“寡”,是很可以作一些考證的,大概是這種男人因常苦苦思念和揣測女人的種種行為和心態,久而久之,陰陽倒錯,身上“陰柔”的成分增添,便有了女人的某些特征,所以才有這種說法。

水根發桃花癲不在忙碌的春上和秋後,春上要給桔子樹施肥、打蟲;秋後要架起梯子收桔子,把桔子運送到鎮上的果品倉庫去。做這些活路的時候,他總是把聲音弄得很響很響,口裏還不停地“嗨嗨”喊叫,好像是為了抵擋外界的一種無形的聲音對他的壓迫。待把一身力氣消磨盡後,回到家裏,手忙腳亂地做飯、洗衣,鍋、盆、碗、盞與提桶、腳盆響成一片,然後便可以在床上找到一個屬於他的夢。

水根是1972年出生的。他爹那年都三十五歲了,結婚遲,是因他爹的爹是富農,好容易碰到一個外省到這裏來討飯的女人,由人撮合成了個家。這樣一種身份的爹,雖沒有什麼劣行,卻依舊是階級鬥爭的“活靶子”。水根很小的時候,隻要聽見梆聲一響,就知道要開鬥爭會了,而他爹早已戰戰兢兢地站在院門邊等候。他娘抱著他,說:“崽,莫哭,你爹馬上會回來。”他自小就生活在一種擔驚受怕中,就連跟他打鄰居的馬二叔,見麵也隻是“哼”一聲,把手反背在後麵,臉上的笑也是冷的。於是水根怕白天,怕人,怕那些尖利如刀的目光,喜歡獨處,而獨處對他又不亞是一種嚴懲。

到了閑時,無什麼活路可做,一天的光陰就分外的長。水根低垂下頭,在村裏和鎮上不停地慌亂地走,碰見人就立刻避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追逐他。天一落黑,孤獨成了一種更大的恐懼,他無法入睡,就在灶屋的一角,點燃一盞小油燈,然後把舂米的木杵踏得飛上飛下。人影和杵影組成一幅可怕的圖形,躥跳在牆壁上,陰森森的。

每每這時,他隻穿一條褲衩,赤裸著上身,貪婪地看長而粗的舂杵擊打在圓而深的石臼裏,許多的聯想和幻象就紛遝而至,火和力燒灼著每個骨節每塊肌肉,好痛苦好歡樂。這舂米的家什隻有他家還留著,如今不是有打米機嗎?水根舂的不是米,是一把潮潤的沙泥。他獨自桀然地笑,笑得嘴歪歪的。

咚。咚。咚。咚。咚……

在舂聲宏重的節奏裏,拴在院裏挨門的木柱上的那條母狗,也瘋狂地叫起來。一邊叫,一邊掙紮著往上躥,鐵鏈子鏗鏘地響,一如鐐銬所奏出的音樂。

這狗叫阿蘭,居然是一個很女性的名字。

阿蘭的叫聲,即刻引動村中大狗小狗的熱情,或高亢,或嘶啞,或低沉,或尖銳,互相訴說著屬於它們的語言,嘈嘈雜雜的一片,夜便有了生氣和活力。

在舂聲和狗吠的極小極小的間隔裏,自不可知的地方,依稀擠入沉悶咽啞的梆聲,漸漸地如堅硬的石頭,於聲音的波流中突兀出來,猙獰如鬼怪。

水根打一個冷噤,更快更猛地踏動木杵,讓木杵擊起的聲音築成一道無縫的牆,阻擋那梆聲的侵入。

直到他再無一點力氣,癱軟如一匹受了重創的豹,倒在舂杵邊,狀若死去。

這梆聲就這樣一直死死地追逐他、擠壓他、脅迫他,躲不脫也擋不住,似乎已在他的血液裏沉澱,成為他身體的一個組成部分。

二十年前,水根已是一個精壯的男子了。真正地發現自己是一個“男人”,是一次到鎮上去看花鼓戲《劉海砍樵》,回來後躺在床上,那個美麗的狐狸精胡大姐竟款款地走到身邊來,媚媚地笑出兩個暈紅的酒窩,他就猛地伸出了粗壯的胳膊,把她抱到懷裏來……到第二天早晨,他發現床墊上有了一片膩膩的東西,於是他愣了好一陣。

他和村裏的姑娘阿蘭“好”上了,是偷偷地“好”上的,隻有月亮和星星知道此中的奧秘。村裏的許多年輕人都進城打工去了,她爹不讓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