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背影
散文長廊
作者:吳曦
海明威 尋找死亡的證詞
人們常常會思考為什麼活著的理由。但很少有人會追問為什麼不活的理由。隻要進入這個程序,就表明與死神靠得很近了。
隻有海明威能夠給出這樣一個藍本。他一開始就在尋找死亡的證詞。海明威的世界,是暴力與死亡的世界。但他不是在展覽血腥和恐怖。恰恰相反,他是以這種方式讓我們體認了生命的深度意義。人隻有麵對暴力與死亡,才會感受到自身的脆弱與渺小。正是這種絕望的力量,激發了人的不肯屈服與不被戰敗的勇氣。任何人一旦進入海明威的世界,無不被那種強悍的氣場所震撼。
海明威的骨子裏就有一種硬氣,這是與生俱來的。是族群的血脈傳承。他像他的父輩一樣,嗜好捕魚、鬥牛、打獵還有槍戰。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他的身上留下237片彈片。兩次遭遇飛機失事。多次遭遇車禍。麵對如此喜歡與死神較勁的人,上帝也無可奈何了。
對海明威而言,“死亡”一詞已經消失了本原之意,且有著戲謔和反諷的味道。他的解讀,更是讓人莞爾,“說實話,我一點也不在乎,人隻能死一回,咱們都欠上帝一條命。不管怎樣,反正今年死了的明年就不會再死。”對死藐視到這種程度的人,還有什麼可懼怕的呢?
懼怕是人的天性。海明威以超越懼怕的力量戰勝懼怕。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更早感受到死亡的恐懼和懂得死的真意。他在小說《印第安人營地》裏,講述了一個孩子跟隨他做醫生的父親去為一個印第安產婦接生,看到產婦的丈夫受不了妻子被痛苦折磨,終於用剃刀割斷自己的喉嚨。顯然,這篇小說有著明顯的紀實成分,是海明威小時候的一次經曆。海明威的父親是名醫生,而他小時候同印第安人有過親密的交往。這是海明威第一次麵對死亡的感受。這種對待死亡的態度無疑在海明威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隻有敬畏死亡,才能無畏死亡。海明威的書寫直逼暴力與死亡,他的短促、冷峭與凜礪的文字,一次次刺激著閱讀者的神經,並以此確立強者的世界。
海明威從來不否認人類自身的弱點——渺小與脆弱。他的強大證實了他內心的謙卑和自知自明。是他說出了生命的無奈與不幸,以及告訴我們,麵對強大的世界,如何避免受到傷害。
許多次,我在海明威的世界中徜徉,試圖尋找新的解碼途徑。這並非想標新立異或別出心裁。我隻是想透過堅硬、強大的外殼,去探究海明威那鮮活、柔嫩而又悲憫的內心。其實,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不幸驅使了海明威的書寫,並一次次說出這種不幸。而他的這種“說出”,往往是被遮蔽和包裹著的。海明威如同一座隱在水中的冰山,我們所能看到的隻是露出水麵的八分之一的冰山一角。我們很難直接觸及內裏的深度悲情。猶如一道無限深邃的河流,暗示著尋找的意義和艱難。尋找的過程就是從對生命的無畏到對生命的敬畏這樣一個相互糾結的過程。
生命是孤獨和無奈的,即便如海明威筆下那些強者與硬漢同樣如此。海明威也不例外,他最早體悟到生命的孤獨與“無意義”。他深藏在心底的那種絕望的悲傷,隨著尋找的逼近變得愈加痛切。他在五十八歲就開始書寫的回憶文字《不固定的聖節》,是否就已經暗示著某種不祥的預兆呢?
我想說的是,假如我們換一個視角解讀海明威,我們能否發現在他強大的外殼之下,他的所有文字都是他生命終結的證詞呢?
博爾赫斯 用文字構築迷宮
我們很難走進博爾赫斯。就像我們很難走出博爾赫斯一樣。
博爾赫斯是座迷宮。他用文字構築起這座巨大的迷宮。通向迷宮的,是一道道被鮮花簇擁著的小徑。曲徑通幽。幽深之處別有洞天。
正是博爾赫斯巧妙設置的一個個迷陣,極大地刺激了我們的好奇、期待和解密的欲望。當我們不由自主地開始了一次永無歸期的精神之旅時,我們發現自己已經無可返回了。這個布滿標記而又無路可尋的心智迷宮,讓我們在智力與遊戲的博弈中,獲得無限享受的同時又茫然不知所措。我們找不到來路,也尋不到出口。進入和退出都是不可能,也毫無意義了。因為我們已經被一連串的“邏輯鏈”誘進了一個又一個怪圈中而不可自拔。
博爾赫斯用時間概念來演示空間的無限包容。在他的文字裏,處處彰顯著對“時間”與“迷宮”的追尋與拷問。在這裏,邏輯與邏輯相互疏離又相互糾纏;意義的消解——建構——建構——消解,以至形成無窮盡的循環往複——一條彎曲的線,一個首尾相接的圓,一座“圓形廢墟”。
“筆直的長廊/在彎曲,在歲月的盡頭彎成/秘密的圓環。”詩人博爾赫斯,詩意地詮釋了迷宮的深度意義。顯然,這就等於博爾赫斯在向世人告白:我,博爾赫斯,不是迷宮的製造者。真正的製造者另有其人。那麼,這人又是誰呢?博爾赫斯滿含深情地向我們暗示了一條通向“謎底”的路徑。“我覺得世界就是一個迷宮,我們不可能逃得出去,因為所有的道路,盡管看起來是向北或者向南,其實都是向著羅馬”。
條條道路通羅馬。當我們以一種極度興奮、迷惘、恐懼的心情,在迷宮中遊戲的時候,我們便會驚奇地發現,真正的迷宮製造者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我們自己——每個人的“命運劫數”。其實,迷宮就在你我之中。
萬劫不複的命運,必然衍生出嚴肅的人生命題——遊戲。早有預謀的博爾赫斯,因此預設了一個個通向迷宮的遊戲標識。當我們破譯了一套意義符碼後,又被另一套意義符碼所糾纏,以至無限循環。解碼的過程就是我們的遊戲心態獲得極大滿足的過程。博爾赫斯,這位天才的人文智力遊戲大師,正是利用了人們在消解和遊戲的背後,暗藏著廓清一切神秘事物內核的巨大欲望,來共同建構博氏特有的文字樂園和遊戲宮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