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舊事

散文長廊

作者:劉景鵬

疏疏朗朗的星子是一枚枚猶帶著體溫的硬幣,騰挪在這浩淼的海麵上。隔著岸邊的光影,磨損的老蒲扇搖著一個個童話般的過去。風從山那邊吹過來的時候,月亮還在水的下方,鎮子這個時候有些寂靜,碼頭上少了喧嘩,隻有犬吠聲隔著遙遙的海傳到岸的另一邊。硬幣落在井水的樣子,使人想象起一枚星子在海裏明晃晃地閃動,晶瑩剔透。還使人想起某些沉淪的舊時光。

沿著這樣的星光,實際上可以走回從前。在淩晨熹微的晨光下,有老如樹皮般的漁船,聲音很響地開過,船上的人看著燈塔,對比著抬頭的星辰,突然覺得人生所需要的一些光亮,可以珍藏在心裏。天上是有二十八星宿的,不知它們現在在哪個方位,這浩瀚的天、飛揚而去的時光,簡直輕飄飄的,看著艙裏鱗光閃閃的魚子,想著適才在遠海的顛沛,一船的人都歎了口氣。抱起老煙筒的船老大眼神迷離,船上的煙囪已有了一縷炊煙,在迷霧般的海麵嫋嫋升騰,“吃飯了!”“吧拉拉”扒碗的聲音,輕輕敲破這倏忽寧渺的空間。

岸上開始有了人的走動,船上放下了舢板,人魚貫地下船,抬頭看著天色,星光已經很熹微了。燈塔的亮光也不如船剛進港時,那樣的耀眼。而鎮子熟悉的大街小巷卻在觸手可及的眼裏,這是舊時光的某個畫麵,我曾經很熟悉,在那些樸素不事張揚的年代。

船上的人到現在大多老去,他們像一截截長滿海苔的船殼,陳舊不堪。輕輕叩擊,便如舊年雨水般淅淅瀝瀝地打在陳年皇曆上。

鎮子沿著芒種、夏至平鋪開的二十四節氣,興衰榮華便像每年元宵,鎮上人鬧“聯燈”時的盛景,開始是那麼的光華滿身,後來走到夜的深處,漸漸疲倦的人,看著次第熄滅的燈,也經曆了“黃粱一夢”般的人生大景。原來時間就是這樣,給你一些甜頭,讓人在慢慢勃起的欣喜中,慢慢地回到平衡。

鎮上的老人在百無聊賴的時刻,掰起樹皮般的指頭,盤算著十二辟卦的由來。從農曆年十月開始,坤卦開始變化了,它從地雷複開始,一直推算到四月的乾卦,想著明亮的節氣像星子般嵌在卦裏,不由得一陣欣喜、一陣恍然。黃鍾大呂太簇這些陌生的名詞寫在日曆上,使人不明所以。所以想到疲倦的老人這時會抬頭看星子,明晃晃的,像灑滿一網活蹦亂跳大黃魚的鱗光。古人之前的古人把吉凶悔吝四大象毫不猶豫地就寫在這卦上。那個時候,還是有這樣的海,這樣的山。盤算的人依舊會老去。就像十二辟卦的循環,又是一個開始。

鎮子早年是有一個修鍾表的中年人。他的鍾表鋪在鎮裏外嶴拐角處一個隔為半間的店鋪裏。那裏燈光昏黃,我每次經過時,他總是伏在鍾表上,伏在時間裏。鎮上人說他修鍾表的精確性,就像“討海人”計算一天兩次潮汐般地準確。他以一個埋頭的動作,在時間裏匍匐了幾十年,“滴答滴答”的聲音,在每次傍晚從寧靜的街上經過的人的眼裏,好像放大了的潮汐聲,洶湧澎湃。他目睹了多少鎮裏的紅白喜事,我不知道,但他的眼裏漸漸有了夕陽。

一陣恰如其分的雨,使鎮裏的光陰迷離起來。這場雨從遙遠的時空一直下到現在。鎮上有數的幾條老街,雨水便敲打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麵,沿著時光過去,麵前的海一片迷蒙。斜風細雨中,漁人披著蓑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淤積的雨水坑匆忙而過。鍾表鋪的中年人這時抬起頭會心地看著這一切,手中的表還在“滴答”地響,這時節的潮水也該漲了。雨水伴雜著上漲的潮水聲,席卷了那個延伸向海裏的碼頭。他的眼光,漸漸柔和,仿佛雨水裏有了一層叫做“歲月”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