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三雙手抄進褲兜,一邊悠閑地在羊西線的人行道上溜達,一邊用眼角搜尋著將要出現的搶劫目標。
還沒進入伏季,天氣便異常悶熱。剛下過雨,眼前的一切都是熱烘烘、溫漉漉的,給人一種被架在蒸籠裏悶蒸的感覺。劉三拉扯了一下T恤的後背,想背部涼爽一下,可前胸更加難耐濡熱。他心裏恨恨地罵:他媽的成都。接著,又對著人行道旁的熊貓衛生桶紮紮實實地啐了口痰,順口帶出一句:狗日的川西壩子。
公路邊道旁,兩輛“摩的”相繼駛過,其中一輛放慢速度,很期待地望著劉三,劉三擺擺手,微笑著送走“摩的”的期盼,心裏卻罵,真是不識好歹,劉三需要的哪裏是這種通身紅漆的渣渣摩托,他今天要搶的是那種車身鋥亮,並且漆有好看的花紋圖案的高檔摩托。
劉三喜歡成都的熱鬧,但不喜歡成都的天氣,這天氣就像他父親那臉,陰沉沉、霧蒙蒙的。碰巧出個太陽,刮陣風,下場雨什麼的,也都是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哪像他們梭羅溝的大山裏,出太陽,那才叫狗日的明明亮亮;刮風下雨,那才叫他媽的稀裏嘩啦!因這成都的天氣,劉三便瞧不起成都的男人,覺得這些男人一個個都母兮兮地,簡直沒有一點山溝裏劉三們的“勁仗”。前天晚上,劉三和阿秀做那事之前,劉三就十分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這個態度,下來,當阿秀臉紅脖子粗要死要活得哼哼唧唧的時候,劉三專門“刹了一腳”,把嘴湊在阿秀的耳邊說:“你還說成都男人好?他們哪有老子這個勁仗。”話剛說完,他便又猛轟油門,繼續在阿秀的肚子上鼓搗。那時的阿秀已經是全身鬆弛,且眼角垂淚了。劉三知道,這又是他說的那“勁仗”惹的禍,阿秀平時罵他的所謂“勁仗”,就是去亂摸、亂偷、亂搶。
天已黑盡,羊西線上大大小小的燈全亮了,五顏六色的十分漂亮。不遠處,用藍白二色霓虹燈裝飾的“浪淘沙”大型浴場的廣告牌十分醒目,一泓藍白色的清水正在廣告牌上流淌。劉三喜歡這色調,喜歡那水中蕩漾著的漣漪,這色調,有點像阿秀家門前那棵核桃樹下的月光,藍白藍白,清亮清亮地,一陣風吹來,核桃樹斑駁的樹影便在月光中搖搖晃晃。
前天晚上,就在那輕輕地搖晃中,劉三向阿秀做出了不再去成都晃蕩的承諾。這承諾,阿秀盼了兩年。勸過、哭過、鬧過,都毫無用處。劉三說,要吃飯、要活命、要讓阿秀過上好日子;劉三說,不去成都晃蕩就去北京晃蕩,反正都要晃蕩;劉三甚至還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也就在前天晚上,阿秀不再聽劉三說了,她說劉三,你該聽聽阿秀的了。說完這話,阿秀便提起核桃樹下的那把砍刀,手起刀落,鍘下了她的小指頭,然後俯下身子,撿起血糊糊的指頭,交給劉三,她說劉三,你接著,這是我還給你的“勁仗”。
那會兒,月亮正升上核桃樹梢,藍白色的清輝透過核桃樹斑斑駁駁地灑在劉三和阿秀身上,劉三嘴裏含著阿秀的斷指,雙手抱著阿秀輕輕搖晃。阿秀噓著氣,輕聲勸解劉三:“咱用積攢的錢,買個摩托,就在這山溝裏跑‘摩的’吧。”劉三說不出話,隻是“唔、唔”地應著阿秀,不住點頭。
“卟哧”一聲,核桃樹上有什麼東西發出了聲響,接著又是一聲,又一聲,劉三疑惑地抬起頭,望那樹上,懷裏的阿秀笑了,她說:“核桃樹抽絲了,你又該給我敲核桃了。”
此刻,劉三心裏還在回味那核桃抽絲的聲音,開頭是悶悶的前奏,“撲”地一聲,接著是敞敞亮亮的“哧”的拉長,他想有了這聲音,那樹就該結籽,開花成果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核桃籽集聚一堆兒,在密密的枝葉庇護下,一天天長大。他開始盤算,什麼時候也讓阿秀的肚子也這麼“撲哧”一下,算來算去,劉三覺得很快了,明天,他就要去成都最後 “晃蕩” 一次,後天,他說不定就騎著搶劫的摩托,回溝裏跑“摩的”當老板了。收心了,回家了,他就可以經常聽那核桃抽絲的聲音,甚至每天晚上自己都可以親自種植核桃,劉三想在阿秀肚子裏種植一大堆核桃。
想到這裏,劉三咧嘴笑了,感覺很爽。
這時,一輛摩托沿著公路邊道正緩緩向他駛來,劉三高興得差點叫出聲,那輛摩托正是他喜歡的那種,車身鋥亮,並且漆有好看的花紋圖案的高檔摩托。習慣性地,他扭頭前後左右地巡視一遍,然後三步並作兩步地躥過自行車道,站在公路邊沿,劉三用手指打出個響亮的榧子,高聲呼喚:“摩的!”
二
建東駕著摩托穩穩地停靠在劉三身邊,他單足著地,抬起頭,詫異地望著眼前這個招呼他的小夥子,心裏仍然沉浸在剛才麻將桌上的火爆場麵中。
今天打麻將的手氣真是太好了!起牌妙,下叫早,單吊對碰、夾縫邊張地,基本上是得心應手,想來就來,說和就和。直打得三位牌友沉默寡言,全沒有了往日那馳騁牌桌、叱吒風雲的霸氣。“老天爺有眼,你們也有今天哪!”建東在牌桌上不斷嘴臭,努力表達著“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自豪感。要知道,平日裏,建東在這些個牌友眼裏,純粹就是他媽的兔頭一隻,菜農一個。
望著身邊茶幾上不斷厚實起來的鈔票,建東很自然地想起了林祥。作為某市級部門的一把手,建東手下有幾十個像林祥這樣的中層幹部,但卻難得有人如林祥那樣知冷知熱、暖心暖肺。就說打牌吧,林祥曉得建東在家裏沒有經濟地位,於是常在建東公文包空虛了的時候,為他湊足賭資,知道建東最近手氣不好,牌風不順,林祥又千方百計地請來“神仙”,專門給建東鼓搗他的“幸運數”。星期六晚上,建東親眼看見林祥給了那“神仙”2000元錢,接著“神仙”把建東的頭和手都摸了個遍,然後才神秘兮兮地轉過身子,用左手在背後抖抖顫顫地向建東伸出了四根指頭。
今天,建東贏錢實際上就贏在那“四”上。中午,當林祥親自駕車送建東上牌局之際,林祥就很詭秘地對他眨著眼說:“老板,他可要記住你的幸運數哦。”並且還伸出左手的四根指頭,上下翻了一翻。當時,建東很不在意地咂咂嘴。但一上牌桌,他便專心地盯上了那麻將中的“四”不放,一門心思地選擇“四筒”、“四條”、“四萬”下叫,哪怕舍棄“二、五、八”和“三、六、九”類似的全身鬆動的通叫,也專挑帶“四”的筒、條、萬去對碰,單吊,或者很險要地索取“四”的夾張。結果那帶“四”的筒、條、萬如同排著隊一樣,源源不斷地向他開過來。稍後,精明的牌友看出了建東下叫的蹊蹺,開始捏緊帶“四”的牌張,殊不知這反倒成就了建東的“自摸”,他開始不斷地“自己放自己一炮”。尤其是最後那盤牌勢,建東手裏已有五對對子在手,外加三張四條,一張二萬,牌友三人,均舍萬求筒、條,如果單吊二萬求和,“暗七對”十拿手穩,但建東牽掛著“幸運數”,偏要做“龍七對”,在三方對手的圍追堵截中單吊“四條”,眼見桌上的牌逐一減少,即將告罄,最後隻剩下一張——是建東的“海底撈”。有牌友已開始大呼小叫“查叫賠錢”。就在這時,建東將雙手的袖口往上一挑,口中念念有詞:四條、四條。繼而伸手摸牌,海底撈寶,硬是活生生地撈起了那張大家都需要的、但卻獨此一張的“四條”。
三位牌友都做出十分誇張的憤怒狀,咒罵那張千刀萬剮的四條。
建東裝出一副受了很大委屈的樣子,苦笑著,心裏卻在親昵地嗔怪:狗日的林祥。
此時,建東公文包裏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市裏的張副書記打來的,他說他正在銀牛賓館同幾個領導“鬥地主”,請建東送點“子彈”過去。建東不停地應承著,手忙腳亂地把茶幾上的鈔票放進公文包,一把抓過一位牌友的摩托車鑰匙,留下一句“我馬上回來”的話,拔腿便向外跑去。
羊西線上,騎著摩托的建東聽見了劉三的呼喚。
“請問你有什麼事嗎?”建東彬彬有禮地問劉三,他注意到這小夥子眉清目秀,有一張很年輕、很白淨的臉,要是他的鼻梁再挺一點,去掉眼瞼下的那顆黑痣,他的外形是符合電視節目主持人的條件的,建東目前正在物色他們地區的電視節目主持人。
劉三笑了,笑得很不自然,他受不了建東這種目不轉睛的注視,這種注視,一般都產生在類似阿秀這樣的女孩眼中,他對建東說:“我去三洞橋。”
“對不起,我這是自用摩托。”公文包裏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建東對劉三溫和地說,開始發動摩托。
劉三臉紅了,他已經看見那摩托車後座上,並沒有鋪墊一張一般“摩的”都有的那種厚實的毛巾,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實話,而不是在敷衍或者是糊弄他,而且,他看出對方不是一般的工人、貧民什麼的,他有點喜歡他的禮貌和溫和。於是,他提高聲音,對著他的背影大聲說道:“對不起你了,請慢走。”
已經快要駛出公路邊道的建東回過頭來,想對劉三的歉意回複一個微笑,這當兒,他看見了劉三的臉因抱歉而漲得通紅。並且這紅色已經延及頸脖,明明亮亮的一雙眼睛充滿誠意。他有點不忍心獨自駕車離去了。
建東用右腳點著地,讓摩托輕巧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小圈,然後再度緩緩地駛入公路邊道,停靠在劉三身邊,他對劉三說:“你上車吧,我順路捎你過去。”
劉三驚喜得不斷道謝,他十分靈巧地跨上摩托車後座,趁建東起步的時候,沒有忘記用眼睛把前後左右再巡視一遍。
一溜煙似的,建東騎著摩托,載著劉三,沿著羊西線向三洞橋方向駛去。
三
周星坐在三洞橋下的涵洞邊接應劉三。等待劉三的那聲“呼哨。”
天墨黑,很遠的夜空,有幾顆星星閃爍。三洞橋上昏暗的路燈倒映在錦河中,泛起道道條形的波光。河水悄無聲息地在波光下流淌著,那河麵上的波光,始終停留在原處,不住晃蕩。
周星盯著那河麵已經很久了,他覺得自己有點像那波光。不管這世界怎麼變化,他總做著同一樣的事,跟著劉三,在山裏溝外四處晃蕩。明天,劉三就要像那波光下的流水,流回山裏去當“摩的”老板了,而他呢?他是否還像這波光,繼續在原地晃蕩,今晚,他得對著這流水和波光,認真想一想。
周星是個孤兒,從小沒有父母。劉三的母親早亡,他父親前腳把繼母接進屋,後腿把劉三蹬出門。有一天,劉三對周星說,我很羨慕你,你生下來就沒有爹媽。周星說我哪有三哥的福氣好,三哥有一個爹兩個媽。劉三說爹媽多了就等於沒有爹媽,周星想了想,又對劉三說,三哥你說得對,我們今後自己當自己的爹媽。劉三補充說我們還要相互當對方的爹媽。就在那一天,他們相擁著大哭了一場,於是便一起出外晃蕩,直到劉三認識阿秀,直到阿秀以“斷指”方式要劉三“收心”。
周星知道劉三很為難,他真心想和阿秀過安穩的日子,卻又舍棄不下周星,想叫周星同他一起開“摩的”,但又怕委屈了周星。今天中午,他們喝了很多啤酒都沒有喝出個主意,最後劉三說,管毬它的,我們先搶摩托,後打主意。
但周星要為劉三著想。俗話說:家中父子,道上弟兄。父子感情周星沒有福氣消受,道上弟兄的情義,劉三卻給予他不少。那次在南門搶一個女人的項鏈,他剛得手就被便衣警察抓住,是劉三在背後將那警察掀翻在陰溝裏,然後拉著他,左躲右閃過那警察的槍擊,亡命逃逸。去年春節,他們一起去王都電影院門口幫朋友傳送白粉,當他與來人對上暗號,解開皮帶,正準備從“家夥”上解下白粉包交給對方時,劉三突然在不遠處人群稠密的地方沒命地叫:抓流氓,抓流氓!這時,他看見離他僅有幾步遠的地方,兩個警察同時拔出槍來,一人朝劉三,一人徑直向自己奔來。他連忙提起褲子,借助場麵的混亂“閃”了。晚上再見劉三,劉三已被人打成了“熊貓”。這類事情,“晃蕩”生涯中經常遭遇。什麼是“道上兄弟”,“肝膽相照、榮辱與共” 這些文縐縐的表述周星不會,他知道的是“下手的時候衝前頭;逃命的時候跑後麵,分贓的時候得少點,審訊的時候多擔點……”
黑夜中,不知是誰向河裏扔下一顆石子,河裏條形的波光頃刻化為細碎的光點,滿河閃爍。
周星開始擔心劉三了,三哥頭痛病一旦發作很難自控。他站起身,向羊西線方向的來路眺望,公路上很寧靜,遠遠的路燈下僅有三三兩兩的人在乘涼。像得到感應似的,就在這時,周星聽見摩托聲隱隱傳來,一忽兒工夫,聲音漸漸近了,驀地,周星像貓一樣躡手躡腳躍上堤坎,前躥幾步,將身子緊縮在三洞橋側的一棵大樹後,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四
三洞橋到了。
坐在摩托後座的劉三用手指輕輕碰了一下建東的後背,建東轉彎、熄燈,把車靠在橋頭的人行道旁,回頭看劉三下車。
能夠為他人做點有益的事是令建東愉快的,尤其是幫助一個素不相識但又急需幫助的人。作為知識型的領導幹部,建東懂得“仁者愛人”的道理。孔子說:“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生以成仁。”捫心自問,建東自覺夠不上如此精神境界,但他樂於仁慈寬容地待人。就像今天捎帶這小夥子上路,建東自認為這即是“仁者愛人“的精神動力所驅使。
此刻,建東愉快地微笑著,已經準備說“不客氣”和“再見”了。
劉三身子慢吞吞地向左邊傾斜,讓左腳落地,右腿仍然架在摩托車的後座上,接下來,他瞄了建東一眼,隨即把嘴含著交叉的十指,用力打出一聲呼哨。
建東的臉因驚愕而變形——他看見了劉三眼裏閃動的那束凶光。
一條黑影從路旁的大樹後麵高高躍起,準確地把建東撲倒在堅硬的水泥地上,接著,建東左邊的太陽穴遭受了周星沉重的一擊。又一擊。
趁對方收拳的當兒,建東奮力用膝蓋頂開了周星的身軀,掙紮著站起來,他看見劉三正手忙腳亂地發動摩托,便立即衝上去,一把推開劉三,順手解下係在摩托車龍頭上的公文包,轉身使勁向迎麵撲來的劉三頭上砸下去。
劉三“哎喲”一聲,雙手抱頭,一屁股墩坐在地上。
周星跑過來,再次出拳擊倒建東,然後一弓身用後背扛起建東,急步奔至三洞橋上中段的欄杆邊,準備將人扔下河裏。
劉三急忙起身製止,用手指指橋頭的斜坡。
周星氣喘籲籲地扛著建東返回橋頭,劉三上前,將建東攔腰抱住,兩人反扭住建東的雙手,一起用腳狠狠地把建東踹下河坡。
劉三再次跨上摩托後座。周星發動摩托,剛駛上公路不遠,劉三便感到渾身癱軟,頭暈目眩。
周星停車,把劉三扶至公路道旁,讓他斜靠在一塊界碑上。周星知道,劉三這頭痛病來得急,也去得快,休息一會兒,他們就可以重新上路。
坐在劉三身旁,周星心疼地看著劉三。
三洞橋上,一切重歸於寂靜,橋上昏黃的路燈仍然昏黃,橋下的河水還是悄無聲息地流著,河麵上,波光依舊……
建東是因全身劇烈的疼痛醒過來的。他四處摸索,感覺自己正躺在斜斜的河坡上,身邊滿是濕漉漉的青草。他艱難地移動身子,繼續摸索。他摸到了他的公文包,他記得公文包裏有好些錢,還有手機。 建東撥打了“110”。爾後,他掙紮著站起來,卻不料腳下一滑,重新跌倒在河坡上,咕碌咕碌地滑進了河裏。
這時,劉三斜靠在公路旁的界碑上正做著一個夢:藍白色的月光下,阿秀家的核桃“撲哧、撲哧”地抽絲了,滿樹結果開花了,接著是成熟了的核桃嘩啦嘩啦掉下來。他和阿秀抬起籮筐在樹下撿啊撿,老是撿不完。他說阿秀你快去叫輛汽車來拉嘛,看這核桃多得……然後,就傳來了汽車的轟鳴,傳來了警笛聲。
一個鷂子翻身,劉三猛然從地上躍起,大喊一聲:“周星快跑”,自己旋即奔向摩托,周星追上,一把掀開劉三,說:“三哥,你跑小路,我來引開警察。”劉三卻跨上摩托後座,說,我們一起逃。周星點點頭,猛轟油門,瞬間,摩托箭一樣射出去。
警笛聲越來越響,高音喇叭也在不停叫喚,摩托狂奔著並不減速,槍聲響起來了,一槍、兩槍,“颼”地一聲,周星感到第三槍的子彈就在他的耳邊擦過,他心裏一驚,右手不由自主地緊捏摩托的前刹,頃刻,他和劉三便像“空中飛人”似的,輕飄飄地從摩托的前座後位上騰空而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之後,重重地墜落在公路上。
五
王都看守所。四號倉室。
新犯劉三用雙手捂住自己的“家夥”,赤身裸體地站在倉室裏間,接受全倉老犯的“過招”。
通鋪上,雜亂坐著十多名老犯,他們都穿著金黃馬甲的號衣,號衣的前後印有“王看”的黑色大字。戴著腳鐐手銬的老大親自擔任主審,兩名“打手”分站劉三兩側,手裏各拿一隻膠底布鞋。那是用來掌嘴和打屁股的“刑具”。
“姓名?”在狹窄的倉室裏,老大的聲音顯得很洪亮,透出一種異常的威嚴。
“劉三。”才經曆了看守人員嚴格而細致的入所盤查,劉三對這些重複問題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他不時低頭關照自己的“家夥”,擔心它會因暴露過久而強硬。他知道,自己那“家夥”怕光。 “劉三,你是二進宮嗎?”
“是第一次。”
“你知道這牢裏的規矩嗎?”
劉三搖搖頭。
老大向劉三右側的打手努努嘴,那打手便很熟練地背誦起看守所犯人自定的“監規”。
“一進牢房,心驚肉跳;二話不說,打得暴跳;三餐夥食,貢獻一半;事大事小,不許上報;五花八門,樣樣嚐到;六親來訪,禮物全交……”
“聽清楚了嗎?”
劉三點點頭。
“文化程度?”
“小學。”有人笑出聲,看劉三那細皮嫩肉的文弱書生相,那人斷定劉三撒謊。
“家庭住址?”
“梭羅溝。”劉三開始煩躁,他看見幾個老犯已經把手指伸進嘴裏吮吸,不懷好意地用眼睛撫摸他的身子,並長久地盯他“家夥”那部位,目光灼熱得已經使他的“家夥”有所感應。
“案情?”
“搶劫。”劉三本想說是殺人,他以前聽說過看守所裏的犯人們最敬佩的就是殺人犯,最深惡痛絕的則是強奸犯。但他沒說。他不喜歡撒謊。
“折子上有錢嗎?”看守所裏,犯人是不能帶現金的,所用的錢全都打在折子上。
“沒有。”
“家裏有錢嗎?”問這話時,老大的聲音很謙和。
“也沒有。”
有老犯叫罵:“媽的,又是一個白夥食。”同時,有幾個聲音在叫喚:“把你的雙手挪開,捂著那東西撈毬哇。”
劉三憤怒了,臉漲得通紅,他移開雙手,把“家夥”往前一挺:“啥都沒有,就剩下這條毬!”
老大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劉三那“家夥”就像劉三一樣,硬邦邦地,很倔強地立在那裏,上下顫動。
劉三也笑了。
“你這‘家夥’還真是個好東西,快把它收拾好。”老大邊笑邊說道,順手甩給劉三一條短褲。那短褲是劉三進倉衝洗時脫下的,看守所的規矩是新犯進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冷水衝洗全身,無論冬夏春秋。
穿上短褲,蒙蔽了陰私處,劉三覺得自己有了些膽氣。從小到大,他不喜歡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總使人感到心裏沒底。
“按照倉裏傳下來的規矩,每個新犯進倉都要吃上一頓教訓,我這裏先給報個菜名,然後請你自己挑選。”老大繼續和顏悅色地同劉三過招,並相繼報出了“熊掌豆腐”、“回鍋肉”、“蹄花”、“金絲麵”等十幾道“菜肴”。一旁的老犯們怪聲怪氣地笑鬧著,說明這些“菜肴”的內容。
劉三想了想,很認真地問老大:“我可以免吃這頓教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