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雲是天堂裏跌落的憂鬱(1 / 3)

不知不覺就鑽進了雲裏。飛機隻顧往裏鑽,根本不理會我們的情緒,似乎一上飛機,便搭上一種身不由己的選擇。濃濃的,灰蒙蒙的,黏糊糊的雲,在四周彌漫。我們所能觸摸的空間,都被灰色而濕潤的物質填滿。給人的感覺是,天並非我們以為的那樣蔚藍深邃,沒有翔空的蒼鷹和離雁,也不見眨眼的月亮和星星,隱隱約約的太陽,也像是剛從水裏撈起,渾身濕淋淋的,臉上還掛著水滴。整個世界都被攪亂,陷入一片迷離的混沌,不知深淺,無邊無際;所謂天,隻不過是一種刻意拾起的記憶。

人總是難逃脫趨利心理,我也不能例外。盡管置身於一片濃雲密霧裏,盡管是一種刻意的撿拾,天這個概念出現的時候,我頭腦裏還是出現許多美好的圖景。

我首先感到,天就像一位婀娜多姿的窈窕淑女,更適合於遠視,而不是近觀。我猜想,托馬斯•;曼看天,當是遠視吧。在某個暮冬,早春,或者深秋,在那種雲多而又雨疏的季節,而不是驟晴驟雨,沒有風起雲湧,沒有夏天的清爽與痛快淋漓,在一個雨過天晴的上午,太陽剛剛冒出地平線,被連日陰雨壓抑著情緒,此刻的托馬斯•;曼,呼吸著滿腔的清新,很隨意地走進雨後的原野。不一定是要刻意看天,卻在不經意間與天照麵,就像此刻的我。不同之處在於,我是近看,鑽進天幕的身體裏;而他是站在地麵,隔著一段距離,抬頭遠視。於是,身在此天中的我,陷入了一片迷茫,而他卻看見了美麗。天像淡藍色的綢緞,被牽伸繃緊,籠罩在海洋和陸地上,舒展出廣袤的清澈明亮。雨後的太陽,亮光熠熠,從波光粼粼的海平麵升起,反照在雲上,雲便變得嫣紅,金黃,透明。我相信,當托馬斯•;曼說,“這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的時候,心情一定是清新而美麗的,也像雨後的天空,在陽光的映照下,被人遠視一樣。

我還想到了天堂。當然想到天堂的時候,心裏便有一種神聖的肅敬。隻是,我很快又陷入了一種迷茫的尷尬。天堂,什麼是天堂呢?當我試圖回答這個熟悉而陌生問題的時候,竟是一臉的茫然。詩人說,我在天堂散步,用腳丈量著幸福。在詩人眼裏,天堂是一個幸福的所在,每一步的行走,都踏著幸福的磚頭。我沒有詩人的浪漫情懷,在想到天堂的一瞬,望文生義地想,所謂天堂,就是天的廳堂吧,庭院,或者院子,常常有一些天上的人,如神仙,天使,或者上帝,在那裏棲居和散步。可是,基督教和但丁的威嚴,很快讓我感到一種俗不可耐的汗顏。透過基督教的傳統,呈現在我眼前的天堂,是唯一的神祇與眾天使、聖人居住之地,普渡眾生,須懷有敬虔之心,苦心修煉,一生無罪無垢,死後才有可能進入。如此聖地,天堂之美,已超越了一切物質存在方式的局限,幻化成為一種極樂的精神呈現。

因此,我是相信天堂的存在的。不久前看過的一則消息,更提高了我的信任指數。那消息說,一位美國宇航員,在浩瀚的太空,冥冥之中看見天堂,並與天堂裏的人對話。一個渾厚而沉重的聲音對他說,孩子,你不該這麼早來打擾我們。當我走近但丁的時候,這種人間天堂的劃分,似乎變得更加清晰明朗,層次分明。在但丁的世界裏,庸常,修煉與天堂,分別以煉獄,地獄和天堂的姿態出現。庸常的人,承負著一身的罪,那種從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時帶來的原罪。於是,煉獄,是人們的日常狀態。而修煉,則是窮盡一生的功課。修煉不好,便會跌入地獄之門,遭遇的必然是刀劈斧砍下油鍋。修煉得好,則可步入天堂,盡享另一個世界的幸福。在這種狀態下,即便是死亡,也是美麗的實現形式,是福柯的“一道亮光照亮了生命的暗夜”。 我想,亮光照亮的天堂,當是透明的,美妙的,沒有雲霧,沒有紛爭,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溫飽之虞,隻有一種純美的虛淨。此時的飛機,從起飛到穿越雲霧,直指天際,似乎正讓我步入一場但丁式的生命之旅。

思緒在雲霧中迫降,回到了體驗的起點。細雨綿綿,濃雲密布,大地彌漫著一種厚重的陰鬱和壓抑。地獄般的沉重,糾纏著大地上的事物。飛機從這種陰鬱壓抑中起飛,是一種掙脫或者掙紮,企圖擺脫一種痛苦。這讓人感受到什麼是地獄。穿越濃密的雲層,四野茫然,聽天由命,沉重,迷茫,懸空,欲退不能,欲進不明。這讓人體驗到了生存的常態,回到本我的日常。但是,天堂就在頭上,似乎再作一次艱苦的掙紮, 就可以到達。也許是最後一次,永遠的最後一次。既然九十九次都熬過去了,我們有什麼理由放棄。於是,在同一個煉獄裏,我們發現了許多掙紮的身影。他們抱住最後一次的心理,在煉獄與天堂之間,苦苦地掙紮,構成世間一道慘烈的風景,希望與掙紮的風景。沒有想到的是,沿著但丁的路,我突然發現,那懷揣已久的希望,天堂的希望,正在漸漸破滅。透過那破碎的響聲,我仿佛再次聽見尼采的聲音,他說,上帝死了!換句話說,所謂的天堂,所謂的絕對清淨之境,其實並不存在。天堂裏也有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