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根肋骨(1 / 3)

這是他第五次和我麵對麵地坐著了。從他走進來,選擇那個位子坐下去,他就那麼端坐著,臉色沉鬱,一言不發。五次了,他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讓這個數字不斷被刷新,或者就這樣繼續坐下去。

“我有的是時間……但是,沒道理嘛!”他直起身,斬釘截鉄地打破了自己長時間的緘默。身下的皮質沙發隨著他身體的扭動發出細細的聲響,仿佛是無意間配置卻絕妙無比的背景音樂。

他說的是他的肋骨。左側,第十二肋。

兩年多以前,它還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和右側的第十二肋一起,對稱地存在於他的身體裏。後來的一天,他在趕集回家的路上遭遇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他和他所乘坐的客車一起飛下了一個很高的懸崖。他的第十二個胸椎體嚴重粉碎性骨折,那些可惡的骨碎塊擠占了它們庇護著的脊髓,他截癱了。

那時候,他的雙腿仿佛沒有了筋骨,就那麼軟塌塌地連綴在他的身體上。他躺在床上,靜靜地聽我給他講起他的第十二胸椎,講起如何疏通他被碎了的第十二胸椎體強行擠占了的椎管,以為他的截癱提供恢複必須的基礎和可能。

那是春天。臨窗的那棵桃樹正掛滿殷紅的桃花,不時有一朵一朵的花瓣,迎著溫暖的陽光,從樹枝上飛飛揚揚地滑落下來。他揚起汗珠密布的臉,不停地點著頭。“醫生,就麻煩你了。”他說。透過窗戶鑽進來的陽光映著他慘白的臉,亮晶晶的,泛著隱隱的卻刺目的光。

在住院部,我幾乎每天都會見到這樣的臉龐和光芒。他們以各種不同的原因帶著各自的傷痛走進這裏,然後將自己完全呈現在我麵前。很多時候,我被他們捧成了“救星”。我知道,這其中很大程度源自他們對我的期望。因為這份沉甸甸的期望,麵對他們時,我心底就會禁不住生出強烈的神聖感來。

但我沒有和他們說起我的神聖感。我想如果我說出來,它就再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再不會如此濃烈和純粹了;更主要的,我說出來,對他們的傷痛實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益處;有時候我還想,如果我真的說出來了,說不定他們當中就有人會暗地裏偷笑我的迂腐和不可理喻了。

在《正常人體解剖學》上,第十二胸椎和第十二肋,通過一個叫關節麵的結構緊密連接在一起。第十二肋有另外一個更加名副其實的名字:浮肋——作為人體最末一根肋骨,它們分置左右,又與其他的夥伴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如果單獨來看,左右兩側的第十二肋,從連接它們的第十二胸椎向前伸出,總讓我想到一個人張開來隨時準備將你環抱的雙臂。而事實上,它們分別懷抱的是胃腔和大動脈血管、肝髒和大靜脈血管,除此而外,左側還有胰腺、脾髒、與胃腔相連的腸道,如果往上,就是胸腔,就是心和肺了。

就因為此,從我踏進手術室,學習如何精確地打開從而解除第十二胸椎骨折導致的脊髓壓迫那天開始,教授我的老師和我捧著的《骨科手術學》課本就都不約而同地告訴我:解剖基礎和骨折部位決定手術方式;而對於粉碎的第十二胸椎,比較而言,從左側進入,切下左側第十二肋,必要時將它植入粉碎後的胸椎體,以最大可能地恢複胸椎的形狀和功能,才是相對簡便、快捷因而也是相對恰當的一種方式。我的老師們這樣做了,我跟著這樣做了。結果證明,這樣的做法,盡管不能說就是完美,但絕對是行之有效的。

手術後不久,他軟塌塌的雙腿開始有了動彈的力氣。

三個月以後,他便坐上輪椅,去看病室外的風景了。

而他第一次和我麵對麵地坐著,是在手術後六個月,他出院後第一次來複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