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要“理直氣不壯”
激濁揚清
作者:錢理群
戴誌勇:近年來,知識分子對現實的看法分化很明顯,彼此之間的觀點之爭,一不留意就變成了人身攻擊。對此您怎麼看?
錢理群:我們已經說到了知識分子的問題。這也是我考慮得比較多的問題。今年一開始,我就在一次集會上提出“好人聯合起來,做幾件推動政治體製改革的好事”。
我這裏講的“好人”,當然也包括了民眾,青年,但我提出這一命題時,主要是指知識分子。所謂“好人”,是指那些真誠地,嚴肅、認真地思考中國問題,但對中國的發展又有著不同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應該“聯合”起來。至於前麵說的那些並沒有真正的主張,變來變去,又隻會謾罵,甚至動手的“知識分子”,是無法和他們認真討論問題的,也就談不上聯合不聯合的問題。
提出知識分子“聯合”的問題,是因為知識分子明顯的分裂。在這樣的曆史轉折點上,圍繞著上述問題,知識分子中出現不同的,甚至是對立的主張,發生分化,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但因此發生彼此絕對不能相容的分裂,卻是不正常的。呼籲“聯合”,並不是要掩蓋分歧,而是首先要共同爭取討論的空間,進行彼此尊重的公平爭論,同時努力尋找“最大公約數”,以達到某種共識,在具體領域也可以有某些合作。
戴誌勇:您認為這樣的“聯合”存在哪些障礙?
錢理群:外在的原因不說,最大的問題,是自認真理在握。
戴誌勇:這背後可能有一個問題是,曾經你死我活的鬥爭帶來的鬥爭哲學。
錢理群:對。“你死我活”的鬥爭哲學是一種絕對的“二元對立”的思維和邏輯:不是正確,就是錯誤;不是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是白,就是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一個吃掉一個。這裏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一些左、右派知識分子,他們在觀念上絕對對立,但在思維、邏輯上卻驚人的一致:都認為自己已經把握和解決了一切中國問題,隻要按照自己的主張去做就行了;其他一切不同於自己的主張,都是邪門歪道,不是“漢奸”就是“五毛黨”,非“滅”了不可。
戴誌勇:中國人講中庸,現在卻戾氣不少,這是為什麼?
錢理群:這裏,有兩個問題。一是中國問題是不是所有都已經解決了,我們已經找到了一條唯一正確的道路;其二,承不承認中國問題的複雜性?危險正是在於有些知識分子,把自己的主張絕對化,真理化,唯一化,排他化。當他們把自己打扮成真理的掌握者,維護者,壟斷者時,距離真理就相當遠了。
這當然不是說各人都不能堅持自己的主張,變成“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和稀泥,搞折中主義。我因此在一次座談會上提出,要“理直氣不壯”。一方麵要“理直”,因為自己的主張都是嚴肅、認真的思考的結果,在發現錯誤之前,必須堅持,據理力爭;另一麵,又要“氣不壯”,承認自己的認識有局限或限度,同時要善於從對方的主張和對自己的質疑中吸取合理的因素,避免因為要和對方劃清界限,而把自己的主張推向極端。總之,要留有餘地,有一個自我調節或糾正的空間。
戴誌勇:人都是有限存在。所謂自由,很多時候就是知道自己始終可能會錯。
錢理群:對,包括今天我對你說的這一切,都是個人意見,不是真理,不具普遍性。我跟學生講課,不僅講我知道什麼,也講我不知道什麼,我的困惑,我在思考什麼問題。我更歡迎學生對我提出質疑,成為我的“反對派”。
在2013年的一次座談會上,我還對知識分子提出一個建議:在宣講自己的主張的合理性的同時,是不是也可以思考一下或講一講自己的主張可能存在的盲點,可能遮蔽的問題?在大講有利於自己主張的事實的同時,是不是也講一點自己的理論、主張不能解釋的事實?這或許是一種更加科學的態度,是一種老老實實的態度。
我還向知識分子朋友發出一個呼籲:在關心現實、介入現實的同時,還要和現實拉開距離。所謂“想大問題”,不僅是想現實的大問題,更是思考更大、更根本、更具有超越性的問題,特別是精神問題。這才是知識分子的本職、本分。在2013年一次演講裏,我還對二三十歲的青年提出一個問題:你們到我這個年齡(74歲)的五十、四十年間,將麵對什麼樣的世界和問題?你們準備好了嗎?
當然,我的所有這些建議、提醒、呼籲,都首先是針對自己的,都是我的問題。
【過客薦自《南方周末》2015年4月2日/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