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經典語錄

短笛無腔

作者:錢鍾書

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吃講究的飯事實上隻是吃菜,正如討闊佬的小姐,宗旨倒並不在女人。

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麵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反過來說,把飯給予沒飯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無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賞麵子就一變而為丟臉。

一個人,到了20歲還不狂,這個人是沒出息的;到了30歲還狂,也是沒出息的。

天下隻有兩種人。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好的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好的;第二種人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裏最壞的。不過事實卻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隻有回憶。

人生據說是一部大書。假使人生真是這樣,那麼,我們一大半作者隻能算是書評家,具有書評家的本領,無須看得幾頁書,議論早已發了一大堆,書評一篇寫完交卷。

人生的刺,就在這裏,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裏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裏未淨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

老年人戀愛,就像老房子著火,沒的救。

圍在城裏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也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

我們稱那位衣著暴露的S小姐為“局部真理”,因為真理都是赤裸裸的。

假使愛女人,應當愛及女人的狗。那麼真心結交朋友,應當忘掉朋友的過失。

有了門,我們可以出去;有了窗,我們可以不必出去。

據說每個人需要一麵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了鏡子也沒有用。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麵具的必然。

豬是否能快樂得像人,我們不知道;但是人容易滿足得像豬,我們是常看見的。

有用的東西隻能給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無用的東西會利用人,替它遮蓋和辯護,也能免於拋棄。

天地間有許多景象是要閉了眼才看得見的,譬如夢。

我們希望它來,希望它留,希望它再來——這三句話概括了整個人類努力的曆史。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將自己的創作衝動誤解為創作才能。

兩個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謠言,正如兩根樹枝接近,蜘蛛就要掛網。

流言這東西,比流感蔓延的速度更快,比流星所蘊含的能量更巨大,比流氓更具有惡意,比流產更能讓人心力憔悴。

“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快樂決不會永久,我們說永遠快樂,正好像說四方的圓形、靜止的動作同樣自相矛盾。

一張文憑,仿佛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醜;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

世界上大事情像可以隨便應付,偏是小事倒絲毫假借不了。譬如貪官汙吏,納賄幾千萬,而決不肯偷人家的錢袋。

有些所謂的研討會其實就是請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一些不幹不淨的飯,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錢,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開一個不倫不類的會!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對於醜女人,細看是一種殘忍,除非她是壞人,你要懲罰她。

把忍受變成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最大勝利,靈魂可以自主,也可以自欺。

不料你的見識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論。

【王傳生薦自《寫在人生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