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繽紛
小說坊
作者:範小青
我老婆其實不是我老婆。或者說,現在還不是我老婆,我們還沒領證呢。
沒領證,在出租房裏同居,這種事情很多,也很普通。我們大學畢業,遠離家鄉,在陌生的城市打拚,要有事業,要賺錢,還想要愛情,還想有家庭和孩子,想要的確實太多了一點,那日子會比較辛苦。
不過目前還好啦,我們還沒有想得那麼遠,我們辛勤工作,可以積攢一些錢下來,為今後的日子作準備,雖然必須省吃儉用,精打細算,但畢竟還是比較輕鬆自由的。
不料出了意外,我老婆懷上了。孩子我要的,我跟老婆說,孩子都有了,我也甩不掉你了,我們去領證吧。我老婆說,領證可以,按先前說定的辦。
先前我們說定了什麼呢,這一點也不難猜,又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先買房,後領證。
沒有房子怎麼結婚,這是正常要求,即使老婆不提,我也會做到的。但現在的問題是,我得把我積攢了幾年的錢傾囊而出,才能付首付,接下去的日子,就不知怎麼過了。我把我的憂慮和我老婆說了。我老婆說,那我管不著,反正沒有房子不領證,這是當初說好了的,也是最起碼的。她說得不錯,這確實是最起碼的。我老婆也不是個物質至上主義者,她沒有要車,沒有要其他更多的東西。
但即便是她的最起碼的想法,目前我也有難處,我得靠我的嘴上功夫,讓她暫時地將這個念頭擱存下來。於是我開始說,老婆,買房這麼大的事,急不得呀。我又說,那是買房呀,不是買青菜蘿卜,說買就能買來。我再說,老婆,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尤其是我的當務之急,是保養好老婆,保養好老婆肚子裏的孩子。我還說,老婆,你也是有文化有知識的年輕人,你想一想,到底是人重要呢還是房重要。
我老婆才不理會我的戰略戰術,她才不和我對嘴,她沉得住氣,原則性強,從頭到尾隻有一句話,按原先說的辦,不買房,不領證。
我無話可說了。
我的思想已經受了我老婆思想的影響,看來房是非買不可的了。一想到買房,我的想象就像長了翅膀,立刻飛翔起來,我想到,買了房,就得裝修,裝修房子,那可又是一件令人激動的大事啊,我一激動,靈感就閃現了,我就突發奇想了,我說,老婆,你想想,就算我們現在立刻買房,我們肯定買不起精裝修房,肯定是毛坯房,毛坯房得裝修吧,再怎麼簡裝,也得幾個月吧,那時候寶寶已經出來了。我老婆說,寶寶出來跟房子沒關係。我說,怎麼沒關係,新裝修的房子,你敢住嗎,就算你不怕,你敢讓寶寶聞那種有毒的油漆味嗎。
那是常識,裝修完了,怎麼也得晾它個一年半載才敢入住啊。
我這是拿還未出世的孩子要挾她,我以為這下子將到她了,哪知她早就想好了應對的台詞了。她說出來的台詞,嚇我一個跟頭,你以為我急著買房子是急著要住嗎?我奇了怪,不急著住幹嗎要急著買。我老婆問我,你以為我買的是房子嗎?我也不傻,我說,我知道,你買的是安全嘛。可是我若要變心,不會因為有房子就不變心的。我老婆說,是呀,你變了心,我至少還能得到一套房子。
這種對話實在平常而又平庸,大家見多了去,不過請耐心等一下,這隻是為下麵的事情作鋪墊,馬上就會出現不一樣的事情了。
現在我完全沒有退路了,隻好朝買房的方向去考慮了,好在這是我的第一套房,應該是比較優惠的。我打聽了一下買房的程序,先到房產局去開證明,證明我是無房戶,這樣才能享受到第一套房的種種優惠。
到了房產局,他們一查電腦,卻告知我說,我已經有房了。我大吃一驚,以為天上掉下餡餅來了,不,這可不是一塊餡餅,這是一套房子啊,難道是聖誕老人或者幹脆是上帝他老人家送給我的?
做夢吧,別說房子,天上連餡餅都不會掉的。
可我的名下確實有一套房,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房產局那人用懷疑的眼光看著我說,現在全部都聯網了,想冒充無房戶是不可能的。我著急解釋說,我確實是無房戶,我和我老婆住在出租房裏,現在我老婆肚子大了,我們要結婚,要買房,等等等等。他哪裏愛聽這樣的話,但後來看我真的急了,或者他自以為從我的焦慮的眼睛裏看到了我的誠實,他才告訴我說,既然你不肯承認你名下的這套房是你的,那隻有一種可能。我趕緊問,什麼可能?他說,有人用你的身份證買了房。他見我發愣,又補充說,雖然可能是別人買的,但既然用了你的名字和身份,你就不是無房戶了。
我怎能相信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說,會不會你們搞錯了?他又朝我看看,還朝他的電腦看看,反問我說,你不要嚇我,你是不是想說,有人黑了我們的係統?我也嚇了一跳,若是真有人黑了房產局的係統,豈不要天下大亂。
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他不可能出錯,那麼錯在哪裏呢?誰會用我的身份證買房呢。那人看了我一眼,覺得我連這樣的問題都想不明白,極品腦殘。其實我怎麼會想不到呢,這個“誰”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多的,比如親戚朋友啦,比如老板啦,比如騙子啦。
可是現在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依據什麼去把這個“誰”想出來呢。
見我站在窗口什麼也不幹,光發愣,後麵排隊辦事的人著急了,我隻得先退到一邊,朝大廳的椅子上一坐,犯起糊塗來。
我旁邊有個人架著二郎腿,哼著小曲,心情特好,我朝他一看,他立刻對我笑了笑。我說,你笑什麼,我認得你嗎?他說,恭喜你,你有房子了。見我幹瞪眼,他又說,不是有人用你的名義買了房嗎,既然是用你的名字,房子就是你的嘛,房子是什麼,不就是一個人的名字嘛。我說,可房子不是我買的,錢不是我出的,怎麼會變成我的房子呢。他說,這個太簡單了,我教你怎麼搞啊,你帶上你的身份證,先到售房處去複印合同,人家問你為什麼要複印合同,你就說合同丟了。我說,那可能嗎。他說,他們沒有理由不讓你複呀,房子就是你的嘛,身份證和人都對上號了嘛。然後你拿了合同,再到房產局去,補辦房產證,你也可以跟他們說,房產證丟了,你有身份證,有購房合同,他們同樣沒有理由不讓你補辦,等辦好房產證,房子就是你的了。
我聽後,簡直如夢如幻。他見我傻樣,以為我擔心什麼,又指點我說,你怕夜長夢多嗎,那就趕緊把房子賣了。
我的心裏早癢起來了,一套房子,就這麼到手了,隻費了一點點吹灰之力?他見我不信,鼓勵我說,信不信由你,你做做看就知道了。我疑惑說,這是違法的吧?他說,如果那個人確實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用你的身份證買房,那是他違法在先。
他違法在先,我違法在後,那我不還是一樣違法麼。出主意的這人挺為我著想,說,你急於出手房子,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買主,可以賣給我,我要。
我趕緊走開了,他還在背後說,要不要留個電話給你。我擺了擺手。他又說,不留電話也沒事,我經常在這裏,你要是想通了,就來這裏找我。
我隻聽說外麵騙子很多,很離奇,我以為這個人也是騙子,但我又不能確定他是騙子。無論他是不是騙子,他指點我做的事情我是不能做的。
如果我不能買首套房,我就買不起房,因為首套和二套的首付是不一樣的,契稅和房貸也不一樣。可我不甘心就這樣白白地丟失了我的第一套房的資格,雖然那套房已經在我的名下,但它畢竟不是我的房呀。
我得找到用我的名字買房的那個人。
我到了售樓處,把情況跟他們說了,他們愛理不理,說,這事情你別來找我們麻煩,跟我們無關。我氣不過,說,怎麼跟你們無關,你們沒有盡到你們的責任,把我的名字讓別人用去了。售樓處說,你跟我們有什麼好吵的,你自己把身份證借給別人買房,還怪我們。我說,我怎麼可能把身份證借給別人買房。他們說,這事情現在多得很,不管是怎麼借的,出讓身份證的人,肯定能得好處的。我跟他們生不得氣了,我隻說我要看那購房人的資料,他們又不同意,說客戶的資料是要保密的。我反駁他們說,保密個屁,我單位有個同事,剛買房,登記在售樓處的信息立刻被出賣了,裝修公司,中介公司,高利貸公司,各色人等,立馬來騷擾。他們見我這樣指桑罵槐,也不跟我生氣,但就是不肯透露信息,他們是怕我影響了他們的聲譽,攪黃了他們的生意嗎?可他們這種人,也有聲譽嗎?
我回去將這離奇的事情告訴我老婆,我老婆以為我騙他,以為我不肯買房,跟我鬧別扭,我怎麼解釋她也不信,我沒辦法了,隻好說,要不你和我一起去那售樓處。她又不肯去,說,你肯定事先和售樓處的人商量好了來騙我。
女人的想象力真豐富啊。
我隻好又回到售樓處,威脅他們要舉報,他們還是怕我舉報的,最後把購房者留下的聯係電話給了我。我一看兩個號碼,一個是手機一個是座機,尋思著肯定打手機更方便找到人,就立刻打了那個手機號碼,卻不料聽到是“已停機”,我心頭頓時掠過一絲不安和驚慌,手機都已停了,座機還會有人接嗎,但無論如何死馬得當活馬醫呀,再照座機號碼打過去,呼叫聲響了六下,我心裏又“格登”了一下,料是無望了,但就在這絕望剛剛升起來的時候,在電話鈴響到第七聲的時候,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女的。我一聽是個女的,下意識地“咦”了一聲。那邊就說,咦什麼咦,打錯電話了吧,以後把號碼搞搞清楚再打,把人搞搞清楚再說話。我說,哎——我沒有打錯,我找的就是你,你在某某小區買了套房吧?那女的立刻警惕說,買房?買什麼房?你個騙子,又想什麼新花招?我說,我不是騙子,可是我碰到了騙子,騙子用我的名字買了房子。那女的說,那你找騙子去。我說,我找的就是你,房子就是你買的,在售樓處登記的就是你的這個號碼。那女的停頓半拍後驚叫了一聲,說,什麼?什麼房子?我說,我的身份證被你盜用了,在某某小區買了一套房,有這事吧?那邊沒聲音了,我以為她想抵賴,我不怕她抵賴,我有的是證據。哪知過了片刻,她大叫一聲,我操你個狗日的!你竟敢買房!這聲音實在刺耳,我說,你怎麼罵人呢,又不是我買房,是有人盜用我的名字買房。她不聽我解釋,仍然罵人說,你個烏龜王八蛋,叫我住出租房,自己竟然有錢買房養小三。我這才明白過來,她大概是罵她老公或者男友的。果然,她又罵了許多髒話粗話,我實在聽不下去,說,事情還不知道怎麼個真相呢,你已經把祖宗八代都罵遍了,等到事情真相揭發出來,你還用什麼東西來罵人?她忽然又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