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執浩:詩人像閃電一樣照亮生活
寧距離
作者:範寧
張執浩,1965年生於湖北荊門,1988年畢業於華中師範大學曆史係。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為武漢市文聯專業作家,《漢詩》執行主編。曾在武漢音樂學院任教。著有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中短篇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詩集《苦於讚美》、《動物之心》和《撞身取暖》,隨筆集《時光練習簿》等。作品獲2002年中國詩歌獎,2004年人民文學獎,2011年十月詩歌獎等,並入選多種選集及中學教材。
如果你願意和別人對話,或者擅長聆聽,那麼就去與一位好詩人對話,或者聽他說話吧!
和一位好詩人對話,本身就像在讀一首好詩。而讀一首好詩,一定會產生詩意的聯想。
那聯想就像爬山虎的藤蔓一樣吱吱呀呀地生長,攀援而上,抽枝散葉,把綠色的清涼,像油彩一樣潑滿整麵牆。滿牆的綠藤,潑出一匹想象的野馬,忽然間,它昂首奮蹄,一下越過牆頭,從院子裏騰躍到街上,伴著一道白光,消失在童年的街角。童年的街角,豎立著兩塊路牌,一塊指向苦難,一塊指向甜蜜。命運如河川,衝著這個街角奔湧而來,在這裏分成兩條支流。
一條支流流向苦難,河上載滿如歌的風帆,每一個音符都像暗夜裏的一顆星辰,從幾乎凝滯的童年蹦出來,卻鼓滿風的輕盈。一條支流流向甜蜜,水麵上懸浮著蕪雜的雲朵,明亮的光線從雲朵縫隙間穿出來,落到河麵上,像一塊打水漂的石子,旋轉著飛遠。兩條支線歡唱著流過童年,在當下又重新彙合到一起,湍流的潮頭,那匹野馬再次出現,騰躍上岸,來到開滿野花的高原上,回到那位“披頭散發的老父親”身邊。
“老父親”握緊了韁繩,讓野馬回到話語中,回到紙上,回到詩行裏。
和詩人張執浩對談,我的腦海中就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意象。延展的藤蔓,不羈的奔馬,命運的河流,還有那些不期而遇的風帆與雲朵,這些大概都處於張執浩所說的“混沌的階段”。對於生命的敏感和熱情,會激發出蕪雜的意象。詩人在麵對童年的回憶、成長的煩惱、紛紜的現實時,這些意象就鋪出了詩歌腳下的路,讓詩歌(或者創作)從單純明亮走向含混多義。
但就像遠行一定會有回歸,就像翻過陡峭的絕壁,麵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原野一樣,詩人走過生命的大雨、烈日和電閃雷鳴之後,會走進斜陽的餘暉,走進星夜的蛙鳴,走進清晨的風裏,在自家院牆的一角,發現“大石榴樹上結出小石榴,小石榴樹上結出大石榴,小石榴躲在大石榴的後麵”……生活的意趣,原來植根於簡單;語言的力量,原來爆發自直接。
靈感像一道閃電,擊中詩人;詩人像一道閃電,照亮庸常的生活。
9月中旬,就在張執浩近5年來最重要的一部詩集《寬闊》即將問世之前,我與他聊起了詩歌。聊到最後,不需要“野馬”,不需要“河流”,也不需要“高原”和“鮮花”——詞語不需要加載過多的象征義,詞語隻需要回到詞語本身,就能彰顯力量。張執浩將屬於他自己的詞語,放在了詩歌中最合適的位置,這就成了詩,好詩。
讓我們讀完這首張執浩的近作,一起進入他的詩歌世界。
蛾眉豆
我買到了蛾眉豆。
這讓我滿心歡喜。
蛾眉豆
這麼好聽的名字,
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口。
因為她,
我離你又近了許多。
一
張執浩說,生活是庸常的,而詩人應該像一道閃電,出現在生活中,照亮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所以這篇采訪裏,有了關於他的第一個關鍵詞:激情。情感是詩歌的靈魂,沒有哪首好詩不是因為情感而瘋狂生長,因為情感而縱情怒放的。平凡的生活像砂紙一樣來來去去打磨一麵靈魂的牆壁,這個時候,詩歌在哪裏?
範寧(以下簡稱“範”):您的詩歌風格經曆了怎樣的流變?這種變化的根源又在什麼地方?
張執浩(以下簡稱“張”):我的詩歌風格,大致可以分為純淨明亮、蕪雜混沌和自然隨性三個階段。
純淨明亮的風格,現在想來,其實和我的童年有關。文學創作總是與回憶相連,好的東西一定不是空穴來風。
我記得童年曾經有過兩次苦難。第一次是疾病,五六歲那年嚴重的腎病,那個年代幾乎無藥可治。家裏人就給我看中醫,老中醫開了一服藥,說如果這服藥吃了好轉,那就繼續。然後我的記憶中就反複出現那個陶藥罐,冬天的竹林邊上,沿路倒滿黑色的藥渣,彌漫濃烈的中藥味道。
藥的味道衝得我實在喝不下去,這時母親會對我說:“喝了這碗藥,然後吃顆糖。”為了那顆糖,我捏著鼻子把藥喝下去。那時候吃顆糖,是多麼甜蜜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以致後來我的同輩人中,不少人吃糖吃成齲齒,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活該吃那麼多糖,尤其在我吃一顆糖都那麼艱難的情況下!
除了中藥,我還吃了許多烏龜。童年時,為了治病,我吃了上千個烏龜。記憶中的烏龜殼晾在屋簷下準備賣錢,黑壓壓一片,堆得就像劈柴垛一樣,蔚為大觀。
等腎病奇跡般地好了時,7歲那年,我又闖了大禍。有一天,我從家裏的抽屜裏找到了一根雷管,我很想弄響它,但不知道方法,坐在蚊帳裏用牙咬了半天,無效。後來找到一個老式打火機,一下子把雷管點炸了。爆炸在我身上留下37條口子。在醫院裏,我渾身纏滿了紗布,直到康複——幸運的是,這些傷口都沒有留下痕跡。
也許是小時候這樣的苦痛太多,加上貧窮、孤單,所以成長過程中,我特別向往明亮、純淨的東西,我早年寫的詩,譬如那首《糖紙》等,總是很溫暖的,這溫暖給人力量。
範:讀您這些年的詩歌,確實覺得詩行之中洋溢著生活的氣息,盡管講述的都是一些非常簡單非常日常的生活現象或道理,但是可以感受到非常強烈的生命力。
張:在我們這一代詩人裏,我成名算早的,1990年就在《飛天》雜誌舉辦的全國詩歌大賽中獲得了頭獎,那時候獎金500元。我拿著這筆錢到海南“下海”,結果不久就狼狽地回到了內地。到了1995年之後,我開始轉向寫小說,因為我覺得明亮、純淨的詩歌有點單調,詩歌這種載體也過於逼仄了,我希望寫出混沌、蕪雜的生活來,所以就選擇了用寫小說的方式來拓展我的精神空間。那個時期我寫了很多中短篇,也寫了幾部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