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麥登場
刊中刊
作者:柳長青
本來劉德鄰是蠻有興致去揚麥的,
不想隔蠻遠就看見自個兒稻場上站著好多人,
而且還在激烈地議論什麼。
他一攏去他們卻突然都不說話,
隻有誌明還在草堆裏摳來摳去,
把捆得好好的麥草解開並抽出還有明顯彎曲的要子(草繩)。
1
劉德鄰和劉誌明在稻場上杠起來了,讓人頗感意外。
本來劉德鄰是蠻有興致去揚麥的,不想隔蠻遠就看見自個兒稻場上站著好多人,而且還在激烈地議論什麼。他一攏去他們卻突然都不說話,隻有誌明還在草堆裏摳來摳去,把捆得好好的麥草解開並抽出還有明顯彎曲的要子(草繩)。
劉德鄰正感奇怪,誌明忽地跳到麵前,劈頭蓋腦地問,是不是你昨夜裏把我的麥打了?劉德鄰有點發蒙更有點惱火,老著臉用鍁盤柄扒開誌明指在麵前的手指,你吃了銃籽,有麼事好生說不倒。誌明依然咄咄逼人,你是不是夜裏十二點到四點鍾打的麥?劉德鄰點頭。誌明像抓住了什麼要害一樣振振有詞,我四點過來接班,我的草頭就一個也到!劉德鄰問,什麼意思?誌明眼睛瞪得像個燈籠,你還不清楚?劉德鄰搖搖頭,但他聽出了誌明話中的意味。誌明嘰哩呱啦涎噴噴鼓振振地說,我兩個的稻場上下頭對頭,打麥班連班,你一打完我的就沒有了,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劉德鄰說,是蠻奇怪,一大早在這裏,遇到個不說人話盡放狗屁的東西!誌明偏頭強頸地說,哎,你莫呐!劉德鄰哼了一聲,要是轉去幾年老子要揍人。說著就用鍁盤鏟起帶著穎子的麥粒拋向空中。
誌明往旁退了幾步,指著地上一排一樣色澤、一樣長短、一樣粗細的稻草要子,很不服地說,你不消狠得,我早就找到了!劉德鄰不急不躁地問這要子怎麼了?誌明言之鑿鑿地說了一大通,這要子是他親手打的燒成灰也認得。劉德鄰感到好笑,卻懶得駁斥。見天賜正挑草回去,就喊他,你到我屋裏去找婆婆要兩提要子幫我帶來,莫說麼事啊!
不一會兒,天賜衝擔尖上挑著兩提要子晃啊晃地過來,放下就走了。劉德鄰說,你把眼睛睜大些,看哪一條是你打的?圍觀的人都看著誌明,剛才他每抽出一條要子都說是他打的,現在看他怎麼下台吧。誌明想起夜裏在稻場上媳婦春蘭教他認草先認要子時,他就說過要子是一樣的麼樣辦?怕碰巧還真的是碰上巧了。他從劉德鄰的麥草中,找到一條又一條手打的要子,本以為用它們做憑證是蠻穩當的,沒想到這兩提要子一來就全給推翻了。他的氣焰頓然消退,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就遞上一支煙,手伸了半天,劉德鄰卻一直不理連看都不看一眼。誌明討了沒趣,發起焦來,真是出了鬼,我那大一堆草頭哪裏去了呢?劉德鄰冷冷一笑,你先莫說草頭哪裏去了,先說這要子是不是你的。你不是說燒成灰也認得的嗎?誌明無語,也不敢再看劉德鄰圓睜的怒眼。既然這要子不是你的,你在這裏詐倒裹(胡攪蠻纏之意)個麼事?誌明辯解我不就是問下子嗎,總不能說我的草頭丟了問也問不得吧?聲音陡然掉了八度。劉德鄰則聲聲憤激,有你這樣問的嗎?你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眼睛綠得放光,手都指到了我的鼻子尖上了,隻差著說我是強偷了!真是玩邪了!誌明本已理屈詞窮,卻又不甘心當眾被劉德鄰這樣教訓,就強詞奪理起來,你也莫說得那難聽,你在我前頭打的,我自然要問你。你沒做虧心事,何必怕我問呢?劉德鄰怒不可遏,難怪你一大早就在我門口圍倒幾捆麥草轉來轉去的,原來你早就默到是我了。自個心裏齷齪就以為別個也跟你一樣是不是?你今天要摸著良心好好地問下子!不跟我說個清楚明白我是不得答應的!有些話說出來可不是上嘴唇對下嘴唇一撩撇的!我當著上下稻場的老少爺們說清楚,我的麥和草都放在這裏,如果是我錯打了你劉誌明一粒麥,那這就都是你劉誌明的了。我就是個強盜!三歲小伢戳我的脊梁骨我都不能強個嘴!如果不是我劉德鄰錯了,那就看你劉誌明怎麼辦吧!
2
劉誌明放在稻場上的麥草頭全都不見了,據說是劉德鄰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給打錯了的。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灣裏。“巧不巧啊,誌明放在稻場上的草頭一個都不見了。”在這個早晨突然成了人們相見時打招呼的用語。
國順建得像花園的庭院裏,聚著三三兩兩的人,正饒有興致地談論著這件事。這個用鐵柵欄圍護著、鋪著大理石、栽著桂花樹、擺著石桌石凳、立著帆型路燈、安著攝像頭的院落,早已取代劉爹爹家牽滿葡萄架的農家小院而成為伍房灣人員聚集和各種信息的發布中心。
最先來說這個的是誌明的弟弟誌亮。有人不信,說這麼多年都在一個稻場上打穀打麥何曾聽說有哪個丟過錯過?誌亮說,這有什麼稀奇,這年頭有麼事不能發生?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立即有人哄然大笑說,看你不跟電視上說這個話的人一樣落不到好吧。馱條衝擔站在院外的三明正兒八經地問,你是信你哥的草頭不見了還是信德鄰叔打錯了呢?誌亮說他四點起來去幫他哥打麥,到了稻場才發現他哥的草頭無影無蹤,這是他親眼所見,難道還有假不成?又說了一通劉德鄰是在他哥前頭打的,事情明顯得很的話,說了之後又特別聲明我可沒說哪個錯的話呐!三明說,管你說,就是草頭真的不見了,那也肯定不是德鄰叔幹的。昨夜打麥他請了人幫忙,我就在場,我到他去過上頭的稻場。又有人說,是不是因為請人幫忙結果就挑錯了呢?這也說不準啊。三明立刻反駁,你真是個呆雞巴,要是請來幫忙的人挑錯了怎麼隔壁左右的沒錯偏偏就錯到上頭去了呢?再說上頭稻場又不是隻有誌明一家有草頭。誌明又提示說,他兩家的稻場上下頭對頭,就隔一道坎子。說著就壓低了聲音,仿佛是怕揭露出一個巨大的秘密。三明聽出了話味,立刻嘲諷說,哦,原來是這樣,要是夜裏突然起一陣風,那不就很容易把你誌明的草頭全都吹到德鄰叔的草頭堆裏來了?眾人聽得出這是句挖苦的話,就都不做聲,他們曉得要是有這樣的一陣風那還不成了神風。三明繼續挖苦說,要不就是他把你哥的草頭丟下來了,你是這個意思吧?這話說出來簡直就像晴天霹靂,人們震驚的同時都在想:這才是最大的可能。被挖苦半天的誌亮不肯示弱地說,一切都有可能,哪個也打不了保票!三明一下就毛了,你個倮氣!兩個都紅了臉,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差不多就要動手了。國順出來吼了一聲,你兩個都吃多了!兩人立馬就都不做聲。三明馱著衝擔轉身就走了。誌亮卻還嘟嘟囔囔,說個倮日的三明多管些閑事。
來找國順說事的誌新見誌亮還是一副不服的樣子就說,哎呀,為點麥緊爭有個麼意思,明年就種不成了,看你們還爭麼事。怎麼就種不成了呢?眾人既疑惑又突然找到了新的興奮點,一下圍了攏來。雖然這個事一直有人在議論,可從他劉誌新口裏說出來那就不一樣了,畢竟他是大隊會計。誌新說,你們不是早盼著開發區把我們灣的地都征走嗎?這回真的要征了。今年的秋播不栽油菜不播麥,收成完了全拋荒,明年開春就平整,有青苗無青苗都一樣賠償。國順站在門前的台階上喊,哎,劉會計你莫亂。一邊說一邊朝誌新擠眉弄眼,分明就是要他不要再說。
誌新霎時就明白了國順的意思,但他不願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似乎又不敢那麼明顯地得罪這個怎麼說都可以算得上是個老板的人,就揣著明白裝糊塗地說,唉,不亂,是真的。心裏卻在說,你個倮日的大概早早就得到了消息,這兩年在灣子周圍到處租地蓋廠房,蓋個廠垮個廠根本就沒心疼過。還在自家的田地裏像插筷子那樣密密麻麻地栽樹,而且隻管栽不管活。要是亂說你會做這些讓人不可思議的事?
聽誌新說是真的,有人說這樣好,一視同仁,皮扯。也有人說好麼事好?又讓些懶人占了便宜。又有人說田裏地裏東西,那按麼事賠呢?誌新說,這有何難,去年區裏鎮裏搞萬名幹部進萬村入萬戶兩三個月,早就把各家各戶有幾多田地最近三年種了些麼事產量如何都摸得清清楚楚。不光是這樣,他們還把各家各戶的房型、結構、麵積都摸得一清二楚。我跟你們說,我們整個灣子都要拆遷。國順若有所悟地說,難怪今年別灣裏挖塘挖得吼,我們灣的一點動靜也沒有的。我捐的十萬塊錢都把得別灣裏拿去用了。他故意用悵然若失來掩蓋他的欣喜若狂,他已從種種跡象中得出判斷他曾經不讓人理解的投資即將獲得巨大的收益。他有些得意地拍拍誌亮肩膀說,這回你可以信了。
麵對國順的揶揄,誌亮更加理直氣壯地說,你們既然都曉得明年種不成,那就更應該曉得今年這麥才是最金貴的!眾人的思緒一下子又被他拉回到丟麥的事情上,卻不知他說“金貴”是麼意思。是說他哥丟了金貴的麥太可惜,還是說因為金貴劉德鄰才會去錯打呢?
3
春蘭往稻場上來的時候,在對麵衝裏的大路上正碰上劉德鄰。平時像這樣碰見,春蘭老遠就應付差事地叫了一句叔,要是碰到德鄰嬸娘在一起,就爹爹婆婆的摞起來響亮地叫個不停。今天走碰了麵,春蘭不僅不叫,還有意將頭昂向一側,把對他的不滿和鄙視都明白無誤地掛在臉上。不僅如此,她還故意扯著喉嚨大聲叫罵,是哪個愛小氣愛占便宜的,把老子屋裏的草頭都拿去了,好好的還得我屋裏!要是死不要臉賴倒不還,老娘就拿砧板刀圍倒灣子惡奢地剁,瞎剁亂剁,剁死個雞巴搗的。她有意要讓劉德鄰聽見她的罵聲,甚至希望他出來指責,那她就有理由好好跟他大鬧一場。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罵人。當她挨到四點多鍾終於被誌明從睡夢中拖起來,跟著他高一腳低一腳來到靜悄悄的稻場,一看自個的草頭全無蹤影,她就對著灣子大罵起來。聽說劉德鄰是上班,她就更加起勁地叫起劉德鄰來罵,管他聽不聽得到,總會讓他睡著了也打幾噴嚏。
說起來這是她第三次罵劉德鄰了。搞土地二輪延包那年,劉德鄰跑出來,點倒說像誌明那樣在承包的好田好地裏做了房子的都要把占的田地扣回來。他一說,跟著有人叫好,硬是給誌明少分了一畝多地。第二天,她就圍著灣子罵了一氣。一連三天,雖然沒點劉德鄰的名,但灣裏人都曉得這是罵劉德鄰的。隻是德鄰嬸娘到上海照看孫子去了,劉德鄰也始終裝聾作啞,竟讓她罵了個夠。
今天她之所以要讓劉德鄰聽見她的罵聲,是她覺得這個事八九不離十就是他幹的。過去打穀打麥都是在他家前頭所以從未出錯,隻有這一回緊挨在他家之後,而且是他一打完她家的那一大堆草頭就都不見了,不是他是鬼?再說他家一直窮得叮當響,過去年年超支,一年到頭總是找人借米借穀。田地分到戶後雖然不再找人借米借穀,但日子也沒好到哪裏去。劉德鄰也早早就從鎮上倒閉的機修廠回來種田了,斷了過去每個月都拿工資的財路。他那要強的婆婆還是到處撿穀撿麥。雖說兩個大的大學畢業後工作了好幾年,也沒看見他家有什麼起色,住的還是兩間土磚屋。更要命的是他屋裏還有兩個大學生,畢業都一兩年了,不好生找工作,竟跑到一個大山區去當什麼誌願者。據說兩個大的房貸要得幾十年還,兩個小的既沒有工作更沒有成家,大把的要錢用,這錢從哪裏來?盡管這年頭麥不值麼錢,但多混進一個總比混出一個強。最近不是一直有人在說,這是最後一次種麥麼?過了這一季,想混也沒地方了,他能不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她甚至想象得出,把她家的草頭從上往下一丟是多麼的輕巧。早晨又聽誌明說劉德鄰家捆草的要子像是他打的,她就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錯不了。而且誌明還說了,劉德鄰見到他說話的聲音都比往日小多了,這不就是那作賊心虛麼?所以,她就是要罵,要罵得他心驚肉跳,罵得他不打自招。她索性停下來轉過身,衝著已經遠去的劉德鄰背影繼續高聲叫罵。雖然此時她還是沒點名還是泛泛而罵,但指向卻已十分明確,往來稻場的人都曉得她所罵是誰,卻心照不宣,默不作聲。而劉德鄰好像壓根就沒聽見她的叫罵,抑或是根本沒把她的挑釁當回事,一點反應也沒有。
4
被一灣老小稱作劉爹爹的劉德才扛著鍁盤和耙子,準備去把昨日傍晚堆攏去的麥子攤開來晾曬,還沒出灣子就聽到春蘭在用很大的聲人。劉爹爹不明白,如今一些人怎麼就這個樣,動不動就通娘罵祖宗,真是越來越不像話。還沒等他開口問,就接連有人一見他就憤憤不平地說誌明兩口子真不像話,一個指著劉德鄰鼻子尖吼人家,一個挺著肚人家。劉爹爹一聽就火冒三丈,這個事德鄰怎麼做得出來呢?他要是個愛占小便宜的人,他舍得把四個伢培養成大學生?他要是早點讓四個伢去賺錢,他未必還住個泥巴屋?誌明誣人清白冤枉好人是哪來的狠氣?劉爹爹本來就對一些媳婦伢動不動就站到灣子頭上很是反感,在弄清事情的原由之後,他更是怒不可遏,非要去會下他倆,管下閑事,反正是老馬不死舊性在。
劉爹爹慢慢悠悠來到稻場的時候,脫粒機正把麥穎子和各種塵埃弄得滿天飛揚。春蘭已經罵停了,大概是劉德鄰進了灣子聽不到她的罵聲了。劉爹爹一邊把麥扒開一邊在想拿哪個開刀。
正想著春蘭氣喘籲籲地跑攏來,扯大嗓門說,爹爹你看現在有的人幾邪幾不要臉呐!劉爹爹曉得她這是來告狀的,不僅不搭理她還把臉板了起來。春蘭見他似乎沒有平時一見麵就愛打邪開玩笑的興致,就嗲聲嗲氣地說,爹爹你把個臉垮這長,是哪個媳婦不聽話惹你不快?就是你不聽話!劉爹爹冷冰冰硬邦邦地抵她一句。春蘭像受了冤枉似的急欲辯解,我怎麼了?劉爹爹說,政府叫搞和諧,你動不動就在灣子頭上叉著個腰挺著個肚子敞著個喉嚨,你說你是不是不聽話?春蘭以為有什麼天大地不了的事,聽劉爹爹這樣說,心中好大的一塊石頭忽地落了地,不覺就鬆了口氣。你個快活爹爹總是說快活話。劉爹爹說,我一點都快活不起來!春蘭聽不出話味,繼續用過去開起玩笑來不講上下的口氣說,那我就來讓你個老東西快活快活。說著就手扯了把麥草,直往劉爹爹跟前去。劉爹爹正言厲色地吼道,真是一點樣都!早晨起來口也不洗幹淨,幾十歲也有幾十斤吧!春蘭這才紅了臉站住腳,怏怏不樂。劉爹爹皺起濃而灰白的眉頭說,你又充老子又充老娘,還蠻像個人呐!春蘭這才明白劉爹爹對她偷麥有意見,她覺得這與他毫不相幹,哪裏犯得上他這樣一本正經吹胡子瞪眼睛呢?她也沉下臉來,爹爹,別個把我屋裏的麥都偷起走了,我難道得?劉爹爹用鼻孔哼了一聲,你有板眼,你哪個都。春蘭也不甘示弱,別個偷麥的人不敢吭聲,你個爹爹多管閑事做麼事?真是的。說完扭頭就走。
劉爹爹倒不肯就此罷休。你莫走,我今天要好好跟你上下課。你口口聲聲說別個偷了你的麥,你捉倒了?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拿到麼事了?你的麥丟了,要想找回來,就不能無憑無據說人偷更不能。你說別個愛占便宜,你誌明天天陰倒把磚瓦廠的磚往屋裏拿,這不是占便宜?
不是有人偷,我的麥哪裏去了?春蘭正在辯解之際,誌明喊著大伯跑過來了。一邊遞煙一邊說,她苕裏傻氣的,不曉得天高地厚,你朗嘎莫跟她一般見識。這話看起來是在說春蘭的不是,其實是要劉爹爹莫說他拿磚的事。
劉爹爹說,煙抽了有些話我也是要說的。你說,我才將說的是不是那個事?誌明連連點頭,你老人家都沒說錯。是拿了幾塊磚,不好意思。你老人家再莫說了,說得醜。劉爹爹說,你看你說得輕飄飄的!你算下子,一天幾塊磚,一個月是幾多?一年又是幾多?這一二十年一把連算起來又是幾多?我看人家磚瓦廠就是你這樣拿垮的!
誌亮也過來了,也一邊叫大伯一邊遞煙。劉爹爹就手夾到耳朵上,你弟兄兩個都在這裏,灣裏還有這多人也在,不是我說你劉誌明,凡事多動下腦筋莫隨口打哇哇瞎說亂說,隨便懷疑人冤枉人是要惹禍的。這是德鄰這個人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們幾時聽說他屋裏有哪個摘過別個一個瓜撇過哪個一根甘蔗?那年後頭山上一山樹都砍光了,你們哪個看到他屋裏去砍過一根樹椏子?你劉誌明倒好,啊,你看人家屋裏窮,一屋讀書人,好欺負些是吧?吃柿子揀軟的捏是不是?無端冤枉人家,要是換了別個,不打得你頭破血流我才不信。
誌明誌亮對劉爹爹說的摘瓜砍樹撇甘蔗感到特別刺耳,心裏咯咯噔噔的,都有點不大自在,卻異口同聲言與心違地說是是是。春蘭既沒點頭也沒說是,心裏卻在罵是個鬼,還說是自家屋裏的,光為著外人說話。
劉爹爹用腳踩了煙屁股,麼事是是是?看你那個樣子就是心不在肝上。你曉得你錯在哪裏?你的草頭堆在高頭,他的放在下頭,俗話說隔路不同天,這下頭怎麼會錯到你上頭去了?你還拿要子做憑證,我屋裏所有草頭都是用我打的要子捆的,那不我這些麥也是你屋的?誌明連忙搖頭說不是的。其他人也說這個倒真是不足為憑,除非是在上頭做了記號還差不多。
劉爹爹說,昨天我還問過德鄰今年麥的收成麼樣,他說三鬥多地,一把連捆了九十多擔草頭。你屋裏有幾多擔?誌明說我屋裏也是三鬥多地,頂少也有九十擔草頭。劉爹爹接著說,他有九十多,你頂少有九十,兩個合一起怎麼會隻那麼一堆草那麼一堆麥呢?在場的人經劉爹爹點撥,都恍然而悟,連說有道理,要是真的搞混了,兩個加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隻這多草不隻這多麥。半天沒說話的春蘭突然冒了一句,那要是他陰著挑了些回去了呢?劉爹爹瞪了春蘭一眼,你真是牙尖口快,你看到人家挑回去了?眾人都附和,那不得的,他頂多就挑了幾擔草回去了。你們也是的,搞成半天連個舵子都看不出來,劉爹爹並不喜歡別人打斷他的話。不說吹的話,我隻稍微掃了一眼就曉得,六七鬥地的草要堆幾大一堆,一兩百擔草頭要打多少麥。劉爹爹像講老戲故事一樣興致勃勃,雖說都是種的麥,但麥跟麥也是有不同的呀,禾子有高矮是吧?顏色分紅白對不對?扯把麥草看個長短看不出來,抓把麥放在手上扒開看下子難道也分不出青紅皂白?到底薑還是老的辣!眾人坦率地承認,這一條倒是真沒想到。大家對劉爹爹的敬佩溢於言表,趕緊說你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多,吃的鹽比我們吃米多,我們哪能跟你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