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峽兩岸采風
作者:王自然
一、孤帆遠影
台東,一庵堂旁百米開外的叢竹林中有一棟小屋,住著一位素玄居士。
已夜靜更深了,這位已在此吃齋修行二十多年,不染塵俗,任世間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皆能淡然處之的素玄居士,整夜心緒難寧,昔日的塵緣如萬丈狂潮衝擊著她的心房。她再一次拿起外孫女林含從她出生地——湘江河畔的白鴿含書拍攝回的一組照片中的一張青圍翠擁的黃土墳塋的照片。墳塋上方的麻石墓碑上刻著兩行魏體文字:丁府玉凡摯友之墓,金生泣立於民國三十七年春。居士含淚輕輕問:玉凡,你真有幸安寢在這裏半個世紀了嗎?接著,左手拿起另一張照片,上麵是一位滿頭白發、國字臉上滿是深深皺紋的老頭:“金生哥,這真是你嗎?是小妹我毀了你一生的幸福啊!”說罷淚水如泉湧,伏在床頭痛哭起來:“佛祖啊,我這罪孽深重的弟子該怎麼辦呢?”
故事還得從湘江岸邊的白鴿含書說起。湘江西岸三座山嘴直抵江岸,山上茅葦蓬生。每到秋冬,蘆花盛開,潔白如絮。中間那座山嘴凸出到河岸邊沿,形似白鴿之頭;岸下白沙灘狀如一紙書箋。從江心和東岸望去,兩旁山嘴像翼,宛如低翔白鴿含著一紙書信。因此有了白鴿含書的地名。白鴿兩翅間的山坡按方位叫南坡北坡,旁邊小鎮叫含書鎮。
民國年間,南坡為鎮上於家染鋪所有,坡內一棟茅屋供長工耕種田地居住。北坡內一座莊園住著一戶丁姓殷實人家,在鎮上開著一家康泰藥材行。丁家小女玉凡,聰明伶俐,常讓奶娘萬媽帶著到鎮上與同齡的孩子一起玩耍遊戲。
小玉凡與於家染鋪的獨生子金生十分投緣。凡有好吃的東西,總要留給比她大八個月的金生小哥哥吃;玩過家家娶新娘非要小哥哥當新郎才肯扮新娘,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玉凡長到十四五歲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小美人了。父母便不再讓她上小街玩耍,終日由奶娘陪伴著讀《三字經》、《烈女傳》和學做女紅,很少外出。隻是這年秋天,鎮上幾家有女兒的商家合夥從長沙請了位繡娘教湘繡,玉凡才得以走出北坡莊園到小街上與小姐妹們一起學刺繡,午間休息時,跑到於家小染鋪去看染布,與於金生說笑打鬧,或幫他抄寫私塾先生布置需得默寫的詩詞。
繡娘餐宿在丁家藥材行西樓,很喜愛聰明俊俏的小玉凡,除了教她刺繡外,還在夜間月下教她彈琵琶。於金生家與丁家雖相隔十餘棟房子,但站在房後染坊曬布的陽台上,可看到玉凡西樓月下學彈琵琶的身影,聽得到微弱的琵琶聲。玉凡初操琵琶,音難準,時而雜亂無節拍,但在情竇初開的金生耳際,如仙樂飄悠,美妙無比;尤其玉凡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在月下輕盈移動,更似仙女在瓊樓輕歌曼舞,令他如癡如醉。每夜總要在陽台上站到夜深人靜,玉凡師徒倆進房休息,他才戀戀不舍回房。
可惜好景不長,不久,玉凡父母決定舉家北遷武漢。因為玉凡兄長在武漢國民政府謀得一職,被市政府一要員招為女婿。武漢碼頭大,親翁做官,生意好做。
別離之際,玉凡與金生雖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倆無機會單獨相處,即使有也羞於啟齒。當載著丁家北遷的大船揚帆駛離小鎮碼頭後,送行的親友街坊鄰裏紛紛返家,可金生依然靠在碼頭一側的大柳樹上呆呆北望。
已是孤帆遠影了,金生仍癡癡凝望。玉凡奶娘萬媽見狀趕忙回轉身來,近前低低勸道:“好侄兒,回家去吧,玉凡給你留了張便箋在我家裏。”
二、陰陽相伴
玉凡留下的信箋上僅七個娟秀的字:懸盼白鴿含書來。金生看後心潮澎湃,當夜伏案疾書,寫下情真意切的情書,並反複一改再改,直修改到自己認為字字珍珠、句句文采動人才一絲不苟地小楷謄正,然後好不容易等到碼頭有貨船開往武漢,他恭恭敬敬托船主交到漢口北正街康泰藥材行丁老板手上。
當時從小鎮發貨起航到武漢市,往返起碼得一月餘。若遇上枯水季節或特大洪水,啟貨和待裝回運貨物,得兩個月以上時間。金生度日如年等待近兩個月,貨船才載貨歸來。金生趕緊跑去問船主,玉凡可否捎來回信?船主說信交到了丁老板手上,他隻問了一下鎮上情況,沒托回信來。金生大失所望。
金生並不灰心,仍滿懷激情地先後連寫兩封信,分別托兩位船主帶去,仍是泥牛入海。直到金生托去第五封信,船主才帶回丁老板的話:“你去告訴小染鋪那無聊小子,今後再敢來信糾纏,定不客氣!”金生失望至極,竟茶不思飯不食患起病來,急得於老板老兩口團團轉。玉凡奶娘萬媽聞聽後趕來開導金生:“人家已是官宦之家,又開了大藥材鋪,與你們於家這小染鋪確實門不當,戶不對。若你真喜歡玉凡,那你就發奮讀書,明年去縣裏考上洋學堂,日後像玉凡的哥哥丁玉輝一樣混個一官半職,玉凡爹娘一定會把女兒嫁給你。”金生一聽覺得有理,馬上振作起來,三更夜五更雞地發奮刻苦讀書。累了倦了,月夜就站在曬布陽台上對著昔日丁家西樓觀望,仿佛玉凡仍在西樓彈著琵琶在鼓舞他。月明之夜,夜夜如此。翌日又精神抖擻地投入學習,成績進步很快,教他的私塾先生斷言:隻要如此寒窗苦讀,金榜題名指日可待。
然而,就在金生準備赴考縣城洋學堂前夕,正值萬媽四十華誕之慶,玉凡在母親和新婚丈夫的陪同下回故居為奶娘拜壽。兩個青梅竹馬暗暗苦戀的青年男女突然相見,四目相對,驚喜過後是黯然神傷。玉凡低眉垂淚哀哀歎怨:“望眼欲穿不見白鴿含書來,去冬隻得依從父命了。”她不知道父親扣壓了金生一封又一封的心血之作。
夜夜貪戀明月癡望西樓的金生很難接受眼前的事實,時刻苦苦思念的心上人已成了別人的新娘,心痛得欲說無聲。心直口快的萬媽歎道:“你們讀書人真是書呆子,既然你倆早就有心,何不在玉凡去武漢前讓父母提親訂下婚約呢?”這時,玉凡的丈夫——一個富商的少爺來了,察言觀色便知情,醋意大發,假惺惺上前打招呼:“你就是小染鋪的於先生吧,聽內人經常提起你,嘿,若早知你與她有一腿,我絕不會奪人所愛了。反正武漢三鎮美女如雲,要找一個做老婆就像到妓院點小姐一樣容易……”玉凡忍無可忍,含淚拂袖而去。金生真想衝上去揍扁那油頭粉麵俗不可耐的臭小子。
翌日,玉凡不辭而別隨母乘船揚帆走了,悲憤交加的金生又病倒了。爹娘親友紛紛苦勸,媒人也殷勤上門介紹漂亮姑娘,皆無濟於事。最後萬媽來到床前一頓訓斥:“你還像個男子漢!到外麵去闖闖,闖個一官半職或發了財不就好辦了嗎?當什麼縮頭烏龜呀!給我起來!”金生老老實實起了床,信步走出小街來到白鴿含書山嘴,見湘江滔滔北去,奔流不已,終到大海,自己身為男子漢應有一番作為啊!他反複思量,最後拿定了主意,回到家揮筆寫下一首絕句:白鴿含書信難達,綿綿悔恨何時休。從此無心戀良宵,任他明月上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