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呢?這是宸玲時候問的最多的問題。她聽到自己聲音的一刻,感覺有些奇怪,卻又覺察不出所以然。蘇染並沒有話。隻是疲憊的搖了搖頭,目光裏,有一些期待,也有一些幽怨。
這是秦曆十四年的冬初,不久之前的蓮空城外爆發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武林決戰,江湖武林勢力半數人死於爭奪中,為的,隻是一座樓。
最終的結果就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棟樓被一個不知名的劍客,用一隻不知名的巨獸,暴力的拖走了。人活於世間,便是死亡也無法徹底抹去一個人的痕跡。那個在蓮空城驚鴻一現的絕世劍客到底是誰至今也是個迷,但依舊有少數人是知道的。
此時此刻此地,這處院子裏的這對母女便最是了解那人。
所以宸玲不解,蘇染亦不解。
為什麼失蹤已久的你會忽然出現在蓮空城?為什麼你明明已經來了蓮空城,卻不來看我們一眼?
宸玲似乎忘記了什麼,但又感覺一切如此自然。她六歲時有些矮,夠不著母親的臉,隻好拉著蘇染的衣角,努力的擠出笑臉。
蘇染在看到女兒的時候,心情總是會好一些。她本是雲慈穀的弟子,當代第一女俠安紅豆的師妹,最得安紅豆喜歡。但多年前下山遊曆江湖之時,她在長河的渡舟上,遇到了一個青衣劍客。亦是從那一刻起,蘇染忽然明白……
這個世間是有一見鍾情的。
相遇總是美好的,尤其對於蘇染來,她是這個世間最美的女子,又正是情竇初開之時,她還記得自己的娘親曾經過一句話,劍客絕情,不要愛上這世間的劍客。
這句話在後來的很多人身上得到了應證,那些劍客或身死於別處,或在江湖的深處名利的高處漸漸迷失,古往今來,並無多少例外。可動情的女人,便是這世間最無畏的勇者。任它千山萬水,任它艱難險阻似乎也敵不過初見時的一眼悸動。
後來的事情,於蘇染來,該是幸運的,她喜歡的人也喜歡她。她以為毫無名氣的宸沙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劍客,卻未想那是一名或許能勝過弛硯南的絕世強者,他還那麼年輕,卻已經站在了這個人間劍道的最頂端。他明明置身於俗世之中,卻仿佛來自外。
她越發的愛著這個男人,與他相依相戀,與他結婚生子,但最終,卻未能白頭偕老。
他已經離開了很久。這世間或許還有一個江湖,那個江湖藏在江湖最深處,她這麼想著,所以自己的男人明明已經站在了武道的巔峰,卻又總是行蹤飄渺。
這世間可是還有他沒戰勝之人?
這世間可是還有他所不平之事?
這世間可是還有他求而不得之物?
不然為何成婚沒多久,他便總是混跡在江湖之中卻又無從尋覓他的消息?不然為何這樣縱奇才的人物卻無盛世俠名?但他又仿佛不幕名利,如果他重名利,在蘇染看來,他隻要擊敗弛硯南,下最強之名便是他的,而對於宸沙來這的確不難。
所以他到底去了何處?
他回來的越來越少,回來後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她有一次忍不住開口問道他的去處。
一向灑脫不羈的宸沙,卻沉默起來,最終搖了搖頭道,這世間有很多不可知的事情,不可知,便不要知道。
蘇染很懂事,她是一個癡情的女子,但她亦很聰明,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許在麵對某種強大的威脅,這世間的不可知有很多,有些秘密一旦流露出來,或許會影響整個世界。那以後她不再過問。安紅豆對她過,強者們總會承擔著改變時代的命運,宸沙是蘇染見過的最強之人。她亦不奢求自己能在他心裏的位置重過下事。
這顯得有些卑微,但愛情,本就會讓人低到塵埃裏。有些東西其實在我們心裏是最為重要的,但卻很難意識到。
蘇染與宸沙的愛情,算是一帆風順無波無折,就好像多年後人們寫給孩子們的童話中的故事一樣,王子與公主總是會在一起然後過著幸福的生活。
但,在一起之後呢?
故事停留在了一個所有人滿意的位置,卻沒有告訴人們後續。那些後續卻在童話誕生之前,就被詩人們以詩歌記載了下來。成了日出東樓,月落西樓,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成了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成了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蘇染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美人,宸沙是江湖千年一現的奇才。他們的相愛平平淡淡,他們的相守卻是甘苦參半。
她無法不怨,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愛著他,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相信凡事終有完結的一,相信宸沙終會有想歇息的時候,她在蓮空城買了處院子,安生下來,為的便是等到那個時候,可以讓自己的男人,能夠曆經江湖滄桑之後,有個歸處。
等待總是漫長的。
好在不久後,女兒出生了,女人一旦做了母親,所思所想便會發生很重大的轉變。宸玲是蘇染的救贖。直至死的那一刻,蘇染也是這麼認為的。
她以為她的一生會是嫁給一個蓋世英雄,然後過著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她猜中了前頭,卻沒有猜到結尾。這些年來宸沙每年其實都會回來,都總是停留很短的時間後就要離開。
顯得有些倉促匆忙,又有些無奈。她等著他,多年如是,直到連女兒都六歲了。那一年,蓮空城大亂,死了太多的人,她終於再次見到宸沙,卻隻是抬頭望向空,匆匆的一瞥。
那個騎著上古異獸,拖著下至寶的男子是他的丈夫,也是一名蓋世英雄,可他卻沒有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他總是神神秘秘,做著不可知的事情,探索著不可知之地,或者,宸沙本就是一個不可知之人。
宸沙走了,那是蘇染最後一次見著宸沙。後來的她,每都會在院子門前,視野開闊的地方望向院外,一站便是數個時辰。
一直到冬,寒意侵襲使得她染了風寒,她亦堅持著在等那個人。
宸玲喜愛武道,這一點倒是與蘇染截然不同,蘇染雖然生於雲慈穀長於雲慈穀,卻是醫術劍術都極為平常,便連許多入門弟子也不及,雖為女俠安紅豆同輩,但蘇染的柔弱便是雲慈穀的人也認為,舞刀弄劍不適合蘇染。
但蘇染雖然不精於武道,卻對武道有著深刻的見解。然而即便是她,麵對宸沙留下的武學典籍,也覺得晦澀難懂。可是女兒卻仿佛生劍心通明。宸玲習武的時間很早,四歲便開始了。宸沙並未指點過宸玲,宸沙留下那些武學典籍也不過是嫌這些東西難以攜帶。
他沒有想到,蘇染亦是後來才想到,原來他們的女兒,竟然如此的才。宸沙苦心尋覓自己的傳人,卻忽略的了最適合修煉自己武學的人便是自己最親之人。
他是一個孤獨的劍客,即便有了自己的愛人,即便他也愛著蘇染,卻依舊難以抹去那樣的孤獨,因為他站得太高,他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江湖深處,那個地方仿佛隻有他一個人,又仿佛有著無數人。
他過於癡迷於探尋,卻忽略了自己的家人。他是千年不遇的絕世奇才,但於家之一道上,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比之平常男人更不如。
宸玲在字尚未能認全的時候便開始練劍,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卻修習著劍閣最高妙的劍法與神術,這在所有人看來不可能辦到。但她辦到了。
宸玲窺葉的過程也極為順利,初窺葉境時,也是一個冬,飄落在蓮空城的雪花,忽然停住,哪怕隻是宸玲身前一尺的一片細的雪花,但那一幕依舊讓蘇染驚訝不已。再後來,蘇染漸漸發現了宸玲的與眾不同,自己的女兒仿佛從來沒有瓶頸和知見障,那些最為晦澀難懂的記載在宸玲看來仿佛是世間最通俗的言語。
宸玲無師自通,學會了風沙劍法,學會了雨罰之術。蘇染曾經見到宸玲喜愛劍道武藝,料想女兒總是隨父親的,想到此的時候,總是偷偷的笑。她想著,真的很可惜宸沙沒有看到這一幕。原本她想將宸玲帶回去給師姐安紅豆,親自傳授宸玲雲山無念劍。但在見到宸玲的練劍賦後,她猛然想到,女兒對劍法的領悟方式也許根本就與常人不同,所以才能看懂那麼晦澀的劍法。
這世間,除卻宸沙,無任何人可教宸玲,無任何人配教宸玲。
等宸沙回來好了,蘇染如是想到,宸沙回來後就告訴他女兒有多優秀。蘇染以為留給她的時間還很多,以為一個平凡女子與絕世劍客的愛情其實才剛剛開始,哪怕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她依舊對那個劍眉星目仗劍下的青衣男子有著炙熱的感情和浪漫的幻想。
但蓮空城那匆忙的一眼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宸沙。麵對女兒的疑問,蘇染隻能無言的搖搖頭。
爹爹呢。這是宸玲遙遠而深邃的識海裏,她開口的第一句話,但蘇染無法回答她。宸玲忽然恐慌起來,因為這些事情她本就經曆過一次,她知道後麵會發生什麼,但她不出話來,她仿佛靈魂被鎖在了自己年幼時的軀體裏。
她很想告訴蘇染,離開蓮空城。可她辦不到。她掙紮著想話,最終慢慢平靜下來,眼裏隻有茫然。
她終於意識到哪裏不對了,這並不是回到過去,這隻是回到了回憶中。所以那些將要發生的事情,她改變不了。
她開始想那些以後的事情,這麼想著的時候,時光仿佛瞬間傾泄。
蘇染病倒了。
蓮空城自下第一樓消失後,九大派之間的爭鬥便已經停止,但死傷無數遍地屍體卻讓蓮空城起了疫。而每依舊有一些末流的武林勢力在蓮空城外爭奪,九大派中的很多屍體被九大派的人運了回去,但江湖中很多散人遊俠的屍體無人認領,那些屍體對於一些刀口舔血每過著朝不保夕的江湖惡客們來,便是某種財富。
蓮空城外大的混亂沒有了,的爭鬥卻無休無止。
而蓮空城內,疫情如火勢蔓延一般無法得到遏製,宸玲帶著蘇染前去尋找大夫,但大夫門前已經滿是患者,大街上人滿為患,還是個女孩的宸玲看著這一幕,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恐懼。
無數的人死在街道上,屍體散發著腐臭,帝國甚至不敢派人來處理這些屍體。而大夫們治療病人的時間卻很漫長,遠遠趕不上疫情擴散的速度。宸玲彷徨無助,不知該怎麼辦。甚至有些大夫已經因為過於疲乏而拒診。
就如同那些死去的江湖武者在地獄裏不甘寂寞一般,他們死後亦為這個城市帶來了死亡。
蘇染的病情越來越重,臉色蒼白。厄運來的時候仿佛人怎麼抗爭,都無法逆轉意,明明有著還算豐厚的家財,明明這個城市還有很多大夫,可偏偏的,誰也救不了蘇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