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主

作者:周曉楓

它歪著腦袋,嘴巴向上翹成45度角——我看不出恐懼和緊張,它的表情就像在示威。可以肯定,這是一隻雛鳥,因為它的神態太天真了,有種孩子式的任性。我初見到它時,它正撲騰著翅膀,累得氣喘籲籲卻收效甚微地停在大樹底下。我不知道它是急於成長趁父母不在就翻窗跳出家門,還是太過淘氣,總在試飛練習中逃課才造成今天的危險局麵。我彎腰撿起它,它用小翅膀用力拍打著我的手,並發出帶著感歎號的抗議,非常反對。如同外婆威脅童年的我“大灰狼來了”以使我聽話,我教育它說:“別動,有貓!”

它的體形比麻雀大,羽色黑灰,我們宿舍為它的身份爭論起來,有的說是喜鵲,有的說是烏鴉。我總結,說它是烏鴉的人肯定出於嫉妒。我相信每個人都願意擁有救助小鳥的機會,隻不過這次的幸運落在了我頭上。我從感情上不希望它是烏鴉,也許在鳥類看來這是種族歧視的表現。麵前擺著小米、菜葉和清水,可它不吃不喝,就在那兒歪著脖子生氣,也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氣,還是生我的。我質問它:“湊合吃吧!難道想讓我給你到處捉蟲子不成?”它一翻白眼,還是不領情,幹脆轉過頭不理我了。根據它的脾氣和對食物的挑剔,我給它起名“小地主”。

為了讓小地主進食,我在洗幹淨的眼藥水瓶裏裝上牛奶,然後我拿著它,像一枚導彈一樣向它擠射過來。小地主不知何物,大叫一聲——它一張嘴,牛奶就灌進去了。我怕熱量不夠才放的牛奶,我想大象都能靠喝奶長大,何況你這麼個小東西。書上說幼鳥在發育期食量驚人,母鳥辛苦奔波,才能勉強滿足它們的胃口。如今,讓我像個保姆似的代勞了。由於小地主不配合,吃飯的時候,我不得不找一個人專門掰開它的嘴,我往裏填,它吃得滿臉都是。它昂著半隻眼睛已被糊住的小臉,氣憤地盯著我。

我們宿舍被包圍了。高高低低的樹杈上,站滿數十隻灰喜鵲,不僅父母,連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也來了。小地主一看家裏來了人,馬上趾高氣揚,一聲又一聲地叫起來,也許是告我的狀,反正聽了它的一番陳述,灰喜鵲們紛紛聲色俱厲地指責起來。為了破除扣押“人質”的嫌疑,我打開紗窗,讓小地主自由地站在窗台上。顯然窗台與樹枝之間的距離超過了小地主的飛行能力,它張開翅膀,待了一會兒,又理智地收攏了。灰喜鵲家長們似乎不再懷疑我的清白,當我把小地主重新拿進房間,它們並沒有表示出什麼激烈的舉動。

灰喜鵲這種鳥相貌優雅,胸部是柔和的灰藍色,還拖著長長的動人尾羽,隻是叫聲高亢、粗實,甚至帶點兒沙啞。它們輪流看望小地主,噓寒問暖,雖然親情可以理解,但是製造出一片喧嘩——讀書看報的事兒在我們宿舍是進行不下去了,午休的美夢就更別想。為了不影響其他人休息,我隻好每天中午把小地主帶出來。烈日下,我在空無一人的校園操場上無奈地散步,頭頂時常有幾隻灰喜鵲飛來飛去。小地主四處張望,滿腹陰謀。一次,小地主格外乖巧,後來我才發現事出有因,它竟然在我兜裏隨地大小便——它使我成為一個“有味道”的女人。我一邊走一邊跟小地主聊天,一個星期下來,使我認同這種說法:牙都被曬黑了。

回宿舍之前,我每天都先到頂樓陽台上站一會兒,看看小地主什麼時候敢飛到那些高大的法國梧桐上去。樹冠就像一隻巨大而柔軟的綠色搖籃在下麵接應著,我期望小地主能從中得到信心的鼓勵。可小地主好像忘了怎麼飛似的,再也沒張開翅膀一試。把它帶回家,我卻總懷有一種僥幸的甜蜜:它還需要我的照顧。

小地主的離開非常意外。它在窗台上曬太陽,我在旁邊讀書,不知是小地主的爹還是娘在對麵的樹枝上跳躍。就在我低下眼再抬起的一瞬,窗台上空了!我一怔,放眼前方,看見小地主處於拋物線末端的身影落進茂密的葉叢之中。我有點兒難過,它竟然不辭而別。小地主大約在落腳點寄宿了幾天,因為幾隻灰喜鵲常常飛到這棵樹上,我估計是給它喂食的。小地主一直沒露麵,它把自己很好地隱藏起來,我想經過這次教訓,它開始學習謹慎的生存策略了。

此後,小地主並沒有像我希望的和別人文章中描寫的那樣,有天突然折返,一眼認出我是它的大恩人。校園裏成群的灰喜鵲一如既往地自由起落,我覺得自己和它們之間有種秘密的聯係。室友們說:“這裏麵說不定就有小地主,你該盼著故人重逢吧?”我鼻子裏噴著冷氣:“那個小沒良心的,哼!”說實話,我有虛榮心,也希望小地主是隻虛榮心強盛的鳥。就像去過異國他鄉的人就有了讓聽眾羨慕的吹噓資本,鳥群中,有誰的童年曾經像哺乳動物的嬰兒似的喝過奶,有誰曾在人類社會中生活過?這樣我的小地主就可以在鳥類裏散布點輿論影響,講講它的年少經曆,講講它遇到的人,雖說有時不太溫柔,可是心眼還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