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
美
作者:張承誌
我從來不會留意,在哪兒開什麼花。
雖然,遇上好看的花,也會眼前一亮,心中一動湧起一股愛憐,但那會很快過去,隨時光遺忘幹淨,而不會總惦記著它。花簡直也是一種流水,喧鬧地斑斕一時,又突兀地枯敗殆盡。讓我這樣的人,不僅沒養成對花的癖好,甚至全無花的常識。
然而莫名地,我這花盲,卻與一種花暗中有了什麼關係。
不分冬夏無論南北,我與它到處相遇。它使我不得不想:為什麼到處都總碰上它呢?
它就是油菜花。
那年在河州,算來該是六月的日子。
隻記得積石山一麵拽下兩千米的坡麓上,鮮黃的油菜花一片接一片。那兒是河州城的西南鄉,保安人的聚居地。
那一次,宿地是名氣挺大的梅坡,我們兄弟三人,小住在丁生智的老家。
每天,屏障般的積石山壁立西天,山麓上仿佛被一層紫色鍍染。當學生時就聽熟了的保安三莊,低踞在薄薄的暮靄裏。除了托茂、康楊、一半的裕固,保安人是一支比較小的,說是古代蒙古語的遺民。雖知道已經無望用蒙古語交流,但我還是喜歡和他們“對詞兒”。
此來無甚大事,隻是休養身心,聽掌故、記蒙古語、訪教門。我喜歡沿著旺盛的小麥田,瞟著山體微藍的積石大山散步。油菜花,正在遠近的凹地坡麓上怒放,那一派濃烈的黃色,給我說不清的振奮。
那是我留意了它的頭一次。
在貧瘠、不公、陰暗的季節,油菜花突然跳了出來,給大地塗滿了潑辣辣的亮色。宛似熱烈的希望,忽然間公開在滿山遍野。山脈橫亙在青藏高原的前沿,造物主的巨筆飽蘸鮮黃,塗抹遮斷眺望的大山。無論誰都禁不住浮起的快意:一塊塊的黃彩,閃爍引誘,掃蕩了心底的陰愁。
再吃清油的鍋盔、炒成的洋芋菜——滋味不一樣了。味重色濃的清油,在盤底積了薄薄一層黃色。它確實香,嘴裏知道,但說不來。我猜,哪怕你洋包裝色拉油流行超市,某一天,若是鍋裏換了別的油,西北五省份的漢子會齊齊地放下碗,“嗯”一聲,大惑不解。
我一直沒造訪過油坊和水磨。我對油菜花的好感,隻為它帶來的明亮視野;雖然我模糊知道,對農民來說,滿山的油菜隻是為了榨油賣錢。
忘了問問廣東湖南是否也種油菜花。估計答案是肯定的;隻是怪我一直沒有留意,沒有把它們與西北聯係。
既不留心,此刻也就寫不出湖廣的花期,更不知它們與百姓的糾葛了。但我還是覺得在南國它不會這麼重要,因為南國大概用不著以它裝扮風景。
知道的隻是:四川的油菜花在二月就開滿了。
那年從川北的劍閣棧道東行,在蒼溪的白龍江上,我遇上了被油菜田斑駁點綴的紅軍渡。
於我而言,大巴山是個陌生的新詞,麵對著它,我心裏留著一絲謹慎,隻想淺淺地初探。比起大西北,這裏的油菜田零散而且破碎,難得看見綿延起伏的大片黃花。直陡陡的斷崖坎,巴掌大的三角地,都被四川農戶見縫插針地種上了油菜。它們明滅閃爍,從向陽處到背陰坡,從低矮的山腳到高高的山頂,依著幾天的節氣跌差,次第分批,有條不紊地開放。
在川東北眺望油菜花,感覺多少有一點異樣。也許因為突兀地走到了蒼溪渡口,我總把這倔強的花,與悲劇的紅四方麵軍聯係在一起。他們突然就拋棄了依托,離開了根據地。他們幾步就邁進了鬆潘草地,接著走進了一部長長的悲劇。確切地說,在四川,我為二月的油菜花開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遠在青海的祁連,花的滿開,要等到七月上旬——流落祁連的紅軍,一定也曾對七月的油菜花季驚奇過,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