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狗禍

鄉村軼事

作者:楊春國

天一擦黑,吳丫就溜進了老黑的家。她知道老黑媳婦沒在家。下午她親眼看見老黑的姑爺開著警車來把老黑媳婦接走了,走時還到她的小賣店給自己買了包紅塔山煙,給老丈母娘買了瓶娃哈哈。老黑媳婦坐在警車裏,車窗玻璃拉下來,頭從車窗裏伸出來,不無炫耀地和來往的人說:“姑娘要生孩子了,姑爺來接我去伺候月子。”

三年前吳丫老公遇車禍死了,肇事的車主不認賠,吳丫就去找老黑。老黑的姑爺在縣公安局當科長。老黑就領著去了。老丈人領來的,姑爺痛痛快快地就給辦,而且辦得很順利。從那兒開始,吳丫就和老黑好上了,有機會倆人就往一塊湊,今天這機會豈能錯過。

北方盛夏的淩晨三點多,天就發亮。外邊亮,屋裏也亮。於是,就看見了黑熊般的老黑摟著白條豬般的吳丫,吳丫手裏還攥著老黑的那玩意兒。老黑的那玩意兒硬硬的,長長的,從女人的手裏露出頭。

吳丫似醒非醒,蒙蒙矓矓地說:“又這硬,再幹一回吧?”

老黑說:“不行,多大歲數了,昨晚都幹兩次了。”

吳丫就撒嬌地說:“那咋還這麼硬?”

老黑說:“是尿憋的。”

吳丫說:“去把尿撒了,憋著多難受。”

老黑就起來,光著身子下地,趿拉鞋到外屋,外屋有尿盆。老黑一開門就嚷:“操,什麼雞巴玩意兒,昨晚你來咋不關門?”

吳丫說:“還不是想你急的。”

老黑不撒尿四下撒眸半天,說:“狗,狗,我的大丹呢?”老黑顧不上撒尿急忙回來穿衣服,邊穿邊罵女人。

吳丫也起來了,邊穿衣服邊嘟囔:“不就是一條狗嘛,又不是你兒子,值得你這樣?”

老黑說:“你懂個屁!那狗金貴,我姑爺說值好幾萬呢!狗崽兒都值兩千多,是別人給他的。他住樓房沒法養,就送我這兒來了。”

吳丫驚訝地說:“狗崽兒還值兩千多,真趕上兒子值錢了。”

老黑穿好衣服就出了門,房門一開,老黑就鬆了口氣——那隻名貴的大丹狗,正和一隻半大肥胖的本地狗屁股對屁股地連著呢。聽見門響,它倆都轉過頭,四隻狗眼望著老黑,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然後就旁若無人地親昵起來。

吳丫也湊過來,笑著說:“它們倆也搞上了,真是隨了主人,也能搞破鞋。”

老黑說:“別放狗屁,不能讓它倆搞,笨狗配的崽兒不值錢。”

於是,老黑就拿起燒火棍來打那本地狗。那本地狗就拖著大丹滿院跑,邊跑邊叫,像是在說,為什麼打我,我們是自願的。那大丹也低聲嗚咽著,像是說,不要打它,是我願意的。

老黑打了好半天,那對狗依然還連著。

吳丫說:“狗連襠,可緊呢,得三四天才能開。”

老黑說:“我知道。三四天,那還不配上了?”老黑就又打那笨狗,打也打不開。

老黑似乎是沒招了,就問吳丫:“都是雞巴你整的,你想法給我整開。”

吳丫想了想就轉回屋,從牆上抽下一把鐮。那鐮刀是昨天新磨的,準備割麥子,鋒利得很。

老黑明白了,接過來鐮刀,慢慢地從兩狗的屁股中間伸進去,又慢慢地往上鉤,咬牙猛地一拉,隻見那笨狗慘叫一聲,向前躥出一丈遠,然後在原地螺旋般地打轉轉,鮮血也隨之飛濺著。

好半天,那狗才停止了轉圈,渾身的毛都豎起來,舌頭伸出好長,狼一般地嚎叫著。突然,狗猛地向老黑撲去,照著他襠下就一口,血就順著老黑的大腿流下來。老黑捂著襠殺豬般地叫,吳丫嚇得也叫。那狗又撲上去,一躥,像人一樣地直立起來,照著吳丫的前胸又是一口,吳丫的半個奶子就被扯下來,她也殺豬般地叫。

笨狗衝出院門,衝向村外,轉瞬就消失在茫茫的晨霧裏。

這狗瘋了,到處亂跑,碰見什麼咬什麼。又咬了好多人,咬豬馬牛羊,還咬花草樹木,人們都說,瘋狗咬啥啥瘋。老黑和吳丫兩個人都被咬在私密之處,開始的時候因為嫌砢磣不肯去醫院,隻找個鄉間醫生打算糊點草藥治療一下,可是幾天之後,不僅傷口開始糜爛,而且出現了異常症狀,最後實在忍受不了了,才由著家人和鄉鄰把他們送到了縣裏。

那天早晨醫生剛上班,就先後有三輛山區常用的四輪子車把四個病人送進了縣傳染病院。他們都是來自本縣臥龍鄉山區的,都說是瘋狗咬的,其中兩個還神誌清醒,老黑和吳丫已昏迷不醒,老黑的襠下還往外滲血,吳丫的胸前也血跡斑斑。老黑和吳丫被抬進急救室後就出現了狂犬病的症狀——吳丫的身體不停地抽搐,口吐白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老黑的四肢彎曲成狗爪樣,橫蹬亂踹,不時地發出一陣陣的狗叫聲。經過檢查化驗,四人血液中均被感染狂犬病毒,大夫說老黑和吳丫已沒有治愈的可能了。

一個小小的縣城醫院,在一個早晨就收治四個狂犬病患者,而且此後又陸陸續續來了一批上山下地時被狗襲擊的鄉民,這可非同小可!院長立即報告了衛生局。局長接到電話後,立刻帶著防疫站的人員趕到傳染病院,經過再次的詢問、檢查、化驗,狂犬病確診無疑。衛生局局長立即向主管副縣長和上級主管部門做了口頭彙報。上級領導很快就做出明確指示:必須將這次突發性的狂犬病疫控製在最小的範圍內,如果出現嚴重的後果,要嚴厲追究有關領導的責任。

於是,縣委常委會很快就做出了決議:三天之內必須將造成這次疫情的罪魁禍首,即那條狂犬捕殺。為此製定了三條措施:一、由公安部門嚴密封鎖出入臥龍鄉山區的各個路口,三天之內嚴禁進出;二、為防止那條狂犬漏網,對臥龍鄉山區所有的犬類實行滅絕性的捕殺;三,加大宣傳力度,要讓全縣特別是臥龍鄉山區的人民群眾都知道,並要他們積極配合。

會議結束後,很快,一支以公安部門和衛生部門為主的滅犬防疫隊伍開進了臥龍鄉山區。公安警察和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封鎖了通往臥龍山區的山口,一根橫杆攔在路上,隻許出,不許進,出來的車輛得一律經過檢查和消毒才能通過。

在臥龍村其昌老漢家,其昌老漢正欲吃晚飯,桌上已擺著炒好的兩盤菜。老漢拿起酒盅又拎過酒瓶,一看酒瓶裏竟是空的。其昌老漢就對旁邊正在寫作業的孩子說:“寶子,作業還沒寫完啊,給爺爺打瓶酒去。”

寶子頭也不抬地說:“早呢,今天作業留得多,你讓大黑去吧。”

其昌老漢就說:“那你寫吧。”他對著外邊喊了一句:“大黑,過來。“其昌老漢話音剛落,一隻皮毛油黑閃亮、大耳朵雙垂的大黑狗躥進了屋,搖頭擺尾很歡快的樣子。

其昌老漢拿過一個籃子,把酒瓶和五元鈔票放在籃子裏,拍拍大黑狗的頭。大黑狗叼起籃子出了門。

其昌老漢老伴兒去世時,兒子就像現在的寶子這麼大,是他又當爹又當娘地把兒子拉扯大。兒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那年冬天就去當了兵,在部隊當的是訓犬員,聽人說就是整天逗狗玩。其昌老漢聽了老大不高興,就打電話抱怨兒子說:“你從小就逗狗貪玩,結果學習啥也不是,考大學連邊也搭不上。指望你到部隊能出息出息,結果你當了個逗狗的兵。”

兒子就說:“我到了部隊就是軍人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這個道理其昌老漢是明白的——老漢雖然沒當過兵,當年也是基幹民兵的排長呢。於是他就對兒子說:“行了,行了,反正你也沒多大的出息了,對付幾年就複員回來吧!有能耐就到城裏找個工作;沒能耐就回來,娶個媳婦,有房子有地,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也挺好。”

誰知兒子這一去十年沒有回來。其昌老漢萬萬沒想到,兒子逗狗還逗出了出息,立了功,提了幹,現在是副營級中隊長,還娶了個部隊醫院的護士做媳婦,把家也安在了部隊裏。看來這輩子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了。

兒子還是挺孝順的,幾次接他去。他也去了幾次,不知怎麼就是待不慣,每次去,住不到一個月就吃不好睡不安的,說什麼也要回這大山溝裏來。兒子也拿他沒辦法,來去隨他自由了。爹不去,兒子就逢年過節回來看老子。前年過春節,兒子是開車回來的,除了帶著媳婦外,還帶來一條大黑狗。兒子說:“這是部隊淘汰的軍犬,我跟領導說了,就給你帶回來了。雖然是淘汰的,可也比笨狗強百倍呢,非常通人性。爹一個人在家寂寞,就讓它陪伴爹,除了看家護院,還能幫爹幹很多事呢。”

其昌老漢就笑了說:“一個狗,再能,能幫我幹什麼?”

看爹不信,兒子就當著爹的麵,讓大黑表演起來。兒子脫了鞋,扔到牆角那兒,然後指著那鞋對大黑說:“給我拿過來。”大黑就給兒子叼過來。兒子穿上鞋,蹲下來,把後背對著大黑說:“給我撓撓背。”大黑就抬起一隻爪,輕輕撓著。兒子又把大黑帶到院裏茅房旁,對大黑說:“以後拉屎撒尿就到這裏來,不要隨地大小便。”大黑就在茅房旁撒了一股尿。兒子又把爹養的一頭豬攆到大門外頭,然後指指豬對大黑說:“去把它截回來。”大黑就攆去,叼著豬的一隻耳朵,把豬給扯回來。

看著這一切,其昌老漢目瞪口呆,連聲說:“神了,神了,比人還聽話呢。”兒子說:“這還不算啥呢。”

第二天兒子帶著爹上街去辦年貨,大黑就叼著籃子,兒子買一樣,往籃子放一樣。好多人都覺得新鮮,就跟著圍觀。到了超市門口,兒子對大黑說:“你不能進去,你在這兒等著。”大黑就放下籃子,然後趴在旁邊。

兒子和爹在商店裏轉了一個多小時,出來看見大黑依然趴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籃子裏的年貨一樣也沒少。有人告訴其昌老漢,好幾個人試著動籃子裏的東西,一伸手,大黑就哼哼地發出警告,嚇得那些人就急忙縮回了手。

就這一次,大黑就在這山溝小鎮上出了名,都知道其昌老漢兒子帶回一條比人還精的狗回來。

在家過年那幾天,兒子沒事就帶著大黑熟悉環境,訓練大黑怎樣聽從爹的指揮,怎樣幹它能幹的事。大黑很快就適應了。

兒子回部隊了,臨別時,指指爹,拍拍大黑的頭說:“以後你要聽話,我會常回來看你的。”

大黑嗚咽地叫了兩聲,眼淚就流下來了。

兒子走後,其昌老漢和大黑越混越熟,越處越好,形影不離不說,甚至到了老漢吃什麼大黑吃什麼的程度。晚上睡覺,其昌老漢住炕頭,大黑住炕梢。其昌老漢走到哪兒,大黑就帶到那兒。其昌老漢從來沒拿大黑當一條狗看待,簡直是當成了自己的兒子了。大黑也俯首帖耳地聽從老漢的指揮,恪盡職守盡著自己力所能及的職責。趕上其昌老漢要買個什麼,又懶得動彈時,就把要買的東西、買多少寫在紙條上,把紙條和錢放到籃子裏,大黑就叼著籃子出去,很快就買回來。長了,鎮上幾家小賣店和街攤上的主人都拿大黑當老主顧,看見大黑叼著籃子來,都主動和大黑打招呼,讓大黑到自己的攤位上。山裏人都實在,看看紙條上要買的東西,都足斤足秤地給稱好,裝到籃子裏,就是剩下錢,也找回去,誰也不掙昧良心的錢,那樣他們覺得自己真的連狗都不如了。

最讓小鎮上人感動的是,大黑救了老薑家孩子寶子的命。鎮邊有條臥龐河。一到夏天孩子們就到河邊遊泳嬉鬧。其昌老漢有五畝承包田,就靠著臥龍河邊。那天中午其昌老漢從承包田回來,突然聽見河邊孩子炸了營地喊:“快救人啊,寶子讓水衝跑了!”其昌老漢循聲望去,看見河中間一個孩子一起一伏的。其昌老漢年紀大,下不了水,就拍拍大黑的頭,指指河裏的孩子說:“大黑,快,快!”大黑就毫不猶豫地跳下河,向孩子遊去,然後叼著孩子的一條胳膊遊回來,孩子得救了。

老薑家把其昌老漢當成了救命恩人,當天就帶了厚禮來到其昌老漢家,讓寶子給其昌老漢磕了三個響頭,認了幹爺爺。其昌老漢抹不開地說:“哪是我救的呀,是我家大黑救的寶子,你要感謝就感謝大黑吧。”

寶子爹是個賣肉的,從那以後,賣肉剩下的筋頭巴腦、老皮骨頭的都給大黑留著。

要講和大黑最親的還是寶子這孩子。自從大黑救了他,他就和大黑形影不離了,一天看不見就想得難受,放學先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來看大黑;有時索性就住在其昌老漢家,寫完作業就和大黑嬉鬧一會兒,困了就摟著大黑睡。

孩子們喜歡大黑,大人們也常常拿大黑做比較,有時誰和誰鬧了矛盾糾紛互相吵起來,看見大黑就指著大黑罵:“你還是個人嗎,你連大黑都不如。”對方也指著大黑還嘴罵:“我不如,你更不如。”誰家的男人和女人吵起來,就說:“跟你過,還不如跟大黑過呢。”

小鎮上有個混混兒,從小沒爹沒媽,一天書也沒念,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因為一邊膀子往下斜,一隻眼睛往下斜,一邊的嘴角往下斜,大夥就叫他三斜。這小子從小不務正業,偷雞摸狗,打架鬥毆,什麼操蛋事都幹,人們就把斜歪的斜,改成邪惡的邪了。三邪是典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炮筒子,什麼事隻要給點兒好處,他豁出命來給你做。隨著年齡的增長,小時候偷雞摸狗、打架鬥毆的事他不幹了。他長著一身懶肉,又無一技之長,總得要活著。那些職業賭徒看中了他這凶神惡煞的模樣,就請他去當保鏢。賭徒們把成捆的鈔票往賭桌上一放,開賭後,三邪就站在後邊,不管春夏秋冬,寒涼酷暑,三邪總喜歡光著膀子,兩隻胳膊上繡著飛龍,胸前刺著惡鷹,那陣勢,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毛骨悚然。三邪這樣子,隻有在港台電影裏的黑社會中才能看得到。

終於有一天,賭徒因為輸贏太大,在賭場上發生火拚。三邪為保其主,把人打成了重傷,被法院判處五年有期徒刑。

五年刑滿釋放,三邪回到了臥龍鎮,正趕上現在的吳鎮長來臥龍鎮任政法書記。吳鎮長原來在縣看守所任所長。三邪被抓進去,羈押在看守所,吳鎮長那時才是個一般管教,也算是和三邪有過一麵之交。社會治安是頭等大事,年終評比對主管領導實行一票否決。為了讓三邪不給他這個新來的政法書記惹麻煩,吳書記就主動找三邪做幫教工作,給他講理想講人生,講怎樣做人。可是給三邪講這些無非是對牛彈琴。

三邪說:“吳書記,你說這些我都懂,我在監獄裏關了五年聽了五年,耳朵都聽出繭子了。我現在回來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首先得要吃飯活命啊!我要是有安身立足的地方,誰要給你惹事,誰就是你揍的。”

三邪說得也在理。

吳書記說:“那你能幹點兒什麼?”

三邪說:“我也不想大幹,就想開個狗肉館。你還不知道嗎,現在城裏的狗肉館都可火了。咱這地方雖然不大,唯獨我一家,我看也能火起來,可惜我現在是兩手攥空拳。”

吳書記說:“你這想法不錯,我回去商量商量,盡量滿足你。”

吳書記和現在已退休在家的老書記商量,臨街原來供銷社一個小賣店,現在空閑著,就無償借給三邪,又讓磚廠的黃老板讚助了五千元錢。三邪的狗肉館就這樣開起來了,而且也真像三邪說的那樣,確實是紅火了一陣子,三邪的狐朋狗友也多了起來。

這幾天三邪挺上火,連著三天狗肉館都冷冷清清的,冷清的原因就是沒狗肉,狗肉館沒狗肉誰還來吃飯?剛開業時,一天能殺個一條兩條的,時間長了,外地的狗進不來,本地的狗該殺的都殺了,不該殺的,你給多少錢,人家也不殺。三邪又開始動邪的,他把以前常在一起偷雞摸狗的兩個朋友找來了,一個因為手指頭多一個叫六針;一個因為走路兩腳外八字,叫老八。這兩個都是偷狗的高手。老八擅長使麻醉,就是把肉裏摻上麻醉劑,狗一吃肉先麻倒,然後裝到麻袋裏扛著就走。六針偷狗最絕,他就是用一條繩拴上魚鉤,魚鉤上鉤塊肉,老遠把帶鉤的肉甩過去,狗一吞,連鉤帶肉吞進去,這邊一牽繩,魚鉤就鉤到狗嗓子上,狗就乖乖地一聲不響跟著走。

三邪整了幾個小菜,就是沒有狗肉。老八很不高興。三邪道出了苦衷,說:“這就是我今天找你們來的原因,明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