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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葛水平
本期客座主編:
葛水平,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國務院特貼專家。創作過戲劇、詩歌、散文。出版有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地氣》、《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葛水平小說自選集》、《官煤》。中篇小說《甩鞭》獲《北京文學》2004年度當代中國文學最新排行榜,獲《中篇小說選刊》2006年度優秀小說獎;《地氣》、《黑雪球》、《連翹》、《比風來得早》連續四年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比風來得早》獲2007年《上海文學》特等獎。《喊山》獲2005年度“人民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同時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法、日、韓、蒙文。
把一個人從一條路上找出來,比把他從一個人的心裏找出來容易得多。一個人的心裏能放很多東西,不一定能放得下一個人。一個人能夠到一個人的心裏落腳,是有生存背景的。它的背景不是陽光取悅你的時候,捏製一些蓬鬆的俯身相就。它的產生偶然性極大,但有時也不偶然,似乎帶有命定的成分。這樣說,一個人或一種事物的交往典型化過程,實質就是“緣”的產生。緣是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它在一個地方停留著,有茁壯成長的經曆,你從那裏經過,一個意義的生成就如同水的麵貌產生了魚,其精神的曖昧是活性的。
《紅樓夢》裏有一句話是“識分定”,那個“分”是一種“定數”,也就是“緣”。曹雪芹先生進一步闡釋說:“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人一生穿過人流走,靠著頂逆的反力活著,憑借緣的定分立規,然後有聚有散。有英雄失緣之悲,有六情眾友歡喜相聚之緣。緣定了,言笑過從歡樂共之;沒緣分,前生有定,是爭也爭不來的。所以說緣還肯定證明了它的分。
我最早的啟蒙讀物是《聊齋》,我知道了人與狐之間的那種細膩的緣。便有了書生一係列故事,一係列入境的走勢:“妾身與君緣盡於今夜矣!”也就常常滯留在書中,因暫時的柔情林林總總的感懷。農民書生蒲鬆齡可說是給了我一個好去處,讓我一生與書結緣,並且無法從思想中剔除。書看多了,久了,便不知不覺地、潛意識地模擬、類推著書中的情節,於是就難免做事有點形象化,就覺得有必要做點正經的、現實的、活生生的、能出名的、概率大的事情。當拿起筆來寫一些小文章,比如,有緣發表。如此就有了一種幹渴後的舒暢,連帶起了和這個世界的感覺,就覺得自己生命的定分終於冒出個嫩頭來。
緣的概念於我就是父母和姊妹、朋友和愛情,這些構成了一個生物完整的緣體,我們依從這個緣體,帶齊自己的肢體出發,從一個人的身邊遷居到另一個人的身邊,從一個城市遷居到另一個城市,留下一行一行不同的腳印,組成一個人一生一目了然的行跡。如果說我們一生與一個人或一種事物有緣,那就是緣的養料在我們組織的隔層供養我們,我們共享著這個“分”依著一天又一天的呼吸存在。
生有緣。
死有緣。
聚有緣。
散有緣。
天地萬物皆朋友,這樣人生似乎才有氣味。但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很婉約了。有些緣是我們想而不能的。比如京戲裏的魯智深在五台山闖下禍,拜別長老唱的那段《寄生草》:“漫揾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可歎他一介武夫“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兩個“緣”字連連惋惜地矚望著魯智深一步一回頭逼近梁山。再比如某些生了暗疾的愛情,像國畫裏沒有暈開的酒壺和牡丹的暗香,香氣早透盡了,卻依舊想聞出水墨的本色,可見灑落在水墨上的眼線有多麼幹黃?所以說,緣來的時候要懂得珍緣惜緣,緣盡的時候也要隨緣化緣,卻不可以入境較真。一入境,整個思想就跟著緣瞎跑,從這個溝裏爬出,便會毫不猶豫地跌進那個坑,沒有半點含糊,你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整個大腦皮層的溝溝坎坎都被緣填得滿滿盈盈,緣盡了或感淒涼、或感悲傷、或感失望,潛移默化地成了一塊心病,到頭來自己也被緣搞得分明地過著不是天不是地的日子。細想想對緣也是不能認真的,尤是對兩情相悅的事情。
愛與狠,輕與重,並非毫無由來的喜好,因為“緣”的背後有我們擺脫不掉的東西——骨子裏的血液和氣質。
與物結緣可以養人的性情,與人結緣可以充盈人的精神。佛不講命講因果“緣”,但世俗卻把“命運”二字當成解讀人生的一種誤導。當風輕無力,生命幽蘭絕世而去,其世間留下你生前的靈動與回憶時:絹本長卷緩緩打開,該托起和籠罩住的那種人生本色是你的善緣,而世間留下的是對你的“念緣”。
有緣連接——人世才彌漫著重彩——有了喜怒哀樂。
又因此,緣需要一顆善心來恩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