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大城市裏死與生(1 / 1)

大城市裏死與生

中國好文章

作者:蔣方舟

前段時間看美劇《紙牌屋》,男主人公的妻子每天都有晨跑的習慣。有一天,她非常自然地跑入了社區的公墓當中。

這個鏡頭讓我印象很深刻。

我曾經看過一個建築設計,德國西部的迪倫鎮,鎮東部墓園已開放成公園,公園的墓地間修了一個咖啡館,人們在那裏或交流,或回憶。咖啡館四周都是反射玻璃,墓地景觀投射在玻璃上,生者被逝者包圍,兩者融為一體,隻覺得清新和溫柔。

比起西方國家,中國城市卻少見墓地。

可能有人會說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距,是西方篤信基督教的緣故。可是在東方的日本,東京隨處可見沒有圍牆的一小片墓地。日本的墓地上立著方柱形的石碑,後麵還插著象征佛塔的長條木板。

在中國的大城市,不僅看不到墓地,甚至沒有什麼公共悼念的空間。

我第一次有公共悼念的概念,是去年到愛丁堡的某個公園,看到隔幾步就有一個長椅,長椅上刻著“紀念我的愛妻/亡父……”字樣,這才發現“哀思”這件事不必淒淒慘慘戚戚。死亡為生者提供便利,這事並不晦氣。

城市裏的人,距離死亡越來越遠了。“死”淪為修辭學的意義,而在日益鮮亮現代的城市裏,除了冬夜街頭偶現的路有凍死骨,死亡已不見其具體體現了。

古人以“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為挽聯。天地間的逍遙山水、清流茂林、良辰美景,生者與逝者共享。現代人,在人死後燒些紙糊的豪宅豪車以及劣質得可笑的大額冥幣。與其說是為了逝者,倒不如說是為了欺騙自己:死者生活在另一個比三體星還要遙遠而未知的世界裏。

人是否覺得死亡可怕,在於與它的親近程度。作家三毛曾經寫過自己逃學去墳場讀書,因為墳場安靜。她寫道:“世上再沒有跟死人做伴更安全的事了,他們都是很溫柔的人。”

越逃避死亡,就越恐懼死亡。

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作家,曾經講述:“在北京,最怕去八寶山那個方向。回老家最害怕看見癱坐在村口曬太陽的老人和病人。”他去八寶山為謝世的老作家送行。回來後連續三個晚上失眠煩惱,“後悔不該去那個到處都是‘祭’字、‘奠’字和黑花、白花的地方。”

小時候,爺爺逝世,我回老家參加他的葬禮。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我始終哭不出來,後來我父親一把掀開蓋在爺爺遺體上的白布,我看著他蒼黃瘦削的臉,一下子就哭出來了。這淚水不是出於悲傷,而是出於恐懼。死亡對我來說,因為陌生,所以驚悚。

可是,我們對死亡真的陌生嗎?

它每天都在我們周遭發生,緩慢侵蝕著生的力量,生命的虛弱、幹涸、消遁一刻不停。生命短暫且無常,永遠如是。可是我們願意去向往光明的生的情景,而逃避著死亡的念頭。我們厭惡思考從“死”裏獲取對於我們的生有價值、有意義的東西,而把它束縛在壓抑的潛意識中。

如何看待死,決定了我們如何看待生。讀日本中世紀武士道的原典《葉隱》,有四個字在我腦中一直揮之不去:“向死而生。”我想,不以延長壽命為目標的人生,大概會有些不同吧。三島由紀夫對此的解讀我謹記在心:“我們汲汲以求生之美的同時,倘若過於倔強於生,我們須了然我們恰可能背離我們生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