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爆炸案已經過去兩月有餘,赤眉營的軍士們卻仍舊心有餘悸,十幾座原料倉寂靜無聲地矗立於營地深處,仿佛上仙藏在人間的巨大殺器。
這裏禁絕煙火,無論是把守的軍士,還是工作的匠師,一入夜便隻能忍受著黑暗無光的生活,縱使如此,孩兒們卻也沒有太多的抱怨,相對於那驚天動地的爆炸,滔天鋪地的烈焰火海,忍受黑暗也就不算什麼了。
金樞在營區有一座屬於自己的小房子,因為他已經是新工坊的總監作。
是他一手將原料倉改造成了新工坊,那上百門的粗短銅炮,以及不可計數的火藥桶和石製或鐵製炮彈,是方七佛的家底,也是金樞一手拉扯大的“孩兒”。
小房間可謂家徒四壁,除了一張胡床,再沒有太多的擺設,他便躺在床上,就著一碗稀粥,撕咬著一塊生硬的幹餅。
他已經過了最精壯的年紀,肌肉開始慢慢萎縮,胸膛也不再有力,呼吸不再像以前那般順暢,常年接觸火藥,煙塵早已將他的肺侵蝕得一塌糊塗,一到晚上他便咳嗽不止。
他的牙齒已經老化鬆動,無法長時間咀嚼那些生硬的幹餅,吃了一個之後,將稀粥喝完,他便將剩下的幹餅都收了起來,那個包囊裏,已經疊了幾十個這樣的幹餅。
時候還早,但他一點都不想出門,可今夜不同,他躺在胡床上,側耳傾聽著,直到外麵沒有一絲聲響,他才背上早已準備好的包袱,又帶上那幾十個幹餅,悄悄走出了門。
小房間的門散發著一股惡臭,上麵全是幹涸掉的汙物,多是一些牛馬和人的糞便,起初金樞還會清洗一番,後來就再也沒有理會過。
當爆炸案告一段落之後,方七佛便找到了他們,讓他們將原料倉改造成新工坊,大家已經熟門熟路,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很快便有消息傳來,說大軍師要殺蘇牧,結果卻讓蘇牧逃了,還劫走了他們的大郡主雅綰兒,眼下正全城搜捕呢!
被蘇牧以命相救的那三十幾名匠師,如今已成為了新工坊的骨幹,手底下各自帶著一批學徒,可聽說蘇牧的事之後,他們找到了金樞這位總監作,提議集體罷工以報蘇牧的救命之恩。
金樞卻知道,這隻能是送死,這些匠師曾經飽受酷刑的折磨,他們最懂得生命的可貴,可他們卻願意為了報恩,付出自己僅剩下的東西。
然而金樞卻不同意,因為他跟這些匠師不一樣,他曾經收到過蘇牧的囑托,他曾經聽著蘇牧預判事態的發展,事實上,事情的發展也與蘇牧預測的一模一樣。
為了完成蘇牧交給他的任務,他拒絕了弟兄們的提議,也遭受到了弟兄們的誤解和譴責,門板上那些每天更新的汙物,便是弟兄們對他的不齒和唾棄。
人老了,許多事也看得開了,臉麵也越來越不重要了,但金樞卻無法接受這種誤解,更不能將這種誤解帶入棺材裏。
蘇牧雖然預判到了事態的發展趨勢,卻也沒辦法定下確切的日子,金樞隻能憑借自己的判斷來行事。
這位老人抬頭看看天,又將數日來發生的事情整合分析了一番,終於決定,今夜便動手!
弟兄還是弟兄,但這幫老弟兄,顯然已經不再將金樞當成弟兄了。
集體罷工之後,方七佛並沒有殺他們,而是將他們關了起來,關在了這間廢棄的大營房裏,三十幾個衣衫襤褸臭氣熏天的漢子,就這麼擠在一處,像一群餓昏了的羊,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
金樞鼻子一酸,拉開牢門便走了進去,這裏沒有軍士把守,連門都不需要鎖,因為他們已經沒有逃走的力氣,每天攢下的力氣,隻足夠往金樞的門上扔一坨屎。
雖然夜色昏暗,能見度並不高,但匠師們還是嗅聞到了叛徒的氣味,一個個從地上爬起來,肅殺地立著,仿佛剛剛從地底爬出來的一群食屍鬼。
金樞心頭一痛,不由自問:“這還是我的兄弟麼?這才是我的兄弟們啊!我一直都未曾離開過的...”
他將背囊裏的幹餅和水囊都放下,而後輕聲說道:“吃些東西吧。”
仿佛他背叛弟兄們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仿佛他們還是之前的好兄弟,他還是那個受弟兄們尊敬愛戴的大哥。
“我們不吃叛徒狗賊的東西!”
“呸!”
“滾出去!”
他們還記得當初蘇牧為了救他們,如何跟方傑這樣的大豪強拚命,他們的大半生裏,也遇到過很多好人好事,但能夠將他們當成人來看待的,隻有蘇牧這麼一個!
麵對著弟兄們劈頭蓋臉的謾罵和嘲諷,金樞心如刀絞,但今夜,這樣的日子就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