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廷執拗不肯離去,我宣了侍衛,也轟趕不走。
良久,我隻得歎息搖頭,屏退了左右,拉他在身旁坐下。
看著鍾廷那雙與我相似的眼眸和那張嘴角微微上揚的仰月唇,心頭滑入絲絲暖意。我道:“你若不願回宮,那就留下來與姐姐說說話吧。”
鍾廷看著我,“姐姐想說什麼?”
我輕撫上他麥色的臉龐,笑道:“姐姐何嚐不明白你的心意?何嚐不知道你為姐姐好?可你既是為我好,就該尊重我的決定……”
“可姐姐的決定明明錯了……”鍾廷爭辯。
“錯?”我笑了,“何為對?何又為錯?世上事哪裏有絕對的對錯分野?好比殺人,戰場上殺人是對,是功,戰場下殺人是錯,是罪。其實不都是殺人麼?”
鍾廷反駁,“姐姐這是詭辯。”
“這不是詭辯,姐姐隻是想說,有些事,你以為是錯,在我看來,卻是對。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姐姐既然決定,自有姐姐的理由。人生在世,對一個人好不難,愛一個人也不難,難在如何尊重你愛的這個人。每個人都不一樣,人的心思很是縹緲,你可以以己度人,卻不應以己之好惡去約束人。”
“譬如,你是你,我是我,無論我如何愛你,也不應以愛的名義要求你去做一些你認為錯的,不該做的事。反過來,亦然,你明白麼?你可以不讚同我的決定,但你若愛我,應該尊重我的決定。我並不是一時意氣……”
“姐姐,你的意思我懂,但隻怕我做不到。”鍾廷雙眼蒙上了霧氣,“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
“小玨,不是‘眼睜睜看著’,姐姐需要你與我一同努力。我想要這個孩子,我願意賭……”
“可你在賭命,姐姐!”
“不是賭命……”
“怎不是了,書上說,那根本就沒有生還……”
“小玨!我的病因並非書上那樣,隻是脈象相似。”
“那你的病因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歎息,我隻是隱約覺得我的病因與書上記載的不一樣。
鍾廷停了片刻道:“姐姐,你說在賭,其實已報了死心,對不對?你讓我尊重你的決定,我做不到。”
我清風雅月般靜道:“豈止是你?世上沒幾人能做到。但姐姐需要你做到。”
不知不覺,我想起了謙益,對於我的決定,他是最不能做到“尊重”二字的人。
也許在他眼裏,我永遠是一隻雛鷹,需要被他這隻戰勝過無數次風雨的雄鷹護在羽翼之下,方能活得更好。卻不知他一味的給予,一味的保護,遮蔽了我頭頂的天空,剝奪了我飛翔的權力。隻會讓我在尚未學會飛的時候,翅膀便退化,再也無法飛向天空。
他對我的愛,如今時常令我想起“溺愛”這個詞。
隻因,他在愛我的時候,與我是不平等的個體,永遠不願與我比翼雙飛。他對我的愛極似父母對子女的愛,雖是極深極重的愛意,卻免不了專製與一廂情願。大多父母皆是恨不能將心掏出來送給子女,卻往往忽視了,子女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所以,就有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之說。
我心疼那些愛子女不得要領的父母,也心疼愛我不得要領的謙益。
他是個令人心疼的男人。
可我已不愛他了,甚至還恨著他。
我就是這般矛盾,恨他對我的所作所為,偏又心疼他對我的付出。大抵也正因這樣水火交融的矛盾心理,我方做出了如今的決定。潛光終歸有了他的姻緣,有了他的妻子,也將擁有他們共同的孩子。即便這些不是他想要,卻已成了事實。我所希翼的一切已成鏡花水月,昨日煙雲。既是如此,倒不如成全我所欲成全的所有人。
為謙益留下這個孩子,即是對他的慰籍,也是對他的懲罰。
我始終改變不了他,但他願為孩子作出讓步——保潛光與哥的性命,這就夠了。即使最後我賭輸了,至少我保住了我想保住的人。
我又看向鍾廷,“今日,雜事就不想了,也不說了。終歸,我說服不了你,你必也說服不了我。倒不如你陪我說會兒別的,換換心情。”我能成全鍾廷的,隻有一點點微薄親情的溫暖了。
我說罷起身走向軒窗,一陣冬日涼風撲麵而來。風中飛舞著一根小小的鳥雀的白色羽毛,飛飛轉轉,迫向我。我急急退了一步,心中燃起一個念頭,孩子般揚起笑臉回望鍾廷,道:“你說十二月的淼水,會下雪麼?”
鍾廷孩子氣的抿了抿嘴,最終還是接話道:“聽我宮裏的人說,淼水國極少下雪。幾年或者幾十年才下一次,下雪便是吉兆。說是偽皇登基之後,廿餘年來還未曾下過一場雪……姐姐想看雪麼?”
我淡笑點頭,“想。以往幽靈山下雪的時候,我因與你師尊一樣畏寒,從不曾認真看過一場雪,如今,想認真看場雪卻似乎成了奢望了。我記得,在天醫宮時,每年冬日,我與師傅總是裹著比旁人厚兩倍的衣裳,躲在屋裏,圍著火爐,如老僧入定般,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動都不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