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昱建德四年,秋。吐蕃與大昱於公元六世紀的最後一場戰役結束了。
此役,被世人稱為念青唐拉戰役。此役,讓人們得知聞名四海的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還活著。然而此役,也讓這位以睿智勇猛風華蓋世而聞名的西突厥可汗,險些命喪於此。
此役,吐蕃那些武功蓋世、神秘莫測的黑衣人,不但將大昱著名的大將軍陳長率領的軍隊,擊得一敗塗地,也將大昱天子李天祁帶來的軍隊擊得潰不成軍。導致這場戰役決定性結果的,竟是一位來自大昱的隱居江湖的老者,及其帶來的近百江湖人士。他們將那批神秘莫測的黑衣人剿殺於此,終至大昱軍凱旋而歸。
而素以勇猛蓋世用兵狠厲著稱的吐蕃讚普鬆讚幹布,於此役戰敗後,亡命奔逃回邏些城。自此,吐蕃一蹶不振,終至歸順大昱。
而曾經參與征討吐蕃的蘇毗,因為西突厥可汗、大昱風親王——衛風的諾言,而終於恢複了自製。
這場戰役,被世人編為評書,在茶館酒肆,街頭巷尾,被說書人不斷地講述。而講述的內容,令世人茶餘飯後不斷議論而興趣不減的內容,並不是這場戰役的殘酷,而是關於大昱天子李天祁與西突厥可汗衛風之間的一段纏綿悱惻的禁情。
據說,那大昱天子李天祁趕至崖頂之時,正遇到西突厥可汗衛風倒地,他不顧一起地衝過去將衛風抱在懷內,便暈了過去。
這一抱,便是幾日,任是誰也掰不開他的手,想不到一個暈厥之人竟是有如此大力,苦於怕傷害天子萬金之軀,無奈之下,衛風胸前的傷口都是在他的懷中醫治的。可想而知,這李天祁用情之深。
然而,在衛風醒轉之時,大昱天子卻沒有帶這位史上唯一的男後歸國,而是一個人默默的回去了,這讓世人不斷的猜測其中緣由,成為了世人茶餘飯後不斷議論的話題。
秋去冬來。
白雪覆蓋了枯黃的草墊,念青唐拉大雪山上,白茫茫的一片,高高的峰頂雲霧繚繞,斜陽將雪白的峰頂映上一層橙色暖光。
一個少年騎著雪白泛著金光的汗血寶馬馳過雪原,那人一身雪白的白狐裘皮袍,滾著雪白的毛邊,一身清華之氣,冰冷如月,他騎馬的飛揚身姿令一眾隨行的附離生生挪不開眼,不由個個心中感慨讚歎,他們的可汗,便是每日看著,仍是看不夠。
這個少年可汗,便是聞名四海的西突厥可汗,衛風,衛子君。
衛子君下得馬來,幾個跳躍便躍上了峰頂,緩緩走向那處斷崖。修長挺拔的身姿,飄逸出塵,一身淩厲桀驁之氣四散飛揚,她來到了那處將人隔絕於生死之間的斷崖。
“可汗——已經挖好了。”崖頂的幾個附離報道,然後恭敬地立於一旁。
挖好了!挖好了嗎?衛子君走了過去,握緊手中的錦盒。
斜陽,將她玉白的頰鍍上一層緋色,雪白的毛邊裹著她清透雪顏,她的唇看起來異常的豔紅,陽光透過她清冷明澈的眸,好似一塊純淨的水晶,閃著晶瑩的光澤。
她將那塊由賀魯懷中扯下的巾帕,放入一方錦盒,這塊帕子,既然他如此珍視的每日放在胸口,想必,那是他至死都想帶走的東西。
她望著那個附離們費力刨出的土坑,長指撫了撫那方錦盒,猶豫了半晌,將那錦盒放入挖好的坑中。然後直起身腰身,“賀魯,若是不喜歡這個墳墓,便自己回來掘墓吧。”
她轉身,向前走去。她找了他太久了,太久了。她在崖邊結廬而居,拖著病弱之軀尋找了他三個月,每日每日的去崖下尋找,冬天就要過去了,他終是沒有回來。
她走了幾步,立住了。“賀魯——”她掩麵,終於哭了出來。這麼久以來,在終於決定不再尋找他之後,她的淚落了下來。
一起相處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他就像個影子一般,從不知疲倦地跟隨,可是如今,他消失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不知道他是否又魯莽的做了什麼,不知道……
“可汗,天涼,別傷了皮膚。”哥舒伐將那件豔紅的大氅披到了她的身上。
不知道……她突然回身,快步走回,將那方錦盒由土中拿出,交給了旁邊的附離,“將這盒子,送去賀魯的帳內。”
賀魯,她不相信他死了,連一塊布片也沒找到,連一根骨頭也沒找到,她知道,他一定沒死,隻是,他遇到麻煩了。他沒死,她隻是不知道他在哪兒而已,她隻是,不知道而已……
她轉身躍下山頂,跨上特颯露,向著西突厥汗庭奔去。那抹飛揚的身姿漸去漸遠,豔紅的大氅迎風翻飛,她仍是那個人,那副性子,一點都沒變。
冬去春來。
遼闊無際的草原,新草又生,廣袤的天空,北雁長鳴。
春末夏初的陽光,溫暖怡人,清晨的微風,溫柔拂過。躺在這樣的陽光下,好似躺在母親的懷抱。長廊的盡頭,吹過一陣微風,黑色的薄衫在微風下輕輕抖動。衛子君靠在室外的軟榻上,輕合眼眸,長長的睫毛被風吹得不住地顫動。
五年了,她來到這個世界五年了,她的容貌沒有任何改變,隻是眉宇間的風情更濃了,一顰一笑之間的風韻越發的動人了,舉手投足之間依舊灑脫大氣,隻是那氣韻越發的勾人魂魄了。
五年時間,她留在這個世界的太多太多。這個世界留下了她的愛、她的情、她的淚、她的血、還有她的親人。她的一切都已溶入這裏,讓她再也無法離開。或許有一日,她可以回去原來的世界,但她仍會選擇留下來,因為她要留在這裏守護她愛的人,守著那些深情的男子,守著他們純美的情,守著她的親人,她的百姓,她的子民……守著他們,她便感覺幸福了,即便有些人不在了,她也會守著他們,為他們,奉獻自己的一生。
她端起了茶杯,淺淺啜了一口。歇息一下後,她又要去批那些山一般高的折子了。西突厥在她的治理下,經濟不斷的發展,國力越來越強,西突厥的牧民每每見她,便似見了天神一般,他們愛她,愛到去寺廟為她祈求福澤,祈求長生,祈求她姻緣美滿,相攜白首,親人纏繞,永不孤單。
衛子君輕笑,笑著他們祈求的花樣真多,五花八門,數不勝數,甚至有人祈求她永世不老。她笑,想讓她做老妖精嗎!還有人祈求她不生腳氣,聽著哥舒伐的彙報,她幾乎笑得肚子痛,她的百姓太可愛了。
暖融融的笑意,在唇角漸漸擴大,她將茶杯湊到唇邊。
“阿哥——”遠處一聲呼喚,羝藍扯著風箏跑了過來,靠在了衛子君的身上。
當年的小女孩,又長高了一個頭,她長得,更像她的母親了,衛子君想起了熱依闞的麵孔。她將羝藍攬在懷中,有了片刻的失神。“今日的功課做完,帶你去看父汗和母妃。”
“阿哥,我們都是孤兒了。”羝藍扯住衛子君的黑色薄衫。
“羝藍不是孤兒,羝藍還有阿哥,阿哥會照顧羝藍一輩子。”衛子君握住了羝藍的小手。
羝藍垂低頭撫摸著衛子君的手,“阿哥,我都快十二歲了,我快快長,等我十五歲,我們就成親。”
“唔……咳咳……”衛子君一口茶水嗆在喉嚨,“羝藍……阿哥……阿哥哪裏好啊,你喜歡阿哥哪裏?”
“阿哥長的好看。”羝藍抬起那對灰褐色的大眼,看著她。
“可是好皮囊不能當飯吃啊,你看阿哥也沒有男子氣概。”衛子君撫了撫自己的身體。
“你有!”
衛子君嘴角一抽,“我有男子氣概?”她感覺自己這女人當的很失敗。“我……真的……就那麼像男人?”
“你武功好,可以保護我,所以有氣概。不過……就是長的不太像男人。”羝藍似乎感覺有些遺憾,“阿哥比前兩年長得還好看了,所以不太像男人……”她仰起小臉露出鼓勵的笑容,“阿哥也不要難過,雖然你越長越像女人,不過我也不會太嫌棄你。”
“唔……咳咳……”衛子君又是猛嗆了一大口,她氣喘著道:“羝藍不嫌棄阿哥,阿哥很感動……很感動……”
“可汗——”就在羝藍煞有介事地幫衛子君輕拍後背之時,遠處傳來一聲呼喚。
衛子君抬眸,是哥舒伐狂奔而來。
“可汗——信——信——”哥舒伐有些氣喘。
“念——”衛子君靠上軟榻,輕輕合眸。
“這是……是……沙缽羅葉護的信……”
衛子君攬著羝藍的手一震,她倏地抬起眸。看了哥舒伐一眼,她扯過他手上的信,深吸了口氣,低頭看去。
是他,是他的字跡。是他……是他……心中,終於有什麼落了底,心中的某處終於慰貼了,突然的倦意襲來,她長長舒了口氣,她想睡了。她將信扔到一邊。
再無奢求,他活著就好,真是活著就好。
“可汗?不看嗎?”哥舒伐有些詫異,可汗不是每日都盼著他的消息嗎?
“睡醒再看。”她在長榻上窩了窩身體,尋了個舒服的姿勢。“羝藍去做功課。”她睫毛顫了顫,合上了眸。
眼前的陰影還在,她微微啟開眼睫,哥舒伐還沒走,“你著急,就拆開看吧。”
“是!”哥舒伐拿起了信。打開。
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後,多日提著的心終於安然,這一覺再沒有夢到賀魯。她夢到了二哥。
半年沒見他了,夢中,她的心頭縈滿淡淡的思念。二哥望著他,那眼神依舊是痛苦的愛戀,可是他卻不肯向前,他隻是望著她,望著她,望到眼中升起了水樣波光,望到長風吹過,塵沙飛起。
風沙,彌漫了他的身影,可是,她仍舊能夠感受到他穿越風塵的目光。
二哥,你過得好嗎?你的傷好了吧。
太多的事糾纏,以致她忽略他太久,當她想抱抱他的時候,他卻離開了她的身邊。
她有些想他了。
張開眼的時候,哥舒伐還在,周圍的女婢為她打了十數把傘來遮擋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