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回鄉偶書》賀知章
（1）引述
我在夢實27歲時和他相遇，作為他的女朋友，我曾經不多不少地看到了他的內心。又作為旁觀者，我曾經見證了他的故事。不過，我真正能夠了解到的又有多少呢？人和人之間，常需要拚命努力，才能彼此了解。那些能夠將“換位思考”，“將心比心”做得很好的人是多麼厲害呀！
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世上並無絕對靜止的事物。人活在時光的約束下，一切的一切都在變化，有時是瞬息萬變，有時是在某一個時刻忽然質變，而埋藏在其內部的那些變化根本無法被人所了解，所窺探。
在無常中尋找相對常態的事物，在不可能永恒的萬物中尋找相對的穩定，在變化中尋找相對的不變，這也許是人類的一種執著吧。但也許真的存在什麼永恒不變的東西呢？那種東西會在我們的心中找到嗎？
夢實告訴我的他的故事，就讓我轉述給各位吧！
那隻是一段故事，關於鄉願，關於尋找。那個時候，我在夢實的身邊，見過他的探尋，
在變化的世界中尋找不變的東西。那個時候他的執著，還深深記在我的心裏。
（2）心中的保護神
夢實的父母都因童年時一場大病失去了聽覺，成了聾啞人。生活在無聲世界中的他們相識，結為夫妻，然後夢實來到這個世界。夢實生下來後就被放到奶奶家——他的父母，想必是有苦衷——連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也就更沒有信心給予這個孩子充分的愛，沒信心撫養他長大。而夢實的姥姥又天生凶悍，對夢實沒有耐心，於是，夢實的奶奶說：“這孩子你們不養，我養！”
夢實在爺爺奶奶無條件的愛下長大，不但沒有長成性格陰鬱的問題少年，反而生得熱心正直，天性純良的他在奶奶的用心教導下變成了一個禮貌、有教養的男孩，善良溫和，竟是人見人愛。
夢實是那麼深愛著撫養自己長大的奶奶，那麼依賴著這位老人，每日又是那麼憂心忡忡，常常擔心奶奶離開自己，久而久之，夢實的眼中滋生出了一種了悟人生艱苦的神色，他不說話的時候，也時常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童年的照片上，還沒上小學的夢實緊緊攥著奶奶的手，生怕離開奶奶半步。這個沒有父母的孩子，奶奶對他來說就是全部，他的生活中是那麼時時刻刻地被奶奶的氣息，奶奶的愛包圍著。
一次，小夢實在院裏和幾個小夥伴玩挖蚯蚓，這時院裏有名的壞孩子來了，他家境富裕，從小便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錦衣玉食催成了過度肥胖的身材，眉眼間盡是不屑與獨霸的樣子。仿佛是一種習慣，他看到夢實和其他幾個窮人孩子就要欺負一下，取笑他們，譏諷他們，看到他們哇哇大哭是他的樂趣。這不，他走上前去，要夢實和其他幾個孩子把挖出來的蚯蚓上交。
夢實幾個看到他，知道平日裏他就稱王稱霸，不好招惹，就老老實實地把蚯蚓都給他了。而誰知他卻一個反手把蚯蚓都扔到了夢實和其他幾個孩子身上。
“你們竟然欺負小動物？我是把他們給放了，你們這些壞小孩兒！”他笑著說。
夢實和其他幾個小男孩先是嚇壞了，而後，在夢實的臉上露出怒容，他的衣服是奶奶剛給自己親手縫的呀，而現在，沾滿了泥土和蚯蚓。
畫麵在夢實腦海中盤旋，奶奶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地給自己做這件衣服，做好了後笑著叫自己過來。
“這是新做的呦，省著點穿，別一下就給弄髒嘍！”
“好的，奶奶，我會小心的。”
“也不用太小心啦，奶奶還能做呢。”奶奶慈愛地撫摸著夢實的頭。其實奶奶心裏有些酸楚：夢實跟著她，從來也沒有穿過幾件新衣服，買來的衣服更是一件也沒有，不是自己做的，就是別人穿剩下的。小小的夢實從沒抱怨過，但是奶奶心裏卻暗自傷心，夢實和自己沒怎麼過上好日子，都怪自己太窮了，夢實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吃的上可不能節省呀……不過，夢實的小學也沒有上好，如果再多一些錢交讚助費……現在的學校，動輒就是好幾萬的讚助費！唉，都怪自己，太老又太窮……希望小夢實健康長大就好，長大以後就好了，到那時，到那時……
懂事兒的小夢實豈能不感知到奶奶的那番苦心？他沒由來地冒出一股火氣，竟生出一種突然的勇氣，他揪住對方的衣服，竟死死攥住不撒手。
但是，他那瘦小的身材怎比得過對方的龐然？對方一個用力，就把他推倒，而後就狠狠地打了兩拳，“好哇，你還敢反抗，我看你還反不反抗了？”
誰知，夢實還不求饒，而是忽然又坐起來了，用指甲抓對方。對方又是一記重拳，夢實又是被打倒在地。這時，對方撿起地上的一塊磚頭，高高揚起，就要往夢實頭上招呼，其他小夥伴看了都嚇壞了。
“你幹嘛那！你給我放下！把轉頭放下！”
忽然，竟傳來奶奶的聲音，孩子們紛紛回頭。隻見奶奶拿著一隻大掃把怒氣衝衝快步而來，旁邊跟著氣喘籲籲的夢實的一個小夥伴。沒多久奶奶竟然走到近處：“走開！也沒人教育你麼！”
那男孩見是大人，也懼怕三分，他放下手上的磚頭，不服氣道：“是他先打我的！”
“胡說！明明是你先招我們的！”夢實叫道。
其他小夥伴也都紛紛指認，是對方先欺負自己的。
奶奶為什麼能及時趕來呢？原來，是一個小夥伴知道那家夥不好惹，他還沒過來時就有預料，便先溜走去叫大人了。
眾人紛紛指認他，那家夥看果然下不來台了，認為走為上計，便二話不說掉轉頭欲離開，誰知，奶奶卻不依他。
奶奶抓住對方的胳膊，怒皺眉頭：“站住，你家大人在哪兒？找你家大人評理去！”
結果，在奶奶和對方大人的注視下，那被寵壞了的男孩給夢實和其他幾個小男孩道歉，奶奶還氣衝衝地說：“我不是要賠錢，我就是要給我孫子賠不是！我們祖孫倆不是好欺負的！”
結果，大家都知道夢實有個厲害的奶奶，都不敢欺負他了，因為誰一欺負他，那個拚命三娘一樣的奶奶，就不依不饒。那之後，夢實度過了一個和平的童年。
夢實性格溫和，但有時又很倔強，既因為相對平和的童年，又因為奶奶性格的熏染。
（3）自尊與自卑
新街裏①幸福小區10號院，102室，是座頂老的房子，院子裏有許多國槐，幾把乘涼的竹椅，還有幾座某家人不要了破沙發。石頭墩上放著碎石板，石板上鋪著磨得沒有棱角了的象棋棋盤。這裏充滿了北京最平凡的住宅區的氣息。這是夢實和爺爺奶奶從小居住的家。
夢實的父母並沒有離開北京，而是在某處單住，夢實的爸爸還偶爾來看父母，偶爾和夢實相見，但夢實的母親便鮮少露麵了。
夢實對自己的父親有種異樣的陌生感，也許正因為他是他的父親，這種陌生感才這麼鑽心得濃烈。他不喜歡他過來，也不希望他來看他，說不上為什麼。不管怎麼說，夢實的爸爸確實很少來，因而對夢實來說，父親給他的印象隻是一個外人。
夢實的爺爺也去得早，在夢實10歲時就離開人世，而後隻剩夢實和奶奶相依為命，直到他27歲。
夢實在常人眼裏是個很可憐的男孩。
但是，所謂“可憐”這種說法，依我看來受到世間評價標準的影響很大，夢實本來在奶奶的嗬護下快樂長大，不覺得自己是可憐的，可是呢，班上的同學經常送給夢實一些鉛筆、橡皮等等小玩意兒，夢實一開始很高興，但到後來就不高興了，他明白原來同學們是是同情他才送給他這些的，原來在同學眼中，自己是可憐的。
還有一次，夢實數學考試不及格，數學老師去家裏找夢實的奶奶談話，順便給夢實補課，臨走時老師送給夢實一個鉛筆盒，鼓勵她好好學習。這是老師單純的心意，可是在夢實心裏卻不知為何，不知為何萌生了一種隱隱的別扭，他後來慢慢知道原來那種感覺叫做“自卑”，可他不是一開始就自卑的，也不是和其他小朋友比較而自卑的，讓夢實感到自卑的，正是同學們送給他的鉛筆、橡皮，正是老師鼓勵他好好學習的鉛筆盒，正是來自鄰居的大爺大媽的簌簌細語“這孩子真可憐啊，從小就沒了爸媽”。
夢實知道，數學老師是單純地愛護自己，為自己好，他看著奶奶不斷地向老師鞠躬道謝，心裏卻產生了一種隱隱的委屈。他覺得自己和其他同學其實沒有什麼兩樣，為什麼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都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呢？為什麼，自己雖然數學成績是不怎麼好，但是語文成績卻不錯呀？而且自己非常喜歡畫畫，沒事兒就畫，小單線本上已經畫滿了自己的漫畫，夢實覺得，自己和其他同學一樣，都隻是個普通的小學生而已，可是，為什麼在這些人眼裏，自己是那麼值得同情呢？
但是，這些夢實都可以不在乎，最讓他掛心的還是奶奶。是奶奶給人鞠躬的背影，自己從小讓奶奶一直操心，奶奶為自己付出了這麼多，何以為報？這份愛，也許其實叫做“甜蜜的負擔”，但是這負擔時常讓夢實感到一種壓力，不過也正是這股壓力，促使他長成一個勤奮努力，品行端正的孩子。他自己心裏清楚，這份壓力中隱藏著一種自尊，一種想要證明自己的渴望，更壓抑著對奶奶那深深的，無以報答的愛。
①地名為虛構。以下同。
（4）少年的憤怒與憂傷
那是夢實小學三年級的夏天。
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學了，夢實和其他幾個小夥伴正抓緊時間盡情揮霍這“歡樂的尾巴”。
夢實是喜歡玩的，更喜歡和小夥伴們一起玩，那時候，他是個天真無邪的孩子，愛光著脊梁四處跑，無憂無慮。隻是偶爾眉頭一皺，眼光流露出一些擔憂，那似是大人的早熟隻是在一瞬間泄露出來，很快，又被孩子氣的迎著陽光的笑臉所化去。
他和小夥伴們爬到樹上，手裏拿著帶502膠水的小竹竿，目標是夏末扯著嗓子歡唱的知了。樹下有幾個不敢爬樹的就端著小籠子——這鐵絲做的籠子可以透風，但知了出不去。這細密的工藝正來自夢實的爺爺。
夢實的爺爺還給夢實做了不少玩具，木頭小汽車，捉蜻蜓的網兜，以及這個關知了的籠子，還有很多很多……夢實家裏窮困，買不起新玩具，但是爺爺心靈手巧，一些看上去沒用的碎木塊，鐵絲，在爺爺的手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變成一個個可愛的玩具，夢實每次都愛不釋手。
夏夜，穿著奶奶縫的跨欄背心的夢實躺在涼席上睡不著，他的手輕輕摸著床邊爺爺做的小汽車，他想，有一天自己長大了，也要開著小汽車帶著爺爺去北京城轉轉，爺爺身體不好，不怎麼出門，有了小汽車就不一樣了……就要買爺爺做的這樣的小汽車，對！一模一樣的……
夢實被這美好的想象漸漸帶入夢鄉……在夢裏，他夢到了爺爺，也夢到了奶奶，他夢到奶奶拉著自己的手，爺爺卻在對麵站著，他們三個在陶然亭公園的廣場上。這時，爺爺和奶奶說了什麼話，夢實聽不懂，然後，爺爺就漸漸轉過身子，慢慢地走遠。夢實大喊爺爺，爺爺卻不回頭，他邁開自己的步子，想要追去，可是每一步就像千斤重般，他眼看著爺爺越走越遠，醒來時，夢實發現枕頭已經被淚水打濕，那是深深的夜，醒來也仿佛似在夢中，於是，小夢實又在眼淚中朦朦朧朧地睡著了。
夢實又做了一個夢，這一次他夢見了爸爸，爸爸騎著自行車帶著自己。但是爸爸耳朵聽不見，沒聽到旁邊有汽車的鳴笛，忽然就剮蹭到了汽車。院裏那個愛欺負人的小胖子和他的爸爸媽媽從車上下來，小胖子揪住自己耳朵不放，而他的爸爸媽媽則要夢實的爸爸一定要賠錢。夢實的爸爸拿出了幾百元，但對方還嫌不夠，一個巴掌就打到夢實爸爸臉上！小夢實衝上前去，大喊：“不許打人！”這時，小胖子大喊：“爸爸媽媽！他爸爸是聾子，是啞巴！”這時，身邊慢慢聚集了許多許多人，人們紛紛議論，說夢實的爸爸是聾子啞巴，還有人說既然爸爸聽不見，就看那小孩的作業本，上麵一定寫著名字和聯係方式，找他們家人去要賠償……人越聚越多，圈子越圍越大……就在這時，夢實的爺爺忽然衝進人群。
爺爺大吼一聲，把所有人都震住了。人群漸漸散去，夢實隻覺得爺爺的背影好高大，那樣擋在自己的麵前，他的心口又重新升起了叫做“尊嚴”與“驕傲”的東西。
爺爺回頭，對夢實笑了，他蹲下身來告訴夢實，以後，以後不管怎麼樣，都要把“尊嚴”和“驕傲”放在心裏，不要丟掉。夢實點點頭。
繁星似水，夏夜是溫柔的，吹來陣陣柔軟的風，仿佛要把所有的煩惱吹散。夜空那麼遼闊，讓人忘卻所有的不安。夢實漸漸睡深了，後來就不記得做了什麼夢了。
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夢實升入了四年級。他高高興興地背著小書包上學，書包裏都是新買的本子，鉛筆和橡皮。奶奶知道夢實喜歡畫畫，就給夢實準備了嶄新的文具，夢實拿到以後，眼淚嘩嘩地流，他向奶奶保證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一定要做個好孩子，不辜負奶奶的希望。
這天，夢實在學校表現得果然很好，還得到了老師發得一朵小紅花。放學了，夢實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回家，等不及告訴爺爺奶奶一天發生的事，等不及展示自己的小紅花。
結果，卻被幾個高年級的孩子攔了下來。
“快，把書包打開，我們要例行檢查！”
那幾個高年級的孩子身高體壯，夢實隻好老老實實地打開了書包。
那幾個孩子掏出嶄新的本子，翻出鉛筆盒，又拿出裏麵嶄新的文具。“呦嗬，都是新的。”
夢實忍不住說：“對！都是我的，你們快還給我！”
領頭的那個大孩子笑了：“呦，氣性還不小，這些文具就當孝敬我了，以後你跟著我們吧，保證沒有人敢欺負你！”
“不！”夢實大喊。
嘩啦！領頭的大孩子把嶄新的鉛筆、橡皮和本子都扔到了地上，鉛筆在地上滾著，散落一地。
“還敢反抗？”
眼淚從夢實的眼中湧出。這是奶奶給自己新買的文具呀，他們憑什麼扔到地上？就因為我不願意跟著他們，做他們的小嘍囉？一股強烈的情緒湧上，夢實竟然一把把領頭的孩子推到地上。接著，他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對著他的臉一通猛打。別的孩子見到此景都嚇到了，他們沒想到這麼一個瘦弱的，一貫被欺負的老實孩子也會發怒？他們不知道，那些嶄新的文具對於夢實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們更不知道夢實為了奶奶可以湧出多大的力量。那一刻，他什麼都不顧了，叫做“自尊”與“驕傲”的東西也不斷地衝出。
好個少年血性，小夢實竟然把領頭的孩子的鼻子和嘴都打出血來，打得那孩子直求饒。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以後不敢了……”
結果，夢實把那孩子打得一臉是血，他慢慢從對方身上起來，看著對方逃跑。他的手上也沾了血跡，結果撿起來的本子和鉛筆盒上也沾了血。夢實這才想起，一會兒該怎麼和爺爺奶奶交代呢？衝動褪去，已經接近夜晚了，夢實怕爺爺奶奶著急，來不及多想，趕快飛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