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其實我別無選擇(1 / 3)

其實我別無選擇

文娛

作者:葉三

隨時期待意外

2008年的南京,春天。《春風沉醉的夜晚》中最為重頭的一場同性床戲馬上開始拍攝,吳偉和秦昊脫下了衣服。

與往常一樣,一身黑的婁燁坐在導演椅上看著監視器。

26歲的吳偉有點緊張。畢業於中戲編劇係之後,這是他第一次拍戲。第一個角色就是個已婚後與同性出軌的男性,這跟他自己的生活頗有差距。南京濕冷的空氣讓他的皮膚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回想了一下婁燁在開拍前布置的作業:《午夜牛郎》和《我心中的愛達荷》。差不多是這樣的感覺,他想。然後又在心中過了一遍所有動作的開頭和結尾,那是婁燁剛才大致給他講過的—沒有明確的走位,那是婁燁的大忌。他需要他們在自己的理解下,將表演一氣嗬成。

吳偉覺得婁燁也有點緊張。他在等著他們給他一些東西。拍攝用的高清DV靜靜地看著他們,這是婁燁的拍攝習慣,沒有大聲呼喝的“開始!”或“CUT!”,他把鏡頭前發生的一切全部收集下來,然後從中找尋千萬種可能性。

這場戲拍了一天,無數條。直到很晚收工,婁燁沒有與吳偉或秦昊討論一個字。睡覺前發通告時,吳偉才發現第二天需要重拍這一場。沒有解釋,沒有說明。“婁燁肯定有他的理由,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對勁,但是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第二天的拍攝進行得很順利。吳偉漸漸明白,第一天失敗的經驗是必然的,“經過了第一天的緊張和用力,第二天必然會找到比較自然的狀態,來表現一對相互熟悉的戀人—隻是,婁燁不會直接說,可能他就是需要我們自己領悟。我覺得他的方式就是如果他覺得你意識到問題,就不用跟你聊了。”

據說,婁燁是中國最安靜的導演。

“我個人認為每一個人都有所謂同性戀的血液,隻是百分之多少而已。它是會被喚醒的,這是一個身體的自然反應。”

在現場,沒有人見過婁燁失態。他最強的指責無非是溫和地說“這樣的工作是沒用的”。說完等著對方自動羞慚。實際上婁燁很少發出聲音,一旦開口也極為客氣。好多演員沉不住氣,跑去找製片人耐安—“耐安姐,我行不行啊?導演是不滿意啊還是怎麼著,為什麼不跟我提?是不是覺得沒什麼可以跟我說的?”耐安告訴他們,不是,他就是這樣的,他沒有任何想法。吳偉說:“除非你有很多問題問他,他不會主動說話,但是你有任何問題他都會跟你討論,甚至花很長的時間,隻要他認為你還有疑問他就不會開機。”

對攝影師,婁燁會活潑一些。他對攝影的要求是“360度都能拍”,不擺,全部開放,自由,讓演員把握。演員走出拍攝區進到工作區是經常的事兒。

婁燁的剪輯師常常在剪輯室笑出聲來,當他看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出現在鏡頭裏,然後鏡頭劃過所有人,戲還接著演。副導演也經常在現場拉過一個正在吃飯的演員,把他推到鏡頭裏—因為婁燁覺得他可以入畫了。“有時候他還拽我呢,”曾劍說,“我在拍這邊,他覺得不對,要拍那個去,他就拉著我往那邊拽,特別討厭。”

那年曾劍30歲,這是他第一次為婁燁擔任攝影師,在此之前,他是《頤和園》的導演助理和剪輯師。

在婁燁看來,作為導演,大部分的工作已經在前期完成了。真正開機前,他會給主創人員布置作業,開多次討論會。《春風》劇本寫作階段,婁燁給編劇梅峰發去了大量的中國古典字畫和《三言二拍》,告訴他需要“平麵的、斷續的、白描的”風格。大部隊來到南京後,駐紮在叫“古堡”的酒吧附近,那裏每晚都有當地的樂隊演出,主創人員就在那裏看演出、喝酒、開會,後來拍攝也定在那兒,秦昊自由發揮,在鏡頭前男扮女裝唱了一首《迷迭香》。

婁燁說,他的現場工作完全與拍紀錄片一樣,隨時“期待著意外發生”。“攝影機在場,但你可以忽略。”他還說,“我沒有藏,但是我希望忘掉它。”

吳偉經常想起第一次看到婁燁的情形。在北京的一個咖啡館裏,婁燁歪坐在導演椅裏,把腿掛在把手上,抬起頭來跟他說話。“我覺得這個導演挺孩子氣的。”進劇組的前幾年,吳偉的爸爸從家鄉給他打來電話,說“你們演藝行業國家有了新政策,你趕緊去看一下”,他打開電視,就看到婁燁被禁的新聞—然後他找來《頤和園》看了一遍,“非常喜歡”。

盲人看見的光亮

有一陣子,畢飛宇在一家盲人推拿店做推拿。一次,他跟盲人推拿師一起下班,突然停電了。這時,盲人推拿師拉過他的手,繼續下樓梯。於是,盲人將這個明眼人帶到了有光亮的地方。

我和編劇馬英力一起,把這個段落放在了電影《推拿》裏:

盲人推拿師小孔在突然停電的時候,對明眼人前台高唯說:“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眼睛看得見光,一部分眼睛看得見黑。你還是跟我走吧。”

在黑暗中,我們都需要盲人的引領。

——婁燁

耐安說,後來,《春風沉醉的夜晚》用的全是年輕人,“還有,感謝科技已經發展到家用DV也可以是高清的了”。當時有人開玩笑,全組看上去依然是好萊塢的感覺,唯獨看不見現場機器—DV機太小了。

《春風》粗糙、白描的影像風格,成為婁燁的另一次電影實驗。對他來說,每一部作品要麼解決一個問題,要麼完成一次實驗。 “《頤和園》對我來說是一個坎,長期受到壓製的時候,語言會產生畸變,如果沒有《頤和園》,我後麵的作品都不會有。”《頤和園》之後,婁燁自我感覺需要一部“女性因素特別弱”的作品。“我完全掉進去了,我必須要拍一個。”編劇梅峰拿出了一篇小說一樣的東西,與跨性別和倫理有關。婁燁被打動了:“我個人認為每一個人都有所謂同性戀的血液,隻是百分之多少而已。它是會被喚醒的,這是一個身體的自然反應,這也是一個劃分的社會和身體自然的社會、小社會和大社會之間的關係,《春風》就是說這個的。”

2009年,《春風沉醉的夜晚》拿到了戛納電影節的最佳劇本獎,隨後又捧回兩座金馬: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最佳剪輯。之前名不見經傳的秦昊走了兩次紅地毯,他說,婁燁於他有知遇之恩。“當初對於他的邀約,我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我們隻有DV拍攝,這都動搖不了我要和一個從內心欣賞的導演合作的決心。”

沒出席頒獎儀式的梅峰則說,《春風》讓他的許多學生成了秦昊的粉絲。

2013年,曾劍開車路過南京,他特地又去了一次江心洲—那是長江裏麵的一個小島。他用手機拍下照片發給大家。他想起5年前《春風》開拍的第一天,這裏陽光燦爛,他們就在這個島上等待,直到陰雲降臨,他打開DV,拍下了那個迷迷茫茫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