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作品小輯
作者:拖雷
我是一個廢物,什麼都幹不成的廢物。一年前我還風光無限,那時我在鄉裏教書,這是個讓人羨慕的行業,走到哪裏,哪裏都是羨慕的眼神,能說會道的婆娘總是像蜜蜂一樣纏著我,要給我說媳婦,我總是像彈雪花一樣,彈著身上的粉筆沫,微笑地對她們說,我還小著哩。沒想到美妙的時光總是短暫,鄉裏突然搞精簡機構,民辦教師都要精簡,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被裁減下來,從天落在地上,一眨眼,我沒了工作,沒人再羨慕地看我,在家裏我隻能跟著爹娘屁股後麵種地,過去在人們的眼裏,我是有文化的,上過高中,可這文化頂個屁用,在地裏刨食,我就是一個廢物。娘看著我受罪,總讓我歇著,我心裏難受,他們是知道的。一天夜裏,我聽見娘對爹說:“你不行去找一找三娃子,他在城裏當大官,讓他幫一幫咱們四子,不管啥,他結婚時咱們還借給了他錢,娶了媳婦,現在他有勢了,幫咱們四子找個活幹,你看這四子,他就不是地裏的人,手軟的,連我有勁都沒有……”
四子就是我,娘說的三娃子是我三叔,叔伯的,他在城裏的財政局工作,前年他來過村裏,說是路過,喝口水抽了一根煙,就坐上小轎車走了,臨走還留給我爹二百塊,說是我哥小孩圓鎖,他回不來了。
爹是要麵子的人,尤其是為自家的事,他從來不願意向誰低頭,就是親戚也不願意。
沒想到,第二天,爹換了身新衣服,他把自行車擦得亮燦燦的,吃了早飯,就走了,他沒和我說一句話。
爹走了,家裏的空氣都變緊了,我和娘誰都不說,但都能感覺到,日頭半高的時候,我已經擔完了水,收拾了院子,放完了牲口,再到地裏鋤草。到中午時候,娘的話匣子就打開了,她講的最多的就是三娃子,三娃子現在有了官名,原先村裏就三娃子三娃子地叫他,我三爺爺的老婆死得早,三娃子九歲就沒娘了,可這三娃子人機靈,愛學習,農忙的時候,他就從學校裏回來,下地幹活,那會兒什麼活都得幹,三爺爺人老實,沒本事,其他兒子都不成器,就供三娃子上學,到底人還是有了出息。
三娃子要結婚了,那時幹部工資低,三爺爺家裏窮得炕上隻有一張破席子,三爺爺沒辦法,撐著臉到親戚家裏借。那會我娘和我爹剛成家,家裏也不富裕,但拿出的錢是親戚裏最多的,娘說:“現在三娃子一回村裏,誰家都不去,就來咱們家,為啥,還不是感激當年咱們家幫過他。”
娘的話是溫暖的,有力量的,我聽娘說話,眼前總是陽光飛舞,金燦燦的,我甚至能聽見百裏地之外,爹正和三娃子那暖融融的談話。
天擦黑的時候,爹回來了,他已經不像去的時候那麼生動、鮮活,一身土不說,他自行車的鏈條斷了,他說他是推了五裏地,推回來的。坐在炕上,人蔫蔫的,不用說,我都看出來了,事情辦得肯定不順利,可娘非要問,爹就說了,他說:“人家三娃子挺熱情的,到了他家,又是吃呀,又是喝的,可我一提出來事,三娃子眉臉就苦起來,他說,哥呀,我和你說實話,我讓人家新上來的領導給放展了,我原來是老領導的人,這麼點事,我在的那個科就能辦,給鄉裏點款子,順嘴說解決下四子的工作,可現在不行了,沒權了。”
爹說:“人家這麼說,肯定是為難,我就止住了話。”
娘說:“什麼沒權了,是人家不想給辦。”
這話惹惱了爹,爹本來一肚子火,他把稀飯碗摔在地上,一骨碌身悶睡了。爹很少和娘這麼吵,這次火大了,第二天爹的牙床都腫了,人的眉臉全耷拉下來,不聲響到地裏。這幾天我的心裏不好受,一個破民辦老師,幹不幹都無所謂,我愁以後的日子,真像娘說的那樣,在地裏幹活,我這身板連個媳婦都討不回來,有時候,我想去城裏打工去,同村的那些後生,去了不少了,他們文化都沒有,還能混得開,我去了咋也比他們強。這話我說過,可爹娘就是不同意,說到了城裏那些人都變成什麼了,都變成了二流子,你就好好在家呆著。
心死了,我就安心在地裏做營生,在地裏時間長了,我的手也壯了,身體也不像以前那麼弱了,什麼農活都能幹,家裏都忘了我讀過書。日子就是這樣,除了下完地後,我愛抱著本書吃飯,會偶然讓他們想起什麼,大多的時候,我就是一個莊稼漢,先前的心氣早沒了。
娘開始四下給我說媳婦,娘給我說媳婦的目的,我知道,有了媳婦,再有了孩子,我的心就踏實了。可我一點都不想找,我見過幾個,人長得還算標致,但總是讓我不滿意,我不滿意的地方是這些女子不活泛,眼睛裏沒有點靈氣。娘對我的漠然,急壞了,她著急,又沒辦法,隻能罵我爹,兒子不找媳婦,當爹的有什麼辦法。事實上,爹一點都不急,對於我,他是有信心的,雖然我現在沒書可教,成了地道的農民,但還是半個秀才,半個秀才在村裏就是香餑餑。
在陽光地裏,娘對著爹說:“我跟你說,四子今年二十三了,再不找,村裏好姑娘都讓揀完了。”
爹坐在板凳上抽煙,飄渺的煙霧中幾隻蘆花雞,停停走走,喉嚨裏咕嚕咕嚕地響。
娘說:“不找媳婦,男人就不正常,每天就蒙著頭看書,看那些書有啥用,一點用都沒有。”
爹不吭聲,臉歪在陽光裏。
娘突然提高了嗓門,大聲地說:“你聽見沒有?”
爹愣了一下,娘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聽見沒有,你是不是想讓你兒子打光棍。”
娘的動作,讓爹有點慍怒,他說:“找個媳婦跟抓小豬一樣,愁甚呢?”
娘厲聲地說:“不愁,不愁你給我抓回來一個。”
爹不想與娘再糾纏,站起身往出走。娘在後麵喊:“你幹甚去呀?“
爹悶悶地說:“給四子找媳婦去。”
沒幾天,爹真的領回了媒婆。媒婆說的女子,她是大山地村的藺老漢的女子,我以前沒聽說過,按道理我在這裏教過書,該見的都見過,大山地我去過兩次,那裏有個水泊子,我去耍過水,據說生長在那裏的人長得都白。我說是哪個藺,爹說還有哪個藺,就是戲文裏藺相如的藺。爹說人家可是買賣人,她爹藺老漢以前可是這方圓十幾裏,做麻糖出了名的。我對做麻糖沒興趣,對藺相如感興趣,我點了頭,同意見見。
那個姓藺的女子叫藺梅,人長得並不白,皮膚黑黑的,可我第一次見到,喜歡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又大又亮,一眨一眨地像在說話,我倆在一起,我總偷偷地看她眼睛,看的她有點不好意思,臉紅紅的。
我問她:“以前到大山地的時候,怎麼沒見過你呀?”
藺梅臉上薄薄的紅還沒有褪去,她一邊玩卷著頭發梢一邊說:“你沒見我,我可見過你,你是公社上學校的老師吧?”
她的話,說的我心裏酸酸的,我聲音小得快自己都聽不見了:“以前是,現在我在家種地了。”
那姑娘一臉坦然地說:“種地也好,咱們不種地,他們城裏人吃什麼呀。”
我和藺梅關係進展得很迅速,說到底,藺梅喜歡我不是因為我現在種了地,她喜歡我曾經教過書,有文化。在村裏會種地的年輕人多了,可有文化的沒幾個。她說她們家以前就是愛讀書的有錢人家,是祖爺爺吸了大煙,家敗落了,還是她的爺爺跟著家裏一個仆人學了做麻糖的手藝,靠這個手藝,在臘月她的爺爺走街串巷,家境也能維持。後來她爺爺把這手藝傳給了她爹,她爹一點都不喜歡做麻糖,可沒辦法,別的本事不會。在她的記憶中,她家進入了臘月是最忙碌的,那時她娘還活著,每天早早起來,先是發麥芽,用厚被子捂在洗淨的麥粒上,再熬糖稀,再將麥芽和在小米裏一起熬,足足能忙一晚上,每次她總是等不到麻糖做好的時候,已經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她的鼻子就能聞到麻糖的香味,娘已經將麻糖倒進了模子裏,上麵撒上一層芝麻,那麻糖咬上一口又甜又脆。
她講的時候,臉上是幸福的,這幸福感我好像能體會到似的。我問:“那為什麼後來你爹不做了?”
藺梅說:“我爹嫌麻煩,又賺不到什麼錢,人就越來越懶了。”
我嘖嘖地說:“好好的一門手藝,真可惜。”
在她的家裏,我很少看見她爹,藺老漢仿佛是個很神秘的人,我問過藺梅,怎麼總看不見她爹,她就說我爹下地去了。
就在我和藺梅談情說愛的時候,另一個好消息傳來,是爹從城裏帶回來的。爹一臉喜色地對我們說:“告訴你們,三娃子掌權了,他到了一個能撥款的科當科長啦,人也風光了,臨走還給我一條好煙,四子給你兩盒。”說著,爹撕開煙盒,扔給我兩盒紅塔山煙。
事實上,這幾年我對三娃子早就不報希望了,他掌權和不掌權,跟我也沒多大關係,現在我的心思都在藺梅身上,每天能和她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快樂。娘按不住念頭,對爹說:“那你沒提一提四子的工作?”
爹點上了一枝紅塔山煙,一副美美的派頭,仿佛他成了手握權柄的三娃子,麵對娘的問話,他答得慢條斯理:“說咧,怎麼能沒說呢?”
娘急切地問:“怎麼說的,你倒是快說呀。”
爹說:“三娃子這回答應得很痛快。他說過幾天,他要來村裏頭,咱們村裏的自來水工程就是他掌權後辦的第一件事,他說我就是從張寨溝走出來的人。咱們這裏飲水含氟高,他深有體會,以前是沒辦法,現在他手裏有了資金,先解決村裏的飲水問題。”
娘對飲水不飲水不感興趣,她瞪著眼睛說:“那四子的事呢,你到底提了沒有?”
爹說:“咋沒提,人家答應了,過些日子自來水工程剪彩的時候,順帶跟鄉裏提出來。”
這話說完,娘一下歡喜了,她轉過身對我說:“四子,這下好了,你又能當老師了。”
夜裏,我把這件事對藺梅說了,本來是想讓她也高興高興,可我說完,藺梅一點都不高興,她的眼睛上像罩著一層迷茫的霧,她不說話,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今天的夜晚真好,天上沒有一絲雲,我倆在河堤的石頭上就這麼坐著,四周靜悄悄的,除了草地蛐蛐時斷時續的叫聲外,什麼都聽不到,這個時候讓我沒想到的,藺梅突然哭了起來,她肩膀微微地一顫抖,哭泣聲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