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在線
作者:肖建國
一
桃花笑,魚兒跳。
今年的魚兒一跳,阿慶伯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的麻煩來了。
幾天前,氣溫回暖,花蕊綻放,村裏幾個後生吆三喝四扛著魚竿來紅花湖釣魚。經過自家門口的時候,他們喊了一嗓子:柱子,釣魚嘍——
那聲音雄厚綿長,充滿誘惑,仿佛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就在聲音裏麵。
柱子望著阿慶伯,把昨天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我想用那根釣竿。
不行!
柱子一瞪眼,平時眯縫著的肉眼泡立即上翻,露出凶巴巴的光。都過這麼多年了,也沒見個鬼影。這事,說不定他早就忘記了。
他可以忘記,但我不能忘記。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
柱子聽阿慶伯口氣裏沒有一絲的回旋餘地,狠狠地“呸”了一聲,對著一隻正在母雞背上耍流氓的公雞就是一腳。那公雞倒也機靈,趕緊夾起尾巴,爪子一蹬母雞,借勢飛出老遠。可憐那母雞,平白無故受了主人一腳,頓時哀號連天,抖落一地雞毛。柱子惱羞成怒,再找那公雞,已不見了蹤影。柱子忿忿地罵了一句,吊個雞巴!扯起靠在院牆上的細竹竿,下湖去了。
自那以後,柱子看他的眼光總是乜斜著,輕視中帶有嘲諷,像在看一頭待宰的豬。阿慶伯恨不得撲上去咬兒上兩口,可兒子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說打打兩下,說罵罵兩聲。阿慶伯搞不明白,自己一向忠厚的“種子”怎麼到了兒子身上就會出現這麼大的變異?
二
阿慶伯手裏有一根很漂亮的釣竿。是玻璃鋼製作的,通體烏黑發亮,上麵繪有花中四君子,梅、蘭、竹、菊,清華其外,澹泊其中,不媚不俗。釣竿長7米多,五節套裝,最細的一端猶如麥秸,就這,能釣起兩斤多重的鯉魚。
釣竿是龔縣長的。若嚴格來說,應該是一位老人送給龔縣長的。五年前,也是春天,來了一支修路的隊伍,就在紅花山下安營紮寨。推土機、挖掘機日夜轟鳴,泥頭車、攪拌車來來往往,把沉寂多年的紅花山徹底給搖晃醒了。人們從山坡上的小屋裏跑到山腳下看熱鬧,嘰嘰喳喳議論不停。阿慶伯和柱子也夾在人群中,看那挖掘機,真的好神奇,長長的鐵臂伸出去,明晃晃的翻鬥插進土裏,隻聽得呼呼幾聲響,平時要七八個人一天才能整平的土包子立刻騰空而起,地麵上隻留下一個能臥下水牛牯子的坑。乖乖,真不得了。人們咂著嘴,看得激動非凡。
這時,一位精精瘦瘦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招呼大家聚在一起開個小會。山裏的人們懶散慣了,嘻嘻哈哈地就是不肯紮堆。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趕緊過來幫忙,他走到人們麵前小聲說,招呼你們開會的是縣裏的龔副縣長呢。隻這一句,人們便不敢再笑。紅花山的人們見過最大的官就是村長鐵頭,現在突然間來了個年輕的縣太爺,腿肚子免不了有些打顫,哆哆嗦嗦地大夥聚集到一起。
龔副縣長走到大家麵前,一臉和藹的笑。阿慶伯把龔副縣長看了個仔細,細長臉,高鼻梁。單眼皮,大瞳仁,炯炯有神。一說話,眉毛就往上挑。按老俗話講,這樣的人有殺氣。龔副縣長說,各位父老鄉親,你們好。我姓龔,叫龔一南,是這裏的總指揮。這裏要修一條高速公路,通過紅花山,到達唐白河,施工時間長,任務重,打擾你們了。從今天起,為了大家的安全,請不要隨意到工地上來逗玩,望鄉親們多支持,多配合。說完,深深鞠了一躬。
那個戴眼鏡的小夥子趕緊鼓起掌來。人們這才明白,人家該說的話已說完了,慌忙也跟著鼓起了稀稀拉拉的掌聲。
返回的路上,柱子就發表高論,感覺這龔副縣長有點不像縣長。雖然他沒有見過縣長,但他總感覺縣長應該是很“威水”的。你想想,一個縣,有多少人?而縣長就那麼幾個,用得著縣長親自到工地上來嗎?再者,這縣長也太隨和了吧,除了皮膚白淨點,跟農村人沒啥區別。這樣的人當官,能震住人嗎?
阿慶伯不想搭理柱子。兒子大了,心也野了,特別是娶了媳婦生了仔,在家裏老大自居,從不把他這個老子放在眼裏。父子倆常常是說不到三五句話,就想頂,就想吵,如同兩頭好鬥的牤牛,一見麵就想碰碰角,較下勁。阿慶伯很納悶,現在日子是越過越好,為什麼父子倆的感情會越來越生疏呢?就比如今天,柱子憑什麼感覺人家不像縣長?解放戰爭時期,人家彭德懷總司令還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呢。那才叫貼心,那才叫熱呼。現在年青人,懂啥?
阿慶伯一下子就對龔副縣長有了好感。
就為這好感,阿慶伯有事沒事就把牛牽到工地周圍去轉轉。表麵上看是在放牛,實際上就是想瞧瞧龔副縣長在幹啥。功夫不負有心人,轉久了,還真讓阿慶伯遇到了龔副縣長。
那天,阿慶伯邊放牛,邊給牛撓癢癢。在農村,牛就是家庭一員,家家戶戶都疼著。正撓得起勁,猛聽到有人叫他一聲老鄉。阿慶伯抬頭一看,就見龔副縣長向他走來,身後緊跟著眼鏡。阿慶伯一時慌得不知該如何回答。龔副縣長說,來,坐下,坐下,我們聊聊天。說完,率先一屁股坐到土埂上。眼鏡忙把阿慶伯手裏的牛牽到了另一邊。
龔副縣長問,你老貴姓?阿慶伯咽了一下口水,說,姓張。
是立早章或是弓長張?
阿慶伯說,是弓長張。
龔副縣長嗬嗬一笑,說,你看,我倆往這一坐,就成了一張弓(龔)啊。阿慶伯讀過高小,在紅花山上了年紀的人群中也算得上是文化人。他聽龔副縣長一比劃,立馬就明白了話中的含意,也跟著笑出聲來。
這麼一說笑,阿慶伯就放鬆了許多,聊起話來,應答如流。倆人聊農事,家事,民情,風俗,無話不談。聊到最後,互報屬相,都屬牛。阿慶伯比龔副縣長大一輪。
龔副縣長說,老哥,你是一頭老黃牛。見龔副縣長如此抬舉自己,阿慶伯也回敬了一句,你是孺子牛!
這話,讓龔副縣長哈哈大笑。
隔三天,村裏來了打井隊,要為村裏打一口水井。村長鐵頭感到很驚訝,日怪了,我都不知道這事,誰讓你們來的?再說,村裏也沒一個吊錢啊。
打井隊的人憋住笑,回答說,是龔副縣長交待的,錢不要你們村出,由他墊付。
這話一出,讓圍觀的阿慶伯突然想起那天他曾說過村民飲水難的問題,沒想到人家龔縣長放在了心上。無意的一句話,解決了村子裏多年來的老大難。
阿慶伯心中一陣激動,頓感眼睛潤潤的。他三步並著兩步走,趕緊回家,找出小钁頭,來到菜園裏,對著正蓬勃生長的土豆秧子下了手。有路過的人罵他神經,剛長呢,急個屌。他嘻嘻地笑,不還嘴,不搭腔。足足毀了三壟苗子,才挖出一籃白花花的小土豆。
阿慶伯把土豆送到工地上,龔副縣長不在。但阿慶伯能感覺得到,龔副縣長那種喜悅的心情。這就足夠了。
轉眼,到了夏季。這是個暴雨肆虐的季節。早上的太陽還明晃晃的耀眼,到了中午,天氣說變就變,雨點扯成線劈頭蓋臉砸將下來。往往是,晴一天,淋兩天,山裏的人們想穿一雙幹淨的鞋子都難。
在這種鬼天氣下,修路的機器徹底熄了火,山上山下的人都顯得煩躁不安。這天,阿慶伯正在家裏補漁網,忽然,四五個人抬著龔副縣長闖了進來。龔副縣長躺在木板上,牙關緊咬,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原來,龔副縣長冒雨視察工地,不留神從崖畔上摔了下來,傷了小腿。這可把工程指揮部的人都急壞了。這雨天,不論大車小車在泥路上一陷一個坑,根本開不出紅花山。就是到最近的圩鎮,也有三十多裏路程。怎麼辦?
還是龔副縣長冷靜。吩咐大夥,把自己抬到阿慶伯家。
阿慶伯會接骨,自學的。平日鄉親們有個跌打損傷,都會找他來診治下。鄉下人命賤,居然讓他醫一個好一個。如今麵對的是一縣之長,阿慶伯有點膽怯。
龔副縣長直起上身,對阿慶伯說,老哥,別顧慮,你不是說我是孺子牛嗎?就把我當著牛來醫。
有了龔副縣長的鼓勵,阿慶伯信心大增。他掀開龔副縣長的褲子,小腿已紅腫得和大腿一般粗,手指輕輕一碰,痛得龔副縣長直吸冷氣。阿慶伯要把龔副縣長綁在床上,以避免接骨時的巨疼造成全身抖動。龔副縣長說,不怕,你給我拿條毛巾咬住即可。
等龔副縣長咬好毛巾,阿慶伯摸準了骨折的位置,輕輕按摩一會,待龔副縣長精神放鬆,猛然發力,用手一推,隻聽得如咬蘿卜般“喀嚓”一聲響,斷了的骨頭被接到了一起。龔副縣長吐出毛巾,牙齒咬合處,硬生生爛了一圈。
骨頭接上後,阿慶伯從外麵采回一把野草搗碎,敷在紅腫處。再找來幾塊薄薄的桐木板,順著小腿夾上,用布條慢慢纏住。阿慶伯對龔副縣長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隻好委屈你在我這住下了。
第二天,縣裏兩位主治骨科的專家趕了過來。他們一摸,一問,一診斷,齊讚阿慶伯的手藝好。特別是那敷上去的青草,是目前很難找到的野生草藥,叫蒴藋,也叫接骨草,具有消炎止腫長骨功效,並且對皮膚沒有任何副作用。最後,兩位專家建議,有這樣的民間高手護理,最好別折騰,就地治療。
就這樣,龔副縣長在阿慶伯家一躺就是半個月。半個月後,龔副縣長能拄著拐杖四處溜達了。為了解悶,龔副縣長愛上了到紅花湖邊釣魚。最開始,龔副縣長是隨便找根細竹竿做釣竿的。眼鏡說給他買一根好點的,龔副縣長都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