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貴這一輩子,曾有不少人咒罵他不得好死。

老貴說:死,還遠著哩。

老貴是桂村人。桂村不出八月飄香的丹桂,隻出土生土長的桂姓人。二百多口煙灶的村子,除娶進的婆娘不姓桂之外,老幼大小人等皆為桂姓。因此老貴全稱則是桂老貴。本村人叫他桂老貴老鬼,說是桂村一人精。

桂村背靠九峰山,麵臨龍溪河,山遮水映,景致典雅。可惜這麼一個無限風光的村子,到了公元一九七三年大搞“備戰備荒”的時候,有個省屬火力發電廠從省城遷出興建於桂村西旁;後來進入改革開放時期,縣屬一個機磚廠又在桂村東側安營紮寨;於是數座高爐與矮窯,東西遙望相“噴”,晝夜黑煙彌漫,大令此地之村宇灰塵蒙麵,山水黯然失色。然而凡事皆是有弊亦有利。兩個工廠一左一右矗立此地,桂村人便得到許多從未有過的好處。電廠發的電,桂村人均可享用“土地爺”的“豁免權”,與本廠幹部工人一樣無償用電。為此家家戶戶的白晝多是“明燈高懸光芒四射”,連牛棚豬舍竟也是“日照四壁光彩耀耀”。那年頭從上到下大喊建設四個現代化,桂村別的化不了,唯有“電氣化”能夠遙先一步落實到家。什麼電飯煲、電炒鍋、電冰箱、電暖爐等時興電器,城裏人尚在唯恐耗電量大不敢問津,而桂村人卻是連眼睛也不眨一下,手到擒來,誰也不心疼國家辦的電廠要吃虧。機磚廠造的磚,桂村人可以“債權主”的身份得到別的客戶享受不到的最優惠待遇。桂村給了機磚廠生產經營的立足之地,可不是白白拱手相送的,一寸土地一寸金,必須向“土地爺”繳納征用土地的開采費。可是這個大量吞噬黃泥巴的廠子是靠銀行巨額貸款興辦建起的,是個一時還不了債付不清款的捉襟見肘的工廠。因此桂村人買磚,不僅在價格上要比市價優惠兩成,而且在交易之中不必履行一手付錢一手取貨的手續,隻要在廠家的銷售薄上畫一個押就算貨款兩清。村委會極力鼓動村民幹這個買賣,以便“坐地”提取“磚的成本”折算為機磚廠的土地征用費。如此顯然於廠家的發展極為不利,但是機磚廠處於人家地皮上,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啊!

可是,桂村人得了偌大的便宜並不賣乖。桂村人認為:這隻不過是水麵上的浮物,人人伸手可撈的,真正的好處,廣大村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桂村人心裏很不平衡。兩個工廠在建廠的初級階段,均曾按照政策給桂村撥出了招收工人的“指標”,而這些“以地易工”的指標卻是人不知鬼不曉地瞞得密不透風,待到鎮政府、村委會兩級幹部的一些親屬已是暗渡陳倉捷足先登,才讓村人恍然大悟跌足大歎道:世風不正,人心不古!於是,桂村一些青皮後生恨不得扒了那些得了大便宜人的祖墳。桂老貴的子女後來也占了“土地工”指標招收進了工廠,亦是招惹得村裏人牙癢癢心悶悶,都罵桂老貴占盡大便宜不得好死。不過,氣是氣,罵是罵,村民不得不佩服桂老貴這人很鬼氣,連那些村幹部也不得不感覺桂老貴確實是個老鬼。村委會排座次,老貴無名分。可一介村夫偏能呼風得風,喚雨得雨,膝下三個伢妹全跳出了“農”門,兩男進入火力發電廠工作,一女則在機磚廠做工資核算員。村委會掛了名號的大小頭領,不管誰生多少男養多少女,頂大的麵子隻能往工廠擠進個把人而已。當幹部的竟不如一個平頭百姓,豈不令人驚詫,頗覺鬼哉!

桂村人都說桂老貴是個十分了得的人物。

其實,倘若看到了桂老貴其人,誰也不信這是一個很了得的人物。他的樣子很不打眼,一副瘦弱矮小的身材,整日價眯縫著兩隻眼睛,仿佛一輩子沒有睡醒睜不開似的。他走起路來,一步一頓遲遲疑疑,似乎怕踩著地上螞蟻一般。雖然老貴的眼神非常不濟,但是這並不表示他人不怎樣,相反恰可證實這正是一個非同一般者。是的,他小時候青油燈下偷著學描圖畫,通宵達旦地把民國時出版的一套小人書《三國演義》臨摹得“出神入化”。於是,那套演繹三國風雲人物的千幅畫麵全被他熟描於黃表草紙上。為此,他的眼睛也就日漸受到損傷,不覺變成了一個視線微弱的眯子眼。鄉下老俵從來沒有戴眼鏡的習俗,鼻子上架起一付眼鏡,文不文來武不武,耕不得田來耙不得土。於是乎,老貴隻有眯著兩眼走路。

似乎,凡人凡事均有定數,無須得意或懊悔。老貴學畫三國演義損殘一雙眼睛,舉止行動莫大不便,但是他為此而通曉三國群雄紛爭天下的故事,使他從中悟到為人處世欲圖成就一樁事業,切勿逞一時匹夫之勇,須靠審時度勢之明與運籌帷幄之智也。因此在新中國誕生之初,十六歲的老貴按照鄉俗到了擇女成婚的時候,他便“初出茅廬”很有算計,老娘托媒人訂的半斤對八兩的女子他一概拒之門外,自己定奪與河東岸的被人民政府鎮壓的大地主家的“小姐”結為秦晉之好。他想,劉皇叔開創基業靠一班忠心不二的臣僚,他老貴開創家業得找一個不敢懷有二心的“屋裏人”。他想:莫道失勢的鳳凰不如雞,唯有遭遇厄境的女子才會忠心不二。果然,他的算計非常英明,這落魄女子進了他的家門後,為他老貴吃得百般苦,受得千般罪,且又無絲毫怨言;更為忠心可嘉的是,這婆娘為獨根孤苗的老貴生出兩男一女,侍養得無病無災。老貴說:鄉下老俵,就圖過個實在日子呀。

不過,老貴很不丈夫。從組織生產互助組到走農業合作化道路以及搞起人民公社掙工分時,老貴眼神不濟,一直是被村裏主要勞力視為無用之輩恥於為伍。而他竟然無動於衷麻木不仁。公社搞大會戰——愚公移山造萬畝林,大隊搞小會戰——改山治水修渠壩,全由婆娘替夫出征。把大男人幹的活讓女人幹去。活活把一個不該在外拋頭露麵的舊家女子折磨得蓬頭跣足憔悴不堪。可他老貴身在家中不守安分,自恃打少練就一門握管塗鴉之繪畫專長,便異想天開做起禮品畫鏡兜售於鄉場集市上。本來,贛西地域,鄉黨間有好賀喜之風,凡是親友村鄰中娶媳嫁女,或是添丁增壽,造屋喬遷,均得設宴擺席慶賀,賀客均是不請自來,那時候攜帶的賀禮賀金可多可少甚至可無,但禮品畫鏡一麵必不可缺。因為這是一種表示通家友好的象征,懸掛於廳堂牆壁,客家顯出榮光,主家視為光榮。做這畫鏡生意,可謂合乎世俗順乎民情有利可圖的。然而,當時之天下,寧可割苗種草,越窮越光榮,豈可容得老貴冒天下之大不韙哩!況且,老貴製作的禮品畫鏡,畫的盡是什麼花好月圓、鴛鴦戲水、騏驊騰雲、龜鶴延年、皇宮樓宇等老一套內容,直犯“紅色政權”之大忌。於是市場管委會(如今工商所之前身)把老貴的“禮品畫鏡”視為封資修流毒砸爛於市。於是乎蕭牆禍起殃及婆娘做了有口莫辯的替罪羊。老貴家是苦大仇深的貧農成分,而婆娘出身於階級異已分子家庭,一切以階級鬥爭為綱,婆娘自然成了入網的魚兒厄運難逃。老貴真不仁義。其妻被押往萬人雲集的批鬥大會,遭受無端淩辱。村裏人都很氣憤,都說老貴造惡不得好死,他卻置若罔聞,並不感到絲毫愧疚不安,與婆娘說:你莫怪我不安分,這是你的命苦。因而他不肯放下畫筆作罷,而隻是把製作兜售畫鏡的行動變為暗中勾當,以後天未光便踉蹌出門,潛往鄰縣龍溪河鎮的偏遠村落推銷禮品畫鏡。他可把婆娘害得如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半夜夢中也會發出“認罪”的哀聲:我罪該萬死,我不該來出工……

後來老貴終於罷手沒幹畫鏡生意了。這倒不是老貴的良心發現憐惜婆娘起來,那年頭製作畫鏡的三毫米平板玻璃突然間變成天下奇俏商品,控購物資,憑批條購買,沒有路子采購到材料也就難以做畫鏡生意了。經過再三權衡,老貴決定幹行醫濟世的行當。當然,老貴要行醫,此事絕非與他通曉三國有關。三國神醫華佗被曹孟德關下大獄,最後身首異處,他覺得莫大悲哀。當然,老貴這輩子也成不了華佗,他無根無底,非是醫道中人,若欲而今邁步從頭越,可惜肚裏墨水裝得太少,讀不通醫藥書本;雖說小時念過兩年私塾,卻把一門心思迷戀於描繪三國圖畫。老貴想:讀個屁書,這年頭隻要懂得一個兩個治病藥方,就可豬鼻子插大蔥充大象。他無師自通,左琢磨右思量地鼓搗出三個民間偏方治病救人。第一個藥方:救命打藥,從田野裏扯回一種類似甜花菜的野生草,當即洗淨搗爛,取一些用於外敷傷處,其餘的以童便為引用於內服;兩個時辰內,不論跌打損傷何等嚴重,隻要尚存一息之氣,便能藥到病除。第二個藥方:特效止瀉湯,把長在山坡背陰處的一種名叫野茄苗的葉狀植物,摘除葉片,取莖根煎成湯汁以紅糖或白糖為藥引,治久瀉不止的痢疾有特效療用。現在小品大王趙本山做的電視廣告:立瀉停!立瀉停!恐怕不如老貴的特效止瀉湯。第三個藥方:速效斷奶膏,取土長的朝天尖紅辣椒與黑芝麻,曬幹碾成粉末一起攪勻,摻入米湯拌成糊狀。小孩欲要斷奶,隻要取些糊膏往奶子上一搽就靈。前兩種用藥,乃是老貴親自品嚐過的民間驗方。解放前河對岸孝感古廟,那時候有一出家道長……為他治療痢疾和跌打傷痛,世外高人用藥之簡便奇妙,令他一朝受益終生難忘。而後一種用藥,則是老貴心有靈犀一點通發明出的驗方。鄉村小兒常因斷奶不當引發疳積病,使小兒長得腹脹如鼓,卻又骨瘦如柴,若不趁早治愈定有性命之憂。可鄉村婆娘十有八九都是婦人之仁,給小兒斷奶難下狠心,小兒哭得可憐便又欲罷不能;當斷不斷,終是反受其“亂”。因此老貴開動腦筋琢磨出斷奶膏。他把非常之辣的朝天椒曬幹碾成粉末,再與黑芝麻粉攪拌成半稠半稀的糊狀,直接搽於婦人奶子上。這種斷奶膏看似簡單,但具有神奇功效,搽上了斷奶膏,小兒便不敢“含而親近”。老貴家的三個孩子,當年就是他施用此膏斷奶成功的。

世道混沌,遂使豎子成名。那不堪回首的年月,七鬥八鬥,遭受傷筋動骨的人層出不窮;那物資匱乏的年月,七缺八斷,可吃不可吃的東西攪得芸芸眾生時時腹瀉;那困惑無望的年月,七晝八夜,唯有無聊無賴且是盲目地繁衍人口。為此老貴的“救命打藥”“特效止瀉湯”“速效斷奶膏”可謂應運而出。不過,老貴從古廟出家人得到的兩道藥,他人也曾得到過,不少人家均會用,因而不如老貴自己動手創製的速效斷奶膏之影響。老貴有此一道斷奶妙膏足可維護生計。十裏八村,上門求購藥的婦人紛至遝來,每人交出1.5元可搽上三次斷奶膏。如此交易,老貴的進項頗豐。於是他不僅無憂愁地解決了家裏的日常花費用度,而且也使自己在鄉人眼中身價百倍。莫道眯子眼人無用,倒有三分鬼醫術啊!

老貴實鬼。村人眼紅極想探窺速效斷奶膏的成分,他從不泄露“天機”。他眯著眼笑道:砍柴枝挖草根,治好病謝老天。為保護他的“專利”,他一直堅持親自動手給婦人搽藥。然而,他每次搽藥總是眯縫著兩隻眼睛操作,把眼睛湊近女人的胸脯看著,然後用一羽雞毛蘸上藥膏在女人奶子上抹了起來,抹得女人癢癢發笑站不安穩,竟又伸出另一隻手捏住奶頭抹上藥膏。那些被他捏住奶頭的女人,不由羞嗔道:好你個老貴,你不得好死呀!老貴這種做法,曾惹得不少人非議,說他居心不良,假借搽斷奶膏之名,實為占別人婆娘之便宜,提出要把斷奶膏取回自己搽。老貴答應說:行!自已動手也好!他便把斷奶膏的黑芝麻成分加大,稍微沾一點辣椒粉末,製成膏藥交人取回搽去。黑芝麻香味濃,小兒一吮吸奶頭反而吮吸出奶癮更加難斷難舍。以後還得老貴親自動手搽上以辣椒為主要成分的斷奶膏,這樣才又一搽就靈,一搽即斷。村裏人搖頭說:真他娘的鬼!藥不到鄰縣樟樹不靈,藥膏不經老貴的手無效;天上打雷,地下落雨,活該老貴占便宜!

到了七十年代末期,國家政局變化迅速。桂老貴這時候便不能遂其所願地做“速效斷奶膏”的營生了。舉國上下已在開始實施“計劃生育”,鄉村首當其衝。政府一本正經地管了起來,誰還敢無節製生育呢!女人不能多生孩子,老貴的“斷奶膏”也就很快地出現了日薄西山的光景,於是隻有“木盆洗手”不再幹這種勾當了。

還幹什麼呢?桂老貴家分到了責任田、責任山,再不用愁以後的日子過得蹩腳,何況老貴的三個孩子都已長得人長身高,農田活與家務事都一樁樁拿得起放得下,還在乎老貴動歪心思撈外財去!作田人家隻要能圖上肚子滾圓,也就不會作非分之想。

可是,自從桂村旁邊矗立起兩座工廠,整日裏耳濡目染工人們的生活非同一般,桂村人便把持不住易於滿足的閑散心態。人比人,氣煞人呀!那工廠的工人過得比貓和狗還快活,每日間哼著曲子唱著歌,幹不幹活,工錢天天發給兩塊多;不賒不欠,月月領餉錢。作田老俵活一輩子,做夢也遇不著這等好事。作田人家提著一隻喂豬的潲水桶,辛辛苦苦地提上了一年時間,把一頭豬仔養得好不容易出了欄賣了錢,才隻抵得當工人的一個月工資。如此天地懸殊,作田老俵怎能不覺種田窩囊呢!於是桂村許多人都不自禁地生出了“生子要當國家工人”的想法。桂老貴亦是不免有如此念頭。當他看到鎮上與村上幹部的子女搖身一變穿上了工人服裝,兩隻眼睛愈發眯得緊了起來。他心裏很不平靜:村幹部家的伢妹子能占上指標做國家工人去,他的崽和女不缺胳膊與腿的就不能擠一個吃工人飯去嗎?

於是就在這年秋意纏綿的一個夜間,桂老貴關上家門,對家人說:我得謀劃一條路,讓我家的崽女走進工廠做事去。

大崽說:莫開玩笑。

老貴說:誰開玩笑?

細崽說:晚上沒喝酒,怎吐酒話呢!

老貴說:不是酒話。

晚女說:莫哇沒邊際的事,早點睏覺吧。

老貴說:我不睏,一定得想出法子。

老貴獨自一人坐在廳間裏,竟是一宵未睡。天亮之後,他也不向家人打一聲招呼,捎起幾件衣裳,離家出門奔往縣城而去。

誰也不知道桂老貴要往縣城去幹什麼。老貴不敢告訴婆娘,女人的嘴,鴇雞婆的屎,莫弄得事末成滿村臭烘烘。老貴也不敢向崽女漏一絲風,年輕人輕飄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若事末果,豈不貽笑大方。欲圖大事,必須瞞天過海方妙。

桂老貴這一走竟然二十餘日才返回家門。他在縣城一家最大的老字號餐館做起了掃盤子食客,幫著餐館跑堂的服務員們抹桌洗碟,餓了就吃顧客們的剩菜殘汁。他這般下作,其目的是為堂而皇之走進廚房大師傅身邊偷學“烹飪”手藝。至於他如何偷學廚藝,在此不須贅述。總而言之,皇天不負苦心人,老貴居然學到了這家老字號餐館的幾道掛牌名菜佳肴的作法,並且學有所悟:烹飪的高明不全在烹飪上。

婆娘與崽女們對老貴的行為大惑不解。婆娘問:你怎麼會跑到縣城餐館學做菜去呢?

老貴說:現在我學到了做菜的本事,還怕沒辦法與當幹部的人打交道?到時候,隻要弄得當幹部的人吃得高興,這進工廠的名額,我看就有門路弄得手。

崽女們都愣住了。各人臉上布滿疑雲,誰也不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好在那時不似現在,天下尚未如現在一般風行大吃大喝,上麵來到村裏的幹部,不論官居幾品,都得按照傳統作法派往村民家中吃飯。村民們簡稱為“吃派飯”。可是眼下的“派飯”不如以往“令出山倒”了。村裏都已分田到戶,各戶種各戶的責任田,與幹部們似乎變得日漸疏遠不搭架起來,誰還願為前來指手劃腳的幹部們管飯呢?因此這是當時農村工作中難以解決的一個新問題。因而這也就給桂老貴的“圖謀”提供了極好的機遇。老貴不管家人是如何疑慮,便“我行我素”來到村委會提出了由他家給幹部管“派飯”,並且信誓旦旦地表示說從今往後的派飯全由他家包攬下來。村裏頭目一聽,當即稱可一拍即合。

村支書說:老貴,你主動要求的,莫要反悔。

老貴說:當然。

村主任說:三天兩日下來幹部,你得常準備好飯菜。

老貴說:當然。

村會計說:隻能按規矩,每個幹部用一次餐,村裏補貼五角錢。

老貴說:當然。

村婦女主任說:莫要隻添碗筷不添菜,別人吃傳名聲,自家吃填屎坑。

老貴說:當然。

村治保主任說:衛生第一,莫讓幹部吃了肚子痛,跑不贏茅房。

老貴說:當然。

村支書說:好啦,老貴是明白人,不須多吩咐。

老貴說:支書,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

村幹部聞言,登時都神色詫異極為不悅。

老貴說:我沒別的要求,上麵幹部來用餐,先得對我講清楚,哪來的幹部,辦何事,結果如何。

村支書說:老貴,你什麼意思?

老貴說:青油豬油炒菜,各有各的所愛。來的幹部是本地人,還是外鄉人,口味不一樣。為何事而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最後怎樣心情,這一切得讓我心中有底。

村主任說:答應你給幹部管飯,你竟是這樣多事幹什麼?

村會計說:真是的,給你三分顏色,你竟想開染坊。

村婦女主任說:不該知道的不能說。

村治保主任說:絕對不能說。

老貴說:村領導莫誤會,這完全是為了幹部吃得滿意。我在縣城大餐館呆過二十來天,那大師傅曾指點說,做什麼樣飯菜,務必隨人而定。怎樣配製菜,如何下作料,都有講究的。支書,上麵來的幹部若吃得不高興,這不僅是我的臉無光,連你的麵上也過不去呀。

村支書說:行!我就答應你的要求!老貴,你聽著,今年鎮裏分派幹部李紹洪來桂村蹲點,明天上午就要來的。村裏人都熟悉李大肚,我就不多介紹。這李大肚飯量大,你莫弄得他吃不飽肚子。

老貴說:放心!皇帝老子不差餓兵,我還敢餓幹部嗎。

說罷,就興奮地眯起雙眼拱手一別回家去了。

從此,桂老貴一家承擔起了來村幹部的“派飯”。

桂老貴牽著大狼狗走進村回到家,正是天暗時分。有人瞅見也不會想著老貴牽條大狼狗來了家,以為他是從哪裏買回一條小牛犢子。因此桂村人誰也不以為然,誰也不會想到從此後這條大狼狗竟會帶來意想不到的事情。

次日早上,村婦女主任往老貴家走了過來。

從這個身子不太高臉容不太難看的婦女的走路姿勢,可以看出她的心情不太正常,兩隻手直擺著,兩隻腳急劃動,有一股惱氣在手中撒出,有一股火氣在腳下生風。啊喲喲呀,她哪還憋得住肚子內的無名之火!昨天,村治保主任把桂老貴逼上縣城,中午的幹部客飯竟落在了她家裏。她氣,這一般幹部的客飯,誰也不願招待,來了書記鎮長,就想招待也無緣。她更氣,昨天夜裏村班子開會,竟是重新決定幹部客飯一事,還是由老貴家承擔幹部客飯,以後按每個幹部下鄉費2.50元補貼,村裏再補1元。並且決定,幹部客飯就是招待上麵幹部,村幹部不得相陪。村治保主任與村婦女主任想不通,叫著這是怎麼一回事啦,還能這樣做呀。村支書板著臉孔說,你們不要叫喚,這是當了副局長的李大肚今天下午打了鎮長的電話,鎮長要村裏這樣決定的。村治保主任與村婦女主任沒話說了,原來是有當了官的李大肚從後背撐腰,覺得自己村幹部的臉跌盡了顏色。村婦女主任更加感到生氣,這個決定竟是要她到老貴家通知去。跑腿本是村治保主任的事,可這治保主任說今天早上去了,與老貴拌了嘴,他不會再去了。村婦女主任氣不過,就該她到老貴家去丟臉嗎?昨天夜裏,她躺在床上真是難以入眠。她想老貴一家得了天大好處,還跑到縣城找李大肚告狀,真是世間少有的黑良心的人,明天她去通知不會給這般黑良心人一個好臉色。

婦女心嗬,拎得起的多,放得下的少。村婦女主任當下來到了老貴家的屋前,一看老貴家的房子,氣不勻了,跺一下腳,尖嗓嚷道:桂老貴,出來說話!她柳眉倒豎,杏眼園睜。這樣子不待見老貴走出屋,倒是惹著那隱身牆角出恭的大狼狗唬的一下躥到她跟前。大狼狗見她一副潑樣子,便知她是與主人家過不去,馬上狗身一豎,雙爪搭在她的肩上,張開大狗嘴吐出長舌頭,與她相對站立。

她花容失色,嘴唇發烏,渾身顫抖。

老貴這時出了屋,一見忙像表侄田大毛那般喝道:畜生!不得無禮,這可是你的姑奶奶!

村婦女主任可顧不及領這姑奶奶情,她想說話說不出,像狗一樣張開一隻嘴巴,發窘地呆立不動。

老貴把狼狗牽開了,向屋裏走去。

這時候,村婦女主任繃緊的神經一下鬆弛開了,人也鬆散癱軟於地下了。隻見她雙目微閉,嘴角抽搐,一些白沫沫子從嘴角流涎而出。

老貴走出屋,忙招呼兩個崽一個女把村婦女主任抬回她的家裏去。

過後,村婦女主任又抬到電廠醫療室去了。電廠的醫生診斷後說:沒什麼病,隻是驚嚇過度,休息幾天就好了。

可是幾天過去了,村婦女主任不見有好的起色,坐在一個地方,半天不說一個字的話,眼光這瞅瞅,那瞅瞅,好似害怕什麼東西。桂老貴覺得內疚不安,便買了水果茶點麥乳精看望去。未料她一看見桂老貴,便緊張起來,喊著:打!打!打!桂老貴隻得丟下慰問品,趕忙走了。

村裏老人都說這是失了魂,醫生治不好的。村婦女主任的家婆便撐一根竹竿子,竿頂係著一白幡條,來到老貴家前,燃起一截百響鞭炮,喊著:我的媳婦兒,跟我回家去,回家去吧。

還真鬼,村婦女主任就此痊愈了,以後依然是以前的那個村婦女主任。

自從這樁大狼狗嚇人事件發生,別說蹲點幹部聞狗色變不敢來桂老貴吃客飯,就是村裏的人也惶然不安害怕打老貴家屋邊走過,唯恐遇上大狼狗驚失了魂。

老貴覺得總算是解決幹部客飯的問題,終於減去了麻煩卸下了負擔啊!不由得望著婆娘喜笑顏開地說:嘿嘿,我真想親你婆娘一下子,再摸你婆娘一下子。

婆娘說:大白天的,你發什麼癲。

老貴說:我高興呀。

然而,老貴隻是高興了三天,便又緊鎖起眉頭高興不起來了。老貴家遇到新問題。雖然“有功之狗”把幹部客飯擋掉了,以後可為家中減掉不少冤枉開支,但是,“有功之狗”似乎是“居功自傲”的家夥,吃的喝的,少不了葷腥肉類與米飯細糧,細算一下,養一條狼狗比招待一個幹部的客飯還要花銷大。何況,懷胎狼狗與懷孕婦人一樣,省不得的,得多增補營養。老貴知道,養大狼狗,不是養吃屎的土狗,不給葷腥吃,就會養成了土狗。這麼一筆養狼狗的開銷到哪裏尋找出來呢?雖說狼狗生出的狼狗崽子值大價錢,可這狼狗肚內一胎能產下多少隻狼狗崽子呢?是生一隻還是生六隻?一胎六隻就不怕供不起大狼狗,倘若一胎生一隻就虧大了。老貴想,不管是有利還是有虧,既然表侄田大毛托付於我養著,且得用心養起來。隻當還在養著兩個蹲點幹部的客飯罷了。

此後,桂老貴便到電廠農貿市場肉鋪攤轉悠去了。他不能天天買肉給大狼狗婆吃,就去撿一些骨頭碎屑給大狼狗婆熬湯喝。

為了大狼狗婆的飲食,他甘願乞討於人前。

可是殺豬賣肉的屠夫,看見老貴走近前來,大屠刀斬起了肉砧,斬一下罵一聲:還養狼狗!他娘的!得到贏頭又造惡,砍死你娘去!

從屠夫的不相容中,桂老貴感到了外人對他的憤慨與妒忌。他默默地走去,再也不到這裏撿肉骨碎屑來了。

桂老貴這是真的高興不起來了。

不久,桂村村委會在發電廠東門外,機磚廠西門外,矗立起了一幢新辦公樓。未待完全裝修好,就從村子內老村委會房搬入新樓房辦公去了。這幢樓房做得很奇異,東西兩側梯道的外牆都一邊開了一個同樣的窗,各似一張血盆大嘴。這象征著村委會要靠廠吃廠,東吃發電廠,西吃機磚廠。據說這是“高人”點拔村委會做的窗。村支書卻說沒有此事,說是泥水匠人做的窗。不過,村支書指示靠樓做了兩間屋,做村委會食堂之用,大有靠廠吃廠之嫌啊!

老貴聽說村委會搞食堂,心裏不由一動,就往村委會毛遂自薦去了。

村支書沒說什麼,說可以考慮一下。

而那兩個男女主任,聽到老貴要來食堂做夥頭,一個鬼叫,一個叫鬼,堅決不同意讓老貴混入村委會食堂去。

畢竟村支書拍板定奪,桂老貴如願以償。老貴做夥頭隻要一半工資,村委會答應吃下的剩菜殘汁讓他捎回去。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其目的為飼養他家的大狼狗婆。

好在當下幹部們作興吃喝下功夫。以前搞生產隊時,上麵下來幹部一律在俵家中吃飯;吃得好也罷,吃得不好也罷,誰也不知道。現在沒有生產隊了,各家各戶各幹各的,就隻有搞起村級組織的食堂。於是就有了吃喝攀比,就延伸到了辦理各種公事中去。所以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筷子一舉,辦事可以。因而到桂村來的幹部絡繹不絕,食堂的桌子總是客來滿座。那些剩菜剩飯,別說老貴家隻有一條大狼狗婆,就是飼養他幾條大狼狗也綽綽有餘。

三個月後,大狼狗婆終於產下了兩條小狼狗。

桂老貴不免失望。沒有生下五條六條狼狗,而隻是一公一母兩條小崽子。

兩條小狼狗吃著大狼狗婆的奶,似見風一樣長,尚未滿月時,就比滿月的土狗大一倍。都是一身深竭色毛,尖耳,喉嚨裏發出吼鳴聲音,就顯出與土狗不一樣的威勢。

老貴想,表侄田大毛說小狼狗值上千元,有誰會舍得老鼻子錢買條小狼狗呢?他覺得有些虛。

這天上午,老貴正在夥房剝離肉骨頭,準備把骨頭捎回給狼狗吃。村治保主任叫他上樓走進村支書的辦公室。老貴一看到村支書辦公桌前,坐著一個瘦臉尖額眉疏眼細的中年男人。他眯著眼凝視一下,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人。村支書說:老貴,你坐。

老貴說:我不坐,夥房忙哩。書記你有指示,我聽著。

村支書說:老貴,聽說你家那大狗下了崽,快滿月了。

老貴點頭:嗯。

村支書說:這個李老板要買一條小狗,你能不能賣給他一條?

老貴望一眼李老板:你要買小狼狗?

李老板說:是的,是的。

老貴說:你出得起價錢?

李老板說:沒問題,沒問題。

老貴說:那你真是要買,你打算出多少錢買我一條小狼狗。

李老板說:真買,真買。說著伸出五根瘦手指,細眼睛盯著老貴。我出五百元,我出五百元,你看這不少吧,你看這不少吧。

老貴搖頭:不賣,不賣。

李老板說:那你要多少?那你要多少?

老貴說:一千元,一千元。

真有幾分意思,李老板說話,一句疊一句,老貴竟也跟著一個樣說話。嗨嗨,江西人做生意,開價還一半,出價漲一倍。李老板與桂老板經過幾個交合,終於以桂老貴的不變應萬變而取勝,李老板見談妥了價也感到寬慰,便拿出一個黑皮袋,就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了。未料,老貴得知李老板買小狼狗不是養,而是殺狼狗做一道佳肴品嚐,不由得心裏很不是滋味。

村支書說:老貴,不管他是買去養還是買去殺,你賣家隻管收了錢才是。

李老板說:是的,是的。

老貴說:你要買來吃狗肉,何不去買一隻土狗崽吃,價錢可便宜十倍。

李老板搖頭:錢不當什麼,錢不當什麼。他說,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是江西永新人,我是江西永新人。

老貴說:永新人?

李老板很是自豪,他唾沫四濺地說,永新狗肉,天下聞名。當年永新人民,敢跟著毛委員打天下,就是敢以殺狗崽子吃出了名,吃出了雄氣,打出一個紅彤彤的井岡山革命根據地來了。他說,來到此處借貴方一寶地,就是要與桂村村委會真誠合作辦一個玻璃拉絲廠,解決供電問題,共同發財。就像村支書說的,要殺就殺一條小狼狗崽子吃,要有狼子野心,敢吃大電廠。

村支書說:嗬嗬,不能如此說,老貴,不過他也說得是,這事不光是為他李老板,也是為我們桂村村委會辦事,你呀,就成全一下好了。

或許是受不了村支書的勸說,老貴回到家把一條小公狼狗崽子抱來交給李老板了。於是就在村委會夥房裏,李老板自己動手做這一道“永新狗肉”,隻見他先把小狼狗丟入一個陶壇裏用熱水燙,然後捂上蓋把小狼狗活活悶死於壇中。

老貴離開了村委會食堂,未待村委會吃飯就先自回家去了。

走到屋前,那隻大狼狗婆就望著老貴迎上來了。老貴不覺感到愧對大狼狗婆,望一眼便忙別轉頭,向屋裏走過去。可是大狼狗婆伸出狗嘴咬住他的褲子,不肯放口,發出唔唔唔的低嘶聲音。老貴清楚,大狼狗是在向他要它的小狼狗崽子,這個時候,那個小狼狗崽子準是被那個“永新佬”與村支書他們嚼在口中,吞入各自肚腸中去了。因此老貴不由陡生幾分羞惱。老貴說,畜生真是無禮,豬呀,牛呀,還有你狗呀,到頭都是一碗菜,吃掉了一隻還可以再生一隻出來,豈能不通情達理呢?他氣急急地說著,可是大狼狗這個狗東西不理解人的話,偏把他向外扯著去,而他偏偏不肯去。於是大狼狗也惱了起來,咬住褲管頭一抬,把老貴掀了一個素麵朝天。

老貴的胸後背處正巧跌在屋簷下溝前的磚棱上。

這一跤,老貴從此再也立不起了。高位截癱,成了一個臥床不起的廢人!

十二

秋去冬回,風寒嗖嗖,龍溪河水已是發涼起來了。

這是三年過後的冬天,桂老貴家的房屋前,已非昔日景象,大有“人不見,屋空蕩”的破落狀況。是的,往日那雞飛狗吠的“熱鬧”已是一去不複返,大狼狗把他掀跌倒地成了高位截癱的病人,大狼狗婆與小狼狗因此而被老貴的大崽送往西林田螺灣田大毛家去了。狗走了,雞也無人養了。桂老貴的大崽細崽都是拿工資的工人,都在電廠得到了一廳二室帶衛生間的福利房;這三年都娶妻生子自立門戶,過著各自小家庭日子去了。桂老貴的晚女在機磚廠與本廠財務室一個戴眼鏡的出納員卿卿我我如膠似漆,也生米煮成了熟飯跟隨眼鏡成了夫家的人,不可能再似做妹伢子一般想回家就往娘家走了。桂老貴家就剩下婆娘一人操持著一個家,屋內是她一雙手做,屋外是她兩隻腿跑,攤上桂老貴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確實也做不過來,跑不過來。隻能顧得了養護人顧不了養狗養雞!農戶人家少了狗與雞,自然冷靜起來,沒有居家過日子的生氣!

桂老貴在他出事送到縣醫院救治時,桂村人每戶都派出了代表坐車來到縣城醫院,捎帶了雞蛋看望老貴,或是買上了水果看望老貴,省事的遞上了10塊或20塊錢給老貴買些營養品。桂老貴躺在病床上動不了,腦子意識清醒,他看到同村人都來看望問候,感動得嘴唇不停地顫抖,兩隻眯縫眼睛從眼角邊滾出了淚水。桂村人安慰老貴說:唉,莫難過,俗話說,人到八十八,也不知哪一天瘸腿眼睛瞎。都要老貴往寬處想著。可是同村人從醫院走出後,都又會歎道:人呀,不能老想著要過得更好呀。命裏有,終須有;命裏無,莫強求啊。都覺老貴自作孽活得不好。後來,老貴治也是無效不治也是無效幹脆搬回家躺著。同村男女老少都來到了老貴屋裏,這一次看望,僅是看望而已,誰也不會送東西,而且本村人看了這次後,以後便不會再來看望老貴。盡管如此,老貴對同村人的再次看望,依然是充滿了感動。

然而,桂老貴崽女對老貴的表現,卻使桂老貴覺得傷心無比。他在縣醫院救治的時候,崽女們且能輪流當班守候在病房,可是當把他從縣醫院搬回家後,這些晚輩便以為到了家,自有家中的老娘親擔當護理伺候。以後便不再主動前來照看父親老貴,任憑老娘一人累死累活忙不過來,居然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小家日子。也不看一看嗬,老娘親哪裏能一人搬得動桂老貴呢?倘若不常給老貴洗洗抹抹保持著身子幹淨,老貴臥床久了生出褥瘡豈不更為痛苦。為娘的把大崽叫回來幫一把手,大崽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地說:不可以叫細崽和晚女來?我三班倒工作,昨夜通宵未睡,白天不補回覺,身子怎吃得消?以後把細崽也喊回來出一把力,細崽撒起了手跺起了腳地說:哥和妹在幹什麼?為何要我一人幹,老爸是三個人的爸,不是一個人的爸。況且我老婆快臨盆生孩子,我哪有時間來家啊!派人傳信晚女回來幫做一些家務,晚女嘟嘟噥噥地說:當初不讓我進電廠去,進機磚廠倒了大黴,泥巴不好了,燒出的機磚賣不出去,工資也拿不上了。我和我家老公到縣城街上租一個攤賣蘋果了,一天不去賣,蘋果爛掉不虧本?按說呀,崽就是崽,女就是女,酒不指望喝,酒糟哪能當酒喝啦。崽說崽的話,女說女的事,就是不考慮為娘的艱辛為爹的病痛。桂老貴躺在床上三年過去了,崽女們的孝心漸漸地被狗吃掉了,到最後喚也不見傳也不來極難打上一個照麵。隻有婆娘一人在身邊不停地轉悠著,婆娘到田裏幹活去了,屋子裏就剩下了老貴一個人,老貴想要喝一口水也不敢想的,唯有忍耐著,唯有在孤寂中把眼光望向窗外的天空中去。默默地度著這樣的日子,老貴心裏像打翻了一瓶混雜醬說不出什麼味道,覺得自己委實不幸,委實可憐,委實無奈,委實沮喪,委實悲哀。

李副局長來到了桂村,特地來看望老貴。李大肚是在市委黨校學習兩個月剛回來,組織部長找他征求意見談了話,組織上擬安排他回鎮裏擔任黨委書記,要他把畜牧水產局工作交接好後,在家休息幾天,很快就走馬上任。三年來,李大肚看望過桂老貴多次,一年不下三次來到桂村辦公事,一到桂村,縱是再忙也要抽空往老貴家走一趟去。以往一來都會見著老貴露出笑容相迎,會與他李大肚拉起話。可是李大肚這一次走入門來到老貴病榻前,桂老貴一看到他李大肚竟是擠不出一絲笑容,吐不出一個字的言語,而是嘴巴一咧哭起來了,眼淚、鼻涕、口水,一滴滴、一泡泡、一串串,全都流了出來。

李大肚說:老貴,你這是怎麼啦?

婆娘擦拭著老貴的臉,歎說:他高興,是他想不到你又來了。

李大肚說:老貴,你是高興嗎?

老貴淚眼眨動了一下。

李大肚看得出,老貴並不是什麼高興而哭,而是因為傷心過度而哭泣。李大肚坐立不安。這一回專程來看望,發現老貴神色比以前憔悴,兩隻眯縫眼沒有光彩,精神狀態極為不好。李大肚坐不下去了,老貴的眼睛朝他緊緊地盯著,好似怕他李大肚突然消失似的。李大肚站了起來走了一步,老貴眼睛也跟隨移動,望著他李大肚一動不動。李大肚隻得抓起老貴的手,向老貴握手告別。他聲稱有事還要到村委會去一下,叮嚀老貴要好好保養。

桂老貴嘴角一動:要來看我。

李大肚點頭:我會的。

說罷就走了。

李大肚果然到村委會去了。村委會幹部全在,一見李大肚突然走來非常高興,都知道李大肚不僅是一個在此蹲過點的老夥計,而且即將是鎮裏的第一把手,縣城地盤上堂堂正正的一位父母官。李大肚笑了笑後,與村幹部談及了桂老貴的狀況。李大肚說老貴如此不幸,我們村委會幹部應該感到內疚,畢竟是因村裏辦企業而引起的結果。村支書說,要說也是的,真他媽的不該吃那小狼狗崽子。李大肚點著頭,吩咐村幹部們是否考慮一下,從村裏拿出一點錢,給老貴家一些補償救濟。村支書一聽,當即表示可以,承諾當天就會按照吩咐辦好此事。李大肚聽罷站了起來,與村幹部告辭要走。村支書與村幹部們殷切挽留在食堂吃了午飯再走,李大肚說,尚未到吃午飯時候,就免了吧。李大肚便離開桂村回縣城家中去了。

下午三時左右,村婦女主任與村治保主任奉命出使桂老貴家裏,村治保主任手中提著看望病人的慰問品,村婦女主任兩手捧著兩千元的補償救濟金,女走前男隨後往老貴家走來。這兩人是第一次上門看望老貴,村裏唯一的沒有去看望老貴的兩個人。村支書上過醫院問候,村主任進過家門看視,偏偏這一男一女與老貴的心結解不開化不下。這也確實難怪此二人耿耿於懷,自從那次桂家兄妹進了工廠,以後就再沒有從農村招收過一名工人,要招也是招那些街上吃商品糧的子弟,要收也是收那些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的士兵。而村治保主任的老寶貝崽竟與一個拖著三隻油瓶的寡婦婆共入羅帳同枕而眠,做了別人家的後爸,把個村治保主任氣了一個兩眼翻白差一點閉氣過去。村婦女主任也是終日憂思暗自垂淚不止,小弟竟然覺得自己不該在他人屋簷下過日,九江魚歸九江,孤單單地回到了老家破屋裏苦度日月。因此,村婦女主任與村治保主任覺得要不是老貴鬼謀如願,兩個人的心中就不會結下一團難以驅散的烏雲。所以老貴落得這般痛苦下場,此兩人不覺出了一口悶氣,撫掌叫:我才不去看這鬼家夥!現在,村支書、村主任兩個主事人一定要這兩人去看望老貴,不看僧麵看佛麵,衝著即將回鎮充當大任的李大肚,也得去“相逢一笑泯恩仇”。果然,兩人一走進桂老貴的家,看到老貴瘦得不似一個人樣,登時心裏不由湧起一片惻隱之情,臉上堆出了幾分關切的笑容。

村治保主任說:老貴,這是村裏買的營養品,你要吃呀。

村婦女主任說:這是村裏給的兩千元補償救濟,放在你枕頭邊嗬。

老貴說:難得,難得,兩位稀客光臨,快燒壺水呀,泡兩杯茶。

老貴的聲音有些嘶啞,望著兩位村幹部,想笑一笑,可是卻又笑不出,竟不自禁地滾出了眼淚。

村婦女主任說:老貴,你哭什麼呀,你這個樣子,不要悲哀,反要感到高興才對頭。

村治保主任不解:高興?

村婦女主任說:高興!老貴今生今世值得呀,能與李大肚結交上了,這能不感到高興!不是說,人生難得一個什麼,一己知。

村治保主任說:人生難得一知己。

村婦女主任說:對對對,老貴,李大肚對你可知己呀。他馬上就回來鎮裏當大書記,以後對你可更會知己啊。

村治保主任說:是嗬,不簡單,當上我們鎮裏大書記,就如同在北京,當上了北京的市委書記,嗬嗬。

老貴聞言,想不到竟也“嗬嗬”地笑了起來。他確實為李大肚的“榮升”感到由衷地高興,他想,李大肚上午來怎麼沒說呢?為何這般喜事不告訴人?一個好人呀,對我們老百姓真情實意的,就該升更大官,願他真升北京去,當個管天下的大官。想到這裏,老貴的臉上又現出了燦爛之色,止不住又“嗬嗬”地笑出了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