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卻低柔的話語聲,隨著暮色下的清風,徐緩飄至耳際,說不出的悅耳動聽,黛玉怔了一下,方徐徐起身,回眸看了過去。
湘簾輕卷處,但見細細的珠串盈盈蕩漾,水溶一襲紫衫,踏步而入,在離黛玉五步開外的地方,緩緩停了下來。
其時,月色清幽,雙燭輕搖,光華流轉中,水溶長身而立,唇邊含著一抹笑意,溫文爾雅,璀璨如斯,雖是涼風習習的秋夜,卻讓人仿佛身處溫煦和暖的四月暮春中一般。
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黛玉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子,雖然依舊豐神俊朗,依舊神態瀟瀟,卻似乎在短短幾天,清瘦了不少,眉宇間亦雋上淡淡的惆悵,揮之不去,不複昔日的淡然自若。
見了這副情景,黛玉心中略有些吃驚,卻因心底坦蕩無私,隻斂衣行禮,並不開口詢問。
水溶伸手虛扶,微笑道:“閑來無事,來這邊走動,聽到林姑娘在撫琴,一時流連,忘記離開,還盼林姑娘勿要覺得唐突。”
言語之際,留心看去,見黛玉身穿一襲淡碧色的絹衣,底下是流雲輕彩百合裙,襯著身形窈窕纖弱,輕羅外裳,長襟廣帶,整個人似帶著回風起舞的風采,惑人心神。
許是因時已入夜,眼前少女已經卸了妝,並無半點胭脂水粉,青絲間亦隻挽著一枚碧色玉簪,清減素淡,卻添了一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的氣韻,越發顯得姿容清麗雅致,國色天成。
清美至此,水溶眸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癡迷之色,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一時間流連忘返。
黛玉心思淡然,並沒有察覺他的失態,隻含著盈盈淺笑,搖頭道:“自然不會,隻是拙作粗糙,恐汙王爺清耳。”
水溶這才回過神來,眉宇間溫雅如玉,連忙道:“雖說人生在世,不可恃才而傲,卻也不必過於謙虛,柳永之作,本是歌頌江南的錦繡繁華,林姑娘細細奏來,卻讓人聽出了一份清婉空靈,琴藝之佳,自不必言,‘三月不知肉味’的典故,溶如今終於懂得了。”
隨即微軒劍眉,溫聲道:“隻是,剛才林姑娘彈到最後一句時,琴音不甚順暢,似乎帶了凝滯嗚咽之意,不知溶說得可對?”
聽得曲音中縈繞的傷感憂婉,竟被麵前的水溶一語道破,聽曲之時,他有多用心多認真,不言可知了。
這且不論,自來世人便道,琴為心聲,卻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可見,雖是身在紅塵,眾生芸芸,卻是難覓一知音。
柔腸輕轉,黛玉不由有些恍然,當日伯牙撫琴,高山流水遇知音,驚喜萬分,如今,竟也有人能聽懂自己的琴聲,就算再淡看世情,心底深處,到底還是極開心極歡喜的。
這般出了片刻神,黛玉方抬起螓首,大方地道:“古史典籍中說,‘曲有誤,周郎顧’,倒不想王爺耳力如此之好。”
見她淡抿柔唇,言笑晏晏,姣好的側臉沐浴在清華的月光中,似一朵半開的白蓮,別有一種明澈澄淨之美。
水溶怔忡了一會兒,才微笑道:“林姑娘如此誇讚,溶實在愧不敢當,不過,林姑娘這個典故,卻似乎用得不太恰當。”
聞言黛玉微微愕然,凝眸看著水溶,輕輕欠身道:“願聞其詳。”
水溶眉宇疏朗,聲音越發溫柔脈脈:“這一句‘曲有誤,周郎顧’,原是指撫琴時出現了錯誤,便會立刻被周瑜察覺,林姑娘的琴音,音律皆是極準確的,不過略有些幽婉罷了,稱不上什麼錯誤。”
說到這裏,唇角舒展出一縷清朗笑容,旋又道:“據本王看,之所以會這樣,想必是林姑娘在撫琴時,將自己的情感溶入其中,才使得琴音越發動人心弦,是不是?”
見他屢次猜中自己的心意,黛玉杏眼微垂,如羽翼般整齊秀氣的長睫輕輕顫動,心中亦不免生出一絲悸動。
她從不曾盼想過,在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一個人,這麼懂自己的心,這麼明白自己眉間心底的憂傷感慨。
心中感慨不已,卻也不過是淡淡一笑,頷首道:“王爺果然睿智過人,這支曲子裏,我的確凝入了自己的感情。”
說到這裏,看向暮色沉沉的窗外,眉眼間仿佛有無盡山水,籠著淡淡煙愁,歎息道:“柳永此詩,說‘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作此詩時,他仍客居江南,舉目看去,皆是秀麗天然的山山水水,當真是人生樂事。”
“而我自身,卻是自小離鄉,客居京城,與他的處境,大相徑庭,不知不覺間,便生出一片鄉愁,下意識地在琴曲中帶了出來。”
她這番吳儂軟語,娓娓道來,雖是凝著一片感慨,卻始終淺淡縹緲,仿佛輕煙薄霧一般,嗬氣能化,落入水溶耳際,卻讓水溶的心,生生一痛。
一時之間,水溶竟是無話可說,隻癡癡立於原地,瞧著她單薄纖柔的背影,愛憐眷念之情,一點一滴湧上心頭,無法平息。
一時世界皆靜,不知過了多久,黛玉終於自沉思中清醒過來,回眸而望,卻見水溶清潤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澄澈中透著一絲明潤,清清明明、浮浮沉沉,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感情。
迎著這樣的目光,黛玉略有些猶疑,卻因心頭空明淡然,並不願深問,隻噙了一抹淺笑,不好意思地道:“一時想起家鄉,心有所思,在王爺麵前失儀了。”
說到這裏,秀眉輕輕一蹙,心中倏然一驚,思緒紛飛而來,難以止歇。
——雖然已經來京十年,但是,碧水青山,景致如畫的江南,已經深深凝在她的腦海裏,夢裏夢外,日日夜夜,那一份回憶與思念,始終縈繞心間,揮之不去。
這本也無可厚非,隻是,她性情敏感纖細,向來將心事藏得很深很深,縱然在寶玉麵前,亦極少流露出自己思鄉的心聲。
為什麼,如今到了這裏,竟會在隻有一麵之緣的水溶麵前,將自己的衷腸心思,盡皆傾訴出來?
輕撫雲袖,朱唇吐出一聲微歎,其實不必詢問他人,答案自己早已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