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一片忿忿不平之心,盡皆在言語中顯露出來,房中眾人震驚之餘,各自默默低眉,卻都說不出話來。
一時小丫鬟進來報,說是已經從醫館請了一位姓李的大夫過來,黛玉聽了,便皺眉道:“素日裏時常來的王太醫,是個極好的,為什麼不讓他過來?”
聽了這話,小丫鬟低垂著眉眼,遲疑須臾,才囁嚅道:“素日裏府裏有丫鬟仆婦生病,都是請李大夫來瞧的,還請姑娘將就一些。”
聽了這話,黛玉心中又急又痛,卻又無可奈何,隻得揮手道:“罷了,雪雁身子要緊,且讓他盡快進來罷。”
小丫鬟忙答允下來,轉身去傳大夫,湘雲歎息數聲,上來牽住黛玉的衣袖,溫然道:“林姐姐也別太心急了,暫且回避一會兒,候大夫診斷完,再作打算罷。”
黛玉也知禮儀攸關,卻到底放心不下雪雁,便從袖中抽出絲帕,掩住麵容,歎息道:“妹妹自去回避,我要留在這裏。”
湘雲知她素來說一不二,又感念她待雪雁之心,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言,隻頷首應了一聲,自帶著房中的大丫鬟,徐徐退到屏風後。
這時那丫鬟領著一位手攜藥箱的男子,步了進來,黛玉看時,見他年約四五十歲、白發銀須,似是精通醫術之人。
黛玉略微放心,屈膝一拜,方道:“事情緊急,請大夫盡快為傷者診脈。”
李大夫連忙點頭,應了下來,依言行到窗下,細細診了脈,又反複查看傷口,良久方道:“閨閣女子,身子向來都是極嬌貴的,又從不做重活兒,怎麼傷得這樣嚴重?”
黛玉拚命咬住丹唇,心底的怨恨和傷痛,幾乎無法抑製,這樣的傷勢,連陌生人見到,都會覺得觸目驚心,而薛寶釵,卻是毫不猶豫地算計,可見,她的那顆心,已經冷徹如冰,再無半點溫意。
雖然到如今,承受痛苦的是雪雁,但與自己受傷,又有何異?
這樣沉吟須臾,聽得李大夫歎息一聲,頓了須臾,方續道:“罷了,如今也沒有法子,先取燙傷藥膏敷在臉上,老夫再開幾付安神敗火的方子,讓這位姑娘好好養著,傷口千萬不能見水,飲食也留意一些,切忌用辛辣之物。”
黛玉連忙答允下來,行禮道了謝,候他寫了藥方,便讓底下的丫鬟取了診金,忖度須臾,因道:“勞煩李大夫走一趟,真是過意不去,我送大夫出去罷。”說著,便讓春纖留心照看,自己帶著小丫鬟,起身相送。
候出了瀟湘館,黛玉方看著那大夫,急切地道:“我這侍女傷勢到底如何?以大夫的醫術,她的臉頰,應該不會留下疤痕吧?”
她親自出送,為的,便是問這件當前最要緊的事情。
見眼前女子籠著絲帕,深顰柳眉,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李大夫默了須臾,開口應答時,便有些艱澀惋惜:“老夫生平不打誑語,姑娘的侍女嬌生慣養,肌膚白皙溫潤,比大家閨秀不差什麼,如今突然被燙傷,隻怕……難以痊愈。”
他這番話,說得低沉緩慢,如芒刺一般直紮黛玉的心扉,黛玉隻覺得心中酸楚難當,幾乎要落下淚來,卻依舊不肯死心,顫聲道:“醫者父母心,我這侍女自小便沒了父母,是個極苦命的,還請大夫多多用心,倘若要用貴重的藥材,我自會竭盡全力籌齊。”
李大夫連聲歎息,聲音漸次低下來,平板中帶著深深的憐憫同情:“姑娘心中難受,老夫很明白,隻是,這女子傷勢之重,少有人能及,以老夫的醫術,實在無能為力,便是宮裏的太醫過來,也未必能保證複原如初。”
黛玉杏眼微闔,將手掐進掌心,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吐出幾個字來:“我明白了,今日之事,有勞李大夫了。”
聽了這話,那大夫心中自是明白她在下逐客令,即刻拱手告辭,轉身而去。
清風掠過,帶著冬日深重的蕭索寒意,黛玉卻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心頭的哀涼淒楚,似大雪飄揚紛飛,冷到了極處,也痛到了極處。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身為女子,有誰願意,頂著殘破的容顏過一生?
何況,之前的雪雁,雖然稱不上嬌美如花,卻也是小家碧玉,到如今,卻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今後的日子,將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