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天落有情天亦老(1 / 1)

牆上的老像框裏還有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黑白的,人工在臉頰塗了兩抹桃紅,但高鼻大眼,兩條長辮子,很漂亮。再加上高挑身材,母親稱得上是個美人。美女如果不是大家閨秀,那也應該是小家碧玉、溫婉可人的。

但母親不是,相反,她粗枝大葉,風風火火,嗓門洪亮,隨時隨地都在斥責我們。她每天都匆匆忙忙如八爪魚一樣不知忙些什麼,她永遠不會在雨天時微笑著給我們送雨傘,也不會在我們領到獎狀時疼疼抱抱我們。

她不讀書不看報不養花種草,自然更不會養小動物。嫌那些貓啊狗啊又髒又吵。所以,一直以為母親是不細膩和溫柔的。

歲月慢慢堆積,逐漸沉澱成母親另一張照片,背景彩色,麵容蒼白,臉頰平添了皺紋,老得失去了風采。不知那張照片什麼時候掛上去的。也不知何時發現母親喜歡養些小動物了。

最初家裏有一些雞。每年春天,母親都要買些剛孵出的小雞,那些毛茸茸、嫩黃鮮活的小生命被母親小心的放在木箱裏,箱內懸掛著電燈泡,太陽般的溫暖照耀著它們。幾個月後,小稚雞們就會變成雄赳赳的大公雞或羞澀的紅臉母雞。“公雞殺了吃,母雞留下蛋吃。”母親說。

後來家裏有多了幾隻鴨子,一樣從小茸球般稚嫩的生命開始,母親每天早上趕著它們出門下河,晚上吆喝它們回家。時間一長,漸漸長大的那些鴨們就積極主動起來,每天天剛亮,它們就“嘎嘎”地喊母親起床,開門,它們自顧自的排好隊,跟母親道別,下河吃食或玩耍去了;晚上天剛擦黑,它們就又排著隊搖著肥碩的屁股喚母親開門,回家睡覺。有時大門緊閉,它們也決不會跟著其他的鴨子到別人家串門。

如果說母親喂鴨子的動機和喂雞的動機一樣,為了吃或是下蛋,那我不明白樓梯口的小籠子裏那兩隻小荷蘭鼠有什麼用。

它們是鼠類,但比老鼠可愛、漂亮,黑白相間,渾圓肥胖,拖著細細的尾巴,不停地吃、吃、吃。草根,花生葉,青菜,飯米粒,什麼都吃,吃夠了就卿卿我我,你儂我儂。母親常趴在樓梯口看它們半天。

母親也開始養貓和狗了,問人家找的小貓小狗,健康俊秀,也就罷了,但她常常會無緣無故的在路邊拾一些“老弱病殘”來。有一隻小貓,病得快死了,被主人丟棄,母親揀回來,阿司匹林,銀翹片,雲南白藥,亂七八糟地喂一通;還一口一口嚼東西給它吃。

母親一生勤勞,身體健壯,隻有牙齒不好,她用鬆動的牙齒慢慢嚼花生米,煎餅和肉,嚼得讓我們擔心。她一口口嚼碎了食物,再用手指抹到貓的嘴裏。折騰幾天,終於回天無術,才將那貓徹底掩埋。

還有一次揀過一隻小流浪狗,那狗很醜,非常的醜,兩隻眼一大一小,顏色不一、眼珠混沌;家狗的體形,但又有狼狗尖豎的耳朵;渾身的毛棕黑不分,且一塊一塊的班駁著。一條雜種癩皮狗。我們都不喜歡它,不理它,但那條狗不管我們的冷眼,它有母親的照料。它每天拚命的吃,撒著歡的長,最終長成一條膘肥體厚,身形高大的癩皮狗。

對了,院子的角落裏還有幾隻大白兔。有一隻剛剛做了媽媽。五隻剛出生的小兔子,眼睛緊閉,全身通紅,赤裸無毛,像一隻隻醜陋的小老鼠。

它們的身上蓋著兔媽媽從自己身上薅下的毛,但母親又給它們縫了一床小小的被子。

一天三次,母親將小兔子送給兔媽媽喂奶,等到它們一個個撐得肚兒圓,就讓它們在陽光下曬曬太陽,然後再給它們蓋上被子,端進屋裏。饒是小心,小兔子還是被家裏的小白狗看到了,吃掉了一個。母親大怒,手拿小棍,將狗趕到兔子旁邊,喝道:“你還吃不吃?這也能吃!下次再吃我打死你。”一棍子打到狗身邊的地上。小狗嚇得“哧溜”一聲跑了。

一院子的雞、鴨、貓、狗、兔,熱鬧非凡。如果我的女兒再到,那更是雞飛狗跳,不得安聲。她親貓抱貓,把狗踢得滿院亂串;她還會一邊拔草喂兔子,一邊把鴨趕到雞窩裏,我被吵的心煩意亂,禁不住問母親,年輕時她不是最討厭喂這些東西了嗎,怎麼現在喂了這麼多。

母親說:“年輕時養活你們就不容易了,哪裏還顧上養別的,現在你們大了,都走了,我閑著沒事。”

忽然間明白,我們也不過是母親養大的一群小貓或小狗,長大了,被別人相中領走或是不想呆在家裏獨自出去闖蕩,終於隻剩下母親一人。

她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她可以對我們細聲細氣的講話了,她也可以溫柔的看著我們撫摩我們了,但四周靜無一人。

於是她有了大把大把的寂寞和孤單,於是她開始養那些小動物,鮮活的,生病的;美麗的,醜陋的;隻要是生命,她通通慣以無比的耐心和愛心。

也終於明白“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話的含義。原來,情感如生命會慢慢變老,那些在年輕時因為時日匆忙和生活繁重來不及表達和釋放的情感,那些被壓抑了一生的感情,到老了會越來越深遠,越來越醇厚,越來越——細膩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