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5月14日,常寶嘉生病了,她就是做牛做馬的命,這麼多年才病這一大場,躺茅屋小床上起不來,臉色臘黃。來了幾個老族親看過,都說送大隊衛生所才救得,阿爺也給銀紙了。可是16日那晚她媽媽偷偷把她扔在三裏外後山一個土坑裏,昨晚才醒了。
常寶嘉從泥坑裏掙紮爬起來,滿身泥汙,餓得心慌眼暈,胡亂地扒了野果子墊了墊肚皮,淋著小雨摸黑走一個晚上,直到旭日初升,才照亮了歸家的路。
她站在村口,看到少年時青山綠水、茅屋平房的小村子,與記憶中的髒汙惡臭明顯不同,分外明媚。一直蓄著的淚水就控不住流了出來,滾落泥地。
金色的陽光灑在上頭,珍珠似的晶瑩映出一張慘白的小臉。很醜,五官擠在一起,很瘦,春天從地裏鑽出來的小苗一樣,很矮,才一米五。
過去經曆的四十五年,走馬觀花似突然呈現在眼前。
常寶嘉嫁了一個不得了的男人,名字叫趙建國,聽說是可考究的宋室趙氏後裔。他的業務精湛,空軍出身,精通電子科技,是研究無人機作戰領域技術的專家,並且有軍功。
他們說,這是個傳奇人物。
趙建國輝煌騰達,傳奇不止在仕途,更在家庭,一生隻娶了一個女人,就是她這個鄉下妹。一生守著一個女人的男人多了去了,幾乎都是,這有什麼可說的?
了不得的是他無子,她無出,卻不離婚,也從來沒有女人千裏迢迢找上門,要求她退位讓賢。
婚後,前四年不見,往後大概每逢新年見一麵,統共就見了二十次麵。
因他的遺棄,開始她被趙家安排住在祖宅旁邊不遠的一座小房子裏麵,每月給些米糧,每逢有他回來的消息,才有人將她接到童話裏城堡一樣的別墅去。
那些人把她當木偶似的打扮,塗脂抹粉,將價值連城的珠寶往她身上掛,還給她套上雞腸似的牌子的華服。
後來她無聊,為了打發時間,把小學到高中的課程全都學完了,又專心學英語,才知道那是外國的高檔時裝。
他們每次都威脅她,一定要好好配合,敢多說一個字,斷了她娘家的米糧。
常寶嘉的配合就是不說話,微抿著塗成朱砂似的嘴巴。
夜裏,也和他躺一張床,可他不碰她,也不和她說話。大概是嫌棄吧。他什麼身份地位,天上文曲星下凡般的人物,與她是雲泥之別呢。
趙家人從來不拿她當人,就是買來的牲口。
她一直等他說離婚,可是到死,她走在陰司路上,都需冠了他的姓,甚至名字,也是他賜的。
她原來叫保家,寫介紹信時他的領導寫成了寶嘉,往後就是她的名,代表了她這個人。
趙常寶嘉……
多麼討厭的名字,多麼討厭的人,多麼討厭的一生!
不要,為什麼不放?
一隻歸燕倏地從常寶嘉眼前掠過,帶來一陣微風,也喚回了她的思緒。她到河邊洗淨了臉上的泥巴,才走到家前麵的茅屋。這裏是廚房,每天清晨,媽媽都在這裏,把夜裏爸爸和爺爺網的魚從河裏拿起來挑好,然後讓她挑到鎮子賣。
她按捺下心中重生的搗鼓,推開木柵走了進去,一慣低聲下氣地說:“媽,我回來了。”
黃有娣看到渾身濕透,臉青嘴紫眼腫的二女兒,不由嚇得魂飛魄散,逃難似的躲到灶台右邊大水缸後頭,尖叫道:“啊!鬼,鬼啊!你走,不是我害你,是你自個病死,你不要陰魂不散纏著我!”
常寶嘉連忙安撫,“媽,我沒死,我有影子呢,你看看。”雖然自十六歲定婚到老死,隻回過三次家,心中對家的概念很淡漠,但這次回來,需要個落腳地。
沒有比自己出身的家更適合的地方了。
黃有娣一直雙掌合什,南無阿李陀佛,觀世音菩薩念個沒完,心髒劇跳,就像縣裏修路時炸大山發出的轟鳴聲,嚴重幹擾她的聽力。加上常寶嘉聲音柔軟,她哪裏聽得到。
常寶嘉又走近一步,看到水瓢,拿起打了個滿,朝縮在角落拜佛的黃有娣拔去,“媽,你這是封建迷信,趕緊醒醒,不若被隔壁嬸子聽了去,要遭大罪呢。”她聽到動靜,估摸是黃有娣娘家同村的黃淑梅過來了,才有這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