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村莊
個人問題
作者:雲降
每次回家,父母忙忙碌碌地為我們準備一日三餐,大自然恩賜各種新鮮食物。春天回家,便可以享受各種天然美食——山裏的新筍,池塘裏的魚,菜地裏的各色綠葉蔬菜。自己做的事情,唯有享受——呼吸新鮮空氣,仰望星空,在無聊與放鬆中做白日夢。這一次,除了同樣的內容,還有更多沉甸甸的現實。
村子很小,人口不足20人。山地資源充裕。或許正因為此,村子周邊的一處山被當地政府看上,已經納入征地規劃,以期作為公共墓地使用。擁有這座山使用權的堂叔從上海趕回來,黝黑的麵目跳躍著憤世嫉俗的表情。“100萬算個屁,我自己就能掙!”“就是不能賣,祖宗都在上麵看著我們!”說完,他指了指村子背靠著的那座山。那裏青翠的竹林中豎著太太太爺爺、太太爺爺、太爺爺等祖輩的墳塋。山勢高於村莊,看起來真的像是他們在看著後輩。那天,有兩個外族人走在我們村的田埂上,四處張望。後來知道他們是前來動員的基層官員,打前站的。聯想到這些年農村征地的種種,大家心裏對堂叔的這番話其實都掂量得清楚,說起來容易,政府想做的事,個人是無法阻擋的。
祖上選擇來此地定居,一定是相中了這裏的風水。村子所有的房子坐北朝南,背山麵水。背後是竹林,前村是池塘。更遠處的山把這個圈椅狀格局的小村子又包裹起一層,像是慈愛的母親包裹繈褓中的嬰兒。村子裏還留著幾幢老屋。黑色的木頭柱子與部分白色的牆麵,看起來十分醒目。屋頂一側的馬頭翹角,是典型的贛派建築形象。如今,老屋的木頭開裂,屋門緊鎖。在老屋的旁邊矗立著三層高的新屋,一律白瓷磚貼牆,儼然一位從城裏來的摩登姑娘,穿著閃閃發光的西裝小外套,踩著高跟鞋,不協調地走在鄉村的小路上。有人說,新屋不應該蓋在那麼高的地方,破壞了風水。如今,新屋也大門緊閉。主人不是外出打工,便是搬遷到了其他更熱鬧的地方——鎮上,或者鄰近的村子,偶爾回家看一看房子。
說起來,去年二嬸的突然離世對這個村子產生了致命性打擊。二嬸很年輕,突發心肌梗塞去世。村子老少皆痛心。一想到她的為人與性格,大家不免扼腕歎息。更深遠的影響在於,二嬸是唯一一個甘願在村子裏生活的年輕女性。她的存在於這個小村猶如風水的組成部分,在的時候,沒什麼感覺,消失了以後,風水陡然生變。沒了談笑風生的大嗓門,沒了勤勞愛美的活力,村子跟著缺失了靈氣。各家老屋正門上方懸掛著一麵圓圓的小鏡子,據說是為了避邪。江西是個巫蠱之風盛行的地方。在我們那個地方,請神問神一直是鄉村的傳統,這基本上是溝通陰陽的不二渠道。二叔問神得到的答複是,二嬸的鬼魂一直都在村子徘徊,陰氣太盛。這也許和她暴斃有關係。在她死後不久,村子的幾個娃娃相繼生病,高燒不退。信鬼神的鄉親沒法不把這兩者聯係在一起,紛紛攜家搬遷。
現在,村子隻剩下兩個70多歲的老人,難以想象的寂寞。當夜幕降臨,在這飄滿各種鬼魂傳說的荒郊野外,或許也有緊緊的恐懼吧!人,不正是年齡越大,越恐懼死亡嗎?
我問媽,這個村子以後還在不在?我媽堅決地回答,肯定在啊。這裏的田、山、池塘,都是資源,誰願意輕易放棄?!大叔隔三差五回來看看養的鴨子。堂叔每年回來祭掃,照管一下自己的山林。由於地廣人稀,基本上每個男性族人都有自己的山頭。隻要花一點氣力種些樹,就可以不用管,等著樹苗長大,賣木材。池塘也無人照管,魚兒自己生長,從來沒吃過魚食。人們偶爾回家,也能吃到味道鮮美的魚。歸根到底,無論人被欲望和利益擠壓到何種程度,自然總是寬厚地接納一切,在這塊靜謐的土地上迎來送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