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蓮躺在床上,擔憂地聽著外麵的風雨連綿不絕擊打老舊的窗欞。霜華宮偏僻又破敗,根本擋不住寒夜的侵蝕,小小的臥室真的很冷。
她擔憂的目光落在對麵小床上,一根小小的白蠟燭點在床頭小幾,發出微弱的光暈,那光影受窗戶灌進來的寒風擺布,左右搖晃,隱隱照出一個細瘦的身影,伏在床沿,一隻瘦骨伶仃的手緊緊揣住胸口衣裳,費力地咳著,一聲接著一聲,那樣地撕心裂肺,連薄舊的被子掉在地上她也無法顧及。
小蓮歎了口氣,準備起身去為她蓋好被子,她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了。連日來,病臥在床的她—打進冷宮的皇後娘娘水米難進,眼看快不行了,她卻無能為力。小蓮感到一陣心慌,她幾日前就去求了秦公公,求秦公公請禦醫來救救她,可是一連過去三日,她眼睛都望穿宮門,沒有人來,皇上這回是鐵了心不管皇後娘娘的死活。
小蓮覺得無力,在這座深宮,她呆了也快十年,一朝花開,榮寵無邊,一朝花殘,淪落飄零,她看得太多,心早已經麻木平靜。可是,她仍然很害怕,害怕床上的人如果不再咳嗽,她得麵對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她該怎麼辦?
她覺得這位皇後娘娘跟宮裏其他爾虞我詐的女人不同,雖然她不主動親近她們,但在那榮寵極盛的短暫日子,對他們也極溫和。記得有一次她不小心摔破湯碗,那個晶瑩剔透的紅珊瑚白玉碗,美侖美央,價值匪淺,從她手中滑落,碎裂一地,那清脆的聲音,仿佛是她肝膽破碎的聲音,她害怕得要死,以為這回死定了,可是她隻是溫柔地對她笑笑,還拿出燙傷藥膏親自給她塗抹。那笑像白蓮花,美得炫目,溫暖一直留在她心裏。
她望著燭光怔怔出神,沒想到睡在她腳那頭的小薛騰地翻身坐起,氣衝衝一把掀開溫熱的被子,寒氣一下倒灌在小蓮身上,她冷得渾身一激靈。她的手空空伸在半空,沒有抓住小薛。小薛披頭散發,一身白棉布寢衣,已經走過去了,連碰翻了地上用來接屋頂漏雨的土罐也不扶,就衝到對麵床前,狠狠推了床上病人一把,像吃了炸藥一樣凶狠:“一個晚上還讓不讓人睡覺,吵死人了!”
夜安靜下來,床上的人止住咳聲,拿一雙雪水浸泡過的眼珠冷冷地看著小薛。
小蓮走上前為床上的人掖好被角,回過頭輕聲嗬斥:“小薛,你當真不想活了!再怎麼說她也是皇後娘娘,容不得你我放肆。”
小薛被香流月的眼神看得寒毛直豎,狠狠地呸一聲朝地上唾一口,猶自逞強罵罵咧咧:“落架的鳳凰不如雞,皇上將她丟在冷宮,死活不管,我打她罵她又怎樣,她活該!誰看得見!”
香流月肺部堵塞,喘不過氣來,沉重的呼吸聲噝噝作響,渾身乏力,感覺死神的陰影籠罩著自己,眼中早已經流不出眼淚,那樣的幹澀空洞,心卻痛得流血,痛得清醒。自己這一生顛沛流離,遇到夏舞陽,明明有愛,偏生生錯過。遇到雪羽翼,暖如春陽,又偏偏恩愛不到頭。被那個可恨的男人掠奪,她連想到他的名字都厭惡,他簡直是地獄修羅,狠毒折磨她不算,臨到死,還要被他的惡奴欺負。恨,無窮的恨,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像灼燙的火焰,燒得她五髒六腑都痛。
“我看得見!”木門咣當一聲被大力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像鐵塔一樣聳立在眼前,因為背光,看不清他的麵容,隻看見他巨大黝黑的身軀輪廓,隻看見他背後是白亮的雨水在嘩嘩傾瀉。
他大步走進來,一身冷冽的殺氣,潮濕陰寒的風隨他一起撲進這個小小的寢室。他筆直走到小薛麵前,橫眉冷對,凶神惡煞一般,揚起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扇在小薛白嫩的臉頰上,打得她嚎叫一聲摔倒在地,一口鮮血噴濺出來,他雷鳴般怒吼“死奴才,你敢欺負皇後娘娘!本將軍劈死你!”
仍然覺得不解恨,他撲過去,還想狠抽那個臭女人幾掌,有人扯住他的衣袖,“祁將軍,請住手!”
這一聲很輕,但仿佛費盡了她全部力氣,她伏在床沿,咳得驚天動地,細小的身子卷曲著,弓得像小蝦米。渾身顫抖如暴雨中翻卷的一片落葉,快要被風雨卷走吞沒入那黑暗深淵裏,在作最後垂死前的掙紮。
他粗硬的心沒來由一痛。
小薛被打後嚎啕大哭,撒潑大喊大叫:“我反正也快死了,小蓮,皇後死,我們都得陪葬,我也不怕說出來,祁將軍,你闖進冷宮來探望皇後,就是抗旨不遵,你也會被殺頭的!你也犯了殺頭大罪!嗬嗬,你也得跟我們一起死!”
小蓮見她不要命地亂說,趕緊上前捂住她的嘴,“死丫頭,你還沒有被皇上砍頭,就先要被將軍打死,何苦來!”
小薛還想掙紮,祁秦狠狠瞪了一眼小薛,那殺人的眼神終於讓她閉上嘴。他又抬頭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小蓮,這個宮女身上有一股菊花一般淡定溫和的氣息,他不由頷首,輕哼一聲:“你還算懂事!”
大概在軍營粗豪慣了,也許這裏畢竟是冷宮,沒有那麼多規矩,總之,祁將軍坐在床邊,見床上被子單薄,自然將身上帶著餘溫的黑戎披風解下,鋪在被子上。這一切他做得一氣嗬成,一點不覺得尷尬。
他本就是這樣磊落的男子,何須尷尬。
“皇後娘娘,幾日不見,怎麼病得這麼嚴重?”問得那麼直接,帶著輕微的責備,很像他的為人,耿直熱忱。
微微的酸楚傳進心間。香流月作為人質,來到陌生的國度,哪怕翰皇親封她大翰皇後,緊跟著被打進這冷宮,她沒有親人朋友分享悲喜,她看落在她身上的衰與榮就像看別人的一場華麗大戲,根本沒有認同感。隻有祁將軍,他醉酒輕薄她,她原諒了他,現在他不顧危險,在她臨死前雪中送炭,給了她難得的友情。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是這麼奇妙。就讓他送她最後一程,她可以含笑了無牽掛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