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宴春閣,耶律隆緒走一步,永寧就跟一步。
他放緩步子她就慢下來,他加快步子她便跟著小跑。
待上那輛駟馬高車時,永寧遲疑了下,還是跟上了車。馭夫和那兩個甲士看了她一眼,驅車駛離宮門。
喧鬧的汴京城,比晨早時分愈發熙熙攘攘。馬車一路駛向晉王府,並沒耽擱多少時辰,行人一見到駕車的四匹高頭大馬,再次自發退避出了一條道。
同進宮時一樣,她靠坐在小榻邊角上,沒吭半聲,直到下了馬車,耶律隆緒亦沒理睬她。
府院裏,耶律賢正在張弓搭箭,箭矢連環正中靶心。
“參見父汗。”
看著耶律隆緒徑直步了過去,永寧畏縮不前。
“吾兒……”耶律賢回過身,目光落向耶律隆緒身後。
頂著頭頂的目光,永寧的手心有些汗津津的。耶律賢今日著了一身灰綠長袍,袖襟上挽至肘下,比之那日所穿的赭黃龍袍,少了分威嚴,多了分和慈,但看見他,她仍不免心虛。畢竟,她巴巴地又跟回晉王府,可以說是別有用心。
“兒遵父汗之命,已拜會過江南國主。”
耶律隆緒止步在前,這讓她心下莫名心安了少許。他似是有心護她,所站之處,不偏不倚正好半遮住了耶律賢。
“吾兒何見?”耶律賢意猶未盡般擱下弓弩,一拂袍襟。
耶律隆緒似想了下:“依兒之見,江南國主性驕侈,好聲色,喜浮圖,心識暗鄙,亡國實乃其昏庸無道之過!”
他字字鏗鏘,永寧忍不住睨向他,眉心微蹙,她剛對這廝兒生出一絲感念,他就在這裏辱沒她的皇兄。之前在宴春閣,難道他所言之詞,都非由衷之言?
耶律賢若有所思的“嗯”了聲:“江南國主性寬恕,威令不素著,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性使然也。”
緊咬著下唇,永寧凝眉,她最不能容忍旁人謗詈李煜。看來,今日欲謀其事,就得先打一場攻心之戰,不輸此局才有氣勢與人談條件。
略一沉吟,永寧抬起頭:“所謂‘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江南國主好生戒殺,此乃仁君所為也!”
她寥寥數語,耶律賢、耶律隆緒同時轉過了頭。永寧正氣浩然道:“大汗為一國之主,統禦萬邦,想是亦知,‘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道常無為而無不為,豈是昏庸無道?”
庭中鴉雀無聲。
耶律賢一言未發。
永寧心中一凜,底氣有點不足。可她不能退讓,李煜的命還握在她手上,此刻服了軟,今夜的謀計就會付之東流,她就好比剛才耶律賢搭在弓上的那支箭,矢在弦上,唯能據理一爭。
“江南國主嗣位之時,南唐已奉宋正朔,始自建隆三年,多番朝貢……忍辱承詔,苟安一隅,乃為民生,上表改印,請去國號,乃為民計,不惜以萬金之軀肉袒出降,何嚐不是為了金陵萬民免陷戰火流離?”
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愴。說及這些事,永寧輕顫不已,宛若拿刀剜在心痂上不勝悲愴,她暗暗攥緊了垂在袖下的手,聲音方不打顫:“何謂仁?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歸仁焉,為仁由己,而有人乎哉?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師直為壯,宋伐江南,勝之不武,有傷忠厚,失信於四夷,失道於天下,其‘囊括四海之意,並吞八荒之心’,昭然若揭!”
這些話多是當年周娥皇傳教她的,講的是古人之德,為人之禮,治國平天下之道,好在她還記於心。今時若可拿這些禮義救李煜一回,周娥皇也該含笑地下了。
永寧不避不閃地直視著負手而立的耶律賢,頓了頓,輕蔑的一笑:“不知大汗有未聽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說?”
微言大義,不是是人皆能聽得明懂,何況耶律賢、耶律隆緒父子並非漢人。但趙匡胤生前說過的這句“金口玉言”,當今天下卻是婦孺皆知是謂何意。
開寶中,宋軍圍金陵,李煜曾遣徐鉉入朝,上表江南事大之禮甚恭,徒以被病,未任朝謁,非敢拒詔。趙匡胤卻曰:“不須多言,江南有何罪,但天下一家,臥榻之側,豈可許他人鼾睡!”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