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僧表哥(三)
紅山聖殿
作者:丹增
在我返回家的路途中,我回憶起解放後第一次我們兄弟倆見麵的情景。那是1976年,文革即將結束,我從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被分配到西藏日報社工作。一天門衛忽然來電話通知我,說外麵有個要飯的要見你。我走到門口,站在眼前的人蓬頭垢麵,身上的絳色氆氌衣補丁摞著補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腳上的藏靴破舊不堪,結著痂的腳指露出鞋幫,肩上還挎著一個已無法辨認顏色的布袋。我開始以為是一個流浪漢,端詳了好久,才認出他就是我闊別16年的表哥。
我把他領到剛分到的宿舍裏,黃昏來臨,屋裏沒有電燈,隻好點燃油燈,沒有酥油,就煮點青菜湯。我們兄弟倆對坐在唯一的家具——一張書桌邊,徹夜長談。燈芯火苗微弱地閃動著,時而發出剌剌的響聲。這油裏可能注入了水,也許因為那時缺油。兩隻粗糙的瓷碗裏的青菜湯,似乎像一麵鏡子,可以照清臉色。就這樣我們聊到了雞鳴狗叫。表哥由於路途勞累,精疲力竭,講著講著頭挨著書桌邊就睡著了。
表哥剛才告訴我的這些年他的經曆,在我的腦海裏就像過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揮之不去。這樣一個皈依了佛門,忠心於三寶,把信仰當生命,把戒律視靈魂的高僧,在動亂、浩劫、災難的十年中,心如古井之水,信仰如鋼鐵長城,堅忍不拔,默默地實踐著自己諾言的艱難旅程。
當年我離寺不久,部隊撤走了,寺廟沒有損傷,但佛事活動減少了,宗教信仰自由,有一半僧人還俗了。表哥帶著幾十個虔誠的學僧,遵循著解脫全知果位,涅槃離苦得樂的鋼澆鐵鑄般的信仰,在風雨中固若金湯。1966年底,一股龍卷風似的革命風暴,沒有被高山所阻擋,凶狠地刮到這無名的鄉村。一瞬間,黑白顛倒,天地翻覆,一隊身穿舊軍裝、腰係銅頭皮帶、肩挎黃色書包的藏族青年,領著一幫當地農民兄弟來到貢薩寺。他們有的肩扛十字鎬,有的手拿鐵鍬,有的身背空麻袋,他們原來的慈悲之心一下變得殺氣騰騰,原來的虔誠信仰一下變得毫無人性,他們從大經堂開始下手,掀屋頂、挖牆角、砸門窗,繩索套在佛頸上,像拔河似地往下拉,斧頭砍向佛腳,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散落的佛經,隨風漫天飄飛,木質佛像、經書夾板投入熊熊的烈火中,灰燼在火光裏四處飛舞。
這支造反大軍就在寺院的辯經場安營紮寨,兩個月下來,貢薩寺隻剩下殘垣斷壁。表哥沒有哭,這個時候眼淚有些奢侈。靈丹也要在烈火中冶煉,他需要找到殘篇斷簡的佛經,歪七倒八的佛像,七零八落的法器。一件件,一篇篇,一個個,擦淨泥土,把自己的袈裟剪成一片片,包好裝進牛皮袋裏,等待黑夜的到來。這時,對表哥來說黑夜比白天更珍貴,盼的不是太陽而是月亮,隻有天黑了,他才能背著這些祖先的遺產,佛祖的靈魂,藏到無人知曉的山洞。每天夜晚,他都要背著沉重的法器和經書,沿著陡峭的山坡,行程近30公裏,到神山腳下的山洞把搶救出來的文物藏起來,有時一晚要往返兩趟,隻有星星看見他摸爬滾打,隻有月亮照耀著他腳下崎嶇的山路。
可是好景不長,一天3個背槍的紅衛兵來到寺廟殘址察看,發現表哥在一堵殘牆旁搭著篷子住著。他們就像抓捕到叛徒特務一樣,不由分說地用搶把他押解到公社,交給專政隊。曾是萬人之上的佛爺,變成牢獄之中的囚徒。表哥聽到外麵下著傾盆大雨,風聲雷動時,感覺無數鋒利的指甲在抓心,無數個鋒利的刀子在割身上的肉。那些埋藏在泥土中的佛經、佛像、法器,日曬雨淋,令他內心的痛苦象一鍋煮沸的水,但堅定的信念像擎天的支柱,太陽永遠從東方升起在西邊落下,江河永遠從高處流向低處入海,佛法永遠從曆史源頭向未來傳承。這時他唯一能做到的仍然是祈禱,再祈禱。祈願佛、法、僧永遠成為饑餓者的食物,口渴者的甘泉,受寒者的溫暖,孤獨者的親友,無助者的幫手,無伴者的依靠,佛光永照人心,慈悲永度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