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芽3(1 / 2)

柳芽目睹了這兩起慘劇。

每天清晨,柳芽總是到河灘上去吃草,爾朱叉羅忙於作戰,沒有時間陪她,她一個人靜靜坐在河灘上,看河水打著旋,繞過上遊那道血紅的山崖,無聲地向東奔流。

那一天,她看到一個小小的黃色人影從高高的崖壁上飄了下來,好像一張剪紙,在河風裏緩緩飄落,終於,在仿佛是廣闊無垠的河麵上濺起了一星白色的水花。跟著,是一個稍大些的人影飄了下來,那人一邊向下飄落,一邊尖叫、咒罵。

第二天,柳芽親身經曆了那場更血腥的屠殺。正當她坐在河灘上百無聊賴地咀嚼青草的時候,一大群穿著怪模怪樣的衣衫,戴著高高的帽子,手裏捧著或白或黃的板子的男人踉蹌著走過來,把她圍住了。他們全都不出聲,有的臉色白得像雪,有的嘴角一動一動地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有的雙腿打著顫,差不多連站都站不住了……一聲長長的呼哨之後,柳芽聽到有人高聲喊道:“皇上諭旨,爾等皆為叛逆,罪不容赦,盡皆處斬。鈞此!”話音剛落,人們就像炸了鍋一樣地哀號起來,柳芽聽到了馬蹄踩在河灘的碎石上的聲音,聽到了最外圈的人的慘叫聲,人們像一群被驅趕的羊一樣奔跑起來,但很快又掉回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仿佛前麵刮起了一陣狂風,把他們又卷了回去。但四處都有馬蹄聲,人們被逼進了河中,騎兵衝入人群,肆意殘殺。柳芽被裹挾著,在河灘上亂跑,四周不斷有人被砍翻在地,但奇怪的是,騎兵的利刃始終沒有傷害到她,最後,她被扔在了淺灘上,四周躺滿了死人,河水被染紅了,水麵上漂滿了屍體。一個騎兵,“嗒嗒嗒”地過來,人和馬都浸在鮮血裏,他在柳芽麵前立住。柳芽抬起頭,她看到這個殘忍的殺戮者——他的蒼白的麵頰上掙紮著一縷恐怖的笑意——不是別人,正是爾朱叉羅。

那天晚上,柳芽聞到爾朱叉羅身上有濃濃的血腥氣,她再也不願蜷進爾朱叉羅的懷抱裏了,她遠遠地睡著,不許爾朱叉羅觸碰自己。爾朱叉羅離開她,向河岸走去,許久也沒回來。柳芽赤著腳,踩著月光,一路小跑著,到河邊去尋找爾朱叉羅。她看到爾朱叉羅赤裸著身軀,站在河裏,拚命地用手搓著自己的身體,搓得渾身的皮膚都因充血而變得通紅。他看到柳芽來了,停止了搓洗,向柳芽笑了笑,那笑容是乞憐的,卻依舊恐怖得令柳芽顫栗。

還在離洛陽城很遠的地方,爾朱叉羅就聽到了永寧寺佛塔上的寶鐸的“叮叮”聲。在更遠的地方,在黃河岸邊,爾朱叉羅甚至曾經看到過那座佛塔的倩麗的身影:它浮在縹緲的雲霧中,仿佛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

距洛陽愈近,那悠揚清澈、沁人心脾的“叮叮”聲就愈清晰,爾朱叉羅的心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春雨,燕語呢喃,春風熏人欲醉,但大地卻是一片泥濘,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從他的內心深處如霧般升起,他覺得柳芽就要離開自己了。

當他牽著柳芽的手,穿過銅駝街,避開倉皇逃命的人群,拐入永寧寺前纖塵不染的大道,當他站在大道旁的青槐下,抬頭仰望永寧寺東門的雄偉的門樓,抬頭仰望那聳入雲霄的佛塔,他暫時地把所有的痛苦都忘卻了。他拉著柳芽的手,一層一層地上去。地上鋪著華麗的地氈,牆上繪著森嚴的壁畫,空氣間浮動著寺院獨有的冷香,喧囂漸漸逝去,仿佛他們正在脫離塵世,要融入那虛無縹緲的佛國。

爾朱叉羅在最高一層立住了。從窗口望出去,北邊是金碧輝煌的宮殿群,東邊和西邊是密密麻麻的坊市,南邊是森嚴的太廟、太社,太廟和太社旁是正在建築中的明堂和辟雍——它們的規模是如此龐大,以至於五年後遷都鄴城時,也沒來得及完工,最終隻能不了了之。

就在爾朱叉羅為這城市的盛大而驚歎時,柳芽突然掙開了他的手,從窗口飄出去,立在塔簷上。

“柳芽,柳芽……”爾朱叉羅喊著,他知道他一直擔心的那一刻終於來到了。柳芽脫去了罩衫,伸手拔下烏發間的鯨玡,放在窗邊,“爾朱叉羅身上有血,”她說。從她光潔的肌膚下透出了淡綠的微光,她在陽光中浮起,漸漸上升,她的目光平靜,雙手垂在膝旁,她長長的黑發在風裏搖漾。爾朱叉羅拚命地衝出去,冒著摔下塔去的危險,想把柳芽抓住,但他隻碰到了柳芽的足尖。他趴在塔簷上,向著整個洛陽嗥叫。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不斷地重溫著指尖那溫潤的感覺,他不再洗手,直至他曆盡無數艱辛,重新找到柳芽為止。

火是從第八層開始燒起來的。

那時柳芽離開爾朱叉羅已近一年。

三更時分,下起了黑色的大雨。黑色的水流從黑色的天空傾注而下,在街衢上流淌,無數灰白的鬼魂在雨中飄蕩、呼叫、痛哭、歌唱,使人不得不懷疑,這雨水並非來自天空,而是來自地獄。拂曉時,一道霹靂打在了佛塔塔頂的金瓶上,這道霹靂是如此之響,以至於整座城池似乎都被它震得跳動不已。人們從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大雨,也從未聽到過如此震天動地的霹靂,他們預感到亙古未有的大禍即將來臨,卻又無計可施。第一個發現佛塔上的大火的,是淩雲台上值夜的小太監,他跌跌撞撞地衝入雨中,向孝莊帝元子攸的寢宮跑去,他跪在寢宮外的階墀上,放聲大哭。孝莊帝被驚醒了,一弄清原委,便登上龍輦,冒雨到淩雲台去觀火。火已經蔓延到第四層,孝莊帝含著眼淚,命爾朱叉羅率一千羽林軍前去救火,但誰都知道這於事無補——如果連地獄的大雨都無法將火撲滅,一千羽林軍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