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然亭記
“師父,茶好了。”
楞伽從竹編的茶箱裏拿出一隻黃澄澄的杯來,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三個垂珠篆字,是“杏犀喬”,下麵還有一行小真字“晉石崇珍玩”。石桌上一隻小小的銀質鎏金茶壺,楞伽拎起來,搖了搖,把茶倒進杯裏,卻是老君銀針,橙黃明淨,香氣清純。
“嗯,”劉遺民漫不經心地拈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用廬山瀑布水泡的茶,果然有些道理。”
他手上一冊書,半開著,是《黃庭內景經》。
“師父喜歡,不如多取些回去。”
劉遺民笑了笑,說:“不必了,我們峨眉山的水,也不差的。”他深吸了口氣,走到亭邊,俯瞰山下。但見晨曦初露,香爐峰下萬千竿綠竹隨風起舞。他把目光收回,腳下便是那道“飛珠散輕霞,流沫拂穹石”的廬山瀑布,夾在兩壁墨綠的岩石間;快然亭如一隻蒼鷹一般,翼然其上。
“師父,你說慧遠長老也要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
“這不是來了?”劉遺民用下巴指了指山下。
隻見一道人影,如灰雲一般,沿著梯級,飄然而上。近了,卻是一個老僧,灰布僧袍,方麵大耳,額上皺紋如刀刻。
離快然亭還有數丈,他便已對著劉遺民高聲喊:“酸秀才,你來得倒快。”
劉遺民笑著回罵:“老禿驢,這回你又預備了什麼古怪東西做禮物?”
慧遠且不回答,他好整以暇地在石凳上坐下,“有什麼好茶,先讓我嚐嚐,老衲一晝夜跑了上千裏,渴都渴死了。”
楞伽一撇嘴,“大和尚,我這茶可不是拿來解渴的。”
慧遠一愣,“酸秀才,你什麼時候收了這麼個婆婆媽媽的徒弟?”
劉遺民微笑著說:“楞伽,拿那個蟠虯海出來,讓大和尚牛飲一杯。”
楞伽從茶箱裏拿出一個大大的黃藤杯出來,嘟嘟囔囔地把茶倒入杯中。
慧遠一飲而盡,說:“酸秀才,你又謗佛毀僧了。”
“此話怎講?”
“你拿佛經名做你徒弟的名字,不是謗佛毀僧又是什麼?”
“佛說‘色即是空’,老禿驢又何必在乎我的徒弟做何稱呼。”
“我不和你爭,你先告訴我這回你帶了什麼禮物來?”
楞伽插嘴說:“我們的禮物是峨眉黃芽,乃是師父親手采摘焙製,用了十二年的時間,總共也隻得了一兩雷鳴,一兩霧鍾,一兩雀舌,一兩白毫,五錢鳥嘴,五錢龍團和三錢鳳餅,可說是天下絕無僅有的至寶。”
“酸秀才,你這徒弟,武功沒學到你的一成,吹牛功夫,倒學到了三、四成。”
“你又帶了什麼禮物來?”
慧遠仰首望天,說:“你可知這快然亭‘快然’二字的出處?”
劉遺民並不回答,隻是拈須微笑。
楞伽不屑地說:“大和尚,誰不知道這亭的名稱乃是出自王羲之《蘭亭集序》中‘快然足矣’四字,你提這種問題,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你說的不錯,大和尚的禮物,便是王羲之親筆所書之《蘭亭集序》。”
劉遺民一聽,聳然動容,“你說的可是‘親筆所書’?”
“自然是親筆所書,弄個摹本來,又有什麼可炫耀的。”
“據說太宗皇帝駕崩後,《蘭亭集序》的真跡便已殉了葬,慧遠,你連昭陵裏的東西都敢盜出來,膽子也忒大了點。”
“盜來了卻又如何,若寂滅仍是不現身,卻也無用。”
劉遺民聽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這一靜下來,慧遠才注意到瀑布喧聲聒耳。他剛來時,隻一味和劉遺民鬥嘴,炫耀《蘭亭集序》,聽那瀑布之聲,不過如哀鬆碎玉而已,此刻心靜下來了,再聽,隻覺竟如疾雷震霆般,足以搖蕩山嶽。他俯身下望,隻見一條白練垂掛,水流在半山腰與岩石相撞擊,散成無數碎珠;山底的水汽為清晨的陽光照耀,更是幻出七彩虹霞,炫人心目。
楞伽亦隨著慧遠看瀑布,正目炫神迷,忽聽到劉遺民說:“老陳,你也來了。”楞伽一回身,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