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者(1 / 3)

我蹲下,把身子向後仰,把自己埋進了水裏。黑的、透明的水淹沒了我,我能看見水的紋路在我的眼前蕩漾,蕩漾,直到最後平息。

世界變得更陰暗了,天空也變成了徹底的灰色——然而它其實早就已經是徹底的灰色了,現在不過是變得更徹底。然而即便這樣我也仍然能夠看到那兩個穿著警察製服的人,他們讓我感到恐懼。雖然我並不明確地知道我為什麼感到恐懼,似乎是來自本能,就像一隻第一次遇上獅子的小鹿,但似乎也不盡如此,因為無論如何我並不能跟小鹿相提並論:我既沒有它那樣的弱小,也沒有它那樣的美;而他們卻是比獅子更可怕更殘忍,因為他們的殺戮並不是出於需要或本能,而僅僅是出於職責和習慣。

他們終於離開了——那兩個穿製服的人,似乎他們並沒有發現我,或許是因為我躲藏得比較及時,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注意力被別的什麼東西吸引了。我放鬆了一些,然而我仍然不敢從水裏出來。我覺得我應該能夠在水裏一直躲藏下去,因為我並沒有感覺到我需要呼吸,或許我竟然能夠如同一具屍體一般,一直在水中躲藏下去,從而得以徹底地擺脫那長久以來一直讓我——也讓其他人——感到恐懼的恐懼。是的,為了擺脫這可怕的恐懼,我甚至願意我僅僅是一具屍體,即便不得不放棄陽光、黃土路、路邊的青蔥和藍得刺眼的天空也在所不惜。從何時起,這恐懼如同一條冰冷的蛇一般纏住了我們,我們再也無法感受到幸福,即便我們無病無痛,即便我們吃飽喝足,即便我們沒有感覺到寒冷,沒有感覺到任何的不適,幸福也不會來敲我們的門,因為我們的家早已被那條蛇占據,如同空氣占據了空間一般地占據著,充斥了每一個角落。

如同塵土,如同角落裏破敗的蛛絲,如同蛛絲上殘存的軀殼,這就是我們,可憐的我們,而最讓我們感到恐懼的,是我們不知道我們的恐懼從何而來,不知道我們的恐懼因何而起,更不知道我們的恐懼何時才會、才能結束或離去。

我們知道有一個統治者——一個獨裁者,他統治一切,審判一切,也賜予一切——如果他願意的話。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們曾經堅定地相信,我們的所有恐懼都是來自於他,但長久以來,這堅定的相信也漸漸地鬆動了,如同一個信仰者長久以來地沒有得到神的回應,我們的恐懼長久以來,也沒有得到獨裁者的任何回應,那麼,我們又有什麼依據說這恐懼是與他有關的呢?然而即便一直沒有回應,我們卻也沒有辦法終止我們的恐懼,恰恰相反,這使我們的恐懼更令我們感到恐懼——它長久地沉默著,仿佛它並不存在,仿佛它隻是一個虛無,——確實如此,還有什麼比虛無更讓人感到恐懼的呢?這比死亡更讓人感到恐懼的恐懼,相對於這恐懼而言,甚至連死亡也是無上的幸福。

這就是我如此地想讓自己成為一具沉沒於水底的屍體的原因,像石頭一樣,沉在深深的水中,我的唯一的娛樂是欣賞水流的波動,如果光線太暗,連這也看不到,那也無所謂,總之,我隻想擺脫一切,擺脫這一切,擺脫那讓我感到恐懼的恐懼本身。

當我終於開始相信自己已經擺脫了他們的時候(雖然同時我也深知我的相信不過是出於欺騙),我感覺到水紋的波動出現了變化,而且還傳來了趟水的聲音:有人走過來了,而且還不止一個。隨後一張張蒼白的小臉在水麵上浮現出來,他們都是孩子,他們說“看,他在這裏”。

他們比我更像屍體,他們的緊緊裹在骨架上的灰白的皮膚,皮膚上凸起的烏青的靜脈,他們的碩大的無神的眼睛,他們的幹枯的頭發和高突的顴骨,都使他們比我更像是一具屍體。這些可憐的孩子,我在水裏流出了眼淚,鹹的眼淚又立即融入了水中;他們什麼也看不到,他們隻會看到蒼白得如同屍體一般的大人漂浮在水中,他的緊緊裹在骨架上的灰白的皮膚,皮膚上凸起的烏青的靜脈,他的碩大的無神的眼睛,他的幹枯的頭發飄散在水中如同死的水草,他的高突的顴骨則像死的珍珠……

他們從腰間抽出刀具,麻利而漠然,我從中認出了我的兒子——一個蒼白消瘦的男孩。我們曾經是如此的熟悉和親密,然而四歲時一個穿著製服的人把他從我身邊帶走,至今我仍能清楚地聽到他被帶走時的淒厲哭聲。我向他伸出手:“兒子!”他茫然地看著我。然後白茫茫的利刃劈開水麵,插入我瘦骨嶙峋的肩膀。

他們的切割熟練而默契,如果我們僅從觀察一種技藝的角度去欣賞它的話,甚至可以稱之為美。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仿佛他們是一支訓練已久的、自出生時就在一起生活和成長的軍隊;同時這些動作又是精致的、準確的,像機器一樣,像子彈一樣,不帶感情地,切割著我的身體。我的瘦弱的身體迅速地在他們的切割中變成碎片。他們每個人的分工都很明確,有的切割我的大腿,有的破開我的肚子,有的則負責迅速地把我的內髒從已經破開的肚子中挖出,有的自己並不動手,隻是負責收集和裝袋,他們隻切割,既不砍(我想這會令他們的刀具損傷),也不削(這是一種不美觀的缺乏效率和訓練的動作),他們熟悉人體,他們都是解剖大師,他們的切割是如此的精切,以至於在他們把我身上的肉全部切割下來之後,我的骨頭上甚至都沒有留下一絲的劃痕,同時也沒有留下哪怕是一丁點兒的肉。他們的刀具必定有止血的功能,因此在這迅速同時又漫長的切割過程中我竟然沒有流出哪怕一滴的血,但他們並不仁慈,不會為我止痛,因為並不需要止痛,我在他們的控製下毫無掙紮的能力,在整個的切割過程中,甚至在切割已經完成,我的身體僅餘一具骨架的時候,我的頭腦都是清醒的,清醒而——不能說是疼痛,疼痛於我而言如蜜般甜美,也不能說是死亡,因為死亡正是我所渴盼,這是抑鬱、絕望、仇恨、痛苦、撕裂、灼燒和冰凍,是清醒地看到宇宙和人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