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兒(1 / 3)

無端兒一生下來,臉上就被刺上了一隻小蜻蜓。他喜歡自己臉上的那隻小蜻蜓,與他年齡相近的孩子也有刺青的,但沒有哪個人的刺青有他的那麼精美。

一直到五歲,無端兒都特別害怕針。家裏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為什麼害怕針,隻有他自己不知道。他一看見針就會發抖、尖叫、哭泣,但他並不是一個膽小、怯懦的孩子,相反,他性子十分頑劣,膽子非常大,喜歡惡作劇,完全地以自我為中心。那時候他最渴望的就是能像西市裏的無賴們那樣生活:喝酒,吃肉,刺青,欺負女人,不把當官的放在眼裏……他最崇拜一個名叫張幹的無賴,那個無賴的左膀上刺著一條龍,右膀上刺著一隻虎;其實這個張幹在西市隻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無賴了,但無端兒對此一無所知,在他充滿幻想的小腦殼中,張幹就是最偉大的英雄。

五歲的時候,他偷偷地跑到針線鋪裏。他的個子很小,針線鋪的老掌櫃看不到他,他躲在鋪子陰暗的角落裏,全身痙攣,感覺有無數的針在刺著自己,後來他尖叫起來,於是針線鋪裏的針全斷了,奇怪的是除了針以外,其它的東西都完好無損。從此以後他就不再害怕針了,他甚至還把繡花針含在嘴裏玩,弄得自己滿嘴是血,後來他掌握了訣竅,不再出血了,八歲的時候,他就可以把針從嘴裏吐出來,把蒼蠅釘在牆上。竇家的丫鬟們不得不把所有的針都藏起來,但是無端兒隻需要一根針就足夠了,他把針從牆上拔出來,慢慢低下頭,看死去的蒼蠅飄落在地上,嘴角一翹,重新把粘著蒼蠅膿血的針含入口中。竇家沒有什麼蒼蠅,無端兒隻好整天地在西市的食肆附近轉悠,後來甚至整個西市都找不到一隻蒼蠅了,他就殺蜘蛛、蚊子、蝴蝶……有一天,幾個歲數和他差不多的孩子把他帶出城外,那時是夏天,許多黃蜻蜓在黃昏裏飛。“快點用你的針殺這些蜻蜓。”孩子們對他說,但是無端兒沒有搭理他們。“怎麼,你沒有辦法殺飛著的東西嗎?那麼你原來都是在吹牛!”無端兒說:“我不殺蜻蜓。”於是孩子們盡情地取笑他,最後無端兒生氣了,他把繡花針射入了一個孩子的眼中。其他孩子驚呆了,無端兒慢慢地把繡花針從那個孩子的眼中拔出來——上麵還沾著一滴血。那個被射瞎了一隻眼的孩子拚命地尖叫。無端兒把針含入嘴中,看著其他孩子,於是他們四散而逃。

是一個姓黃的道士把小蜻蜓刺到了無端兒的臉上,他似乎是專門為了在無端兒臉上刺上這隻小蜻蜓而來——無端兒的母親一死,他就敲響了竇家的大門。那時候無端兒的母親已經在床上支撐了三天三夜卻仍沒能把無端兒生下來,黃道士敲響竇家大門的那一刻,無端兒的母親死了,而無端兒也正是在那一刻發出了他降臨人世後的第一聲哭叫。按長安城裏的風俗,如果孩子的母親是死於草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死在產床上),那麼這個孩子的臉上是要被刺上一些東西才行的,否則就會不利於後人,因此當黃道士說他是來給新生兒刺青的時候,竇家的所有人都把黃道士當成了神仙。

一般而言,為了不讓這個青記影響孩子的麵容,針筆匠們總是把它刺得特別小,而且也不會刻意去刺出什麼圖案來。但是黃道士卻在無端兒的麵頰上刺上了一隻蜻蜓——在無端兒的父親竇乂的記憶中,黃道士隻是一個穿著半舊道袍麵容幹瘦的中年道士,平平無奇,甚至還有些猥瑣。後來,無端兒哭了很久,因為刺青造成的疼痛,如前所述,這種疼痛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並以懼怕針的形式表現出來,一直到他五歲時進到那個針線鋪中為止。

針線鋪的掌櫃是一個老眼昏花的老頭子。無端兒躲在角落裏,因為對針的恐懼而瑟瑟發抖。那個老掌櫃的孫女——她也是五歲,和無端兒一樣大——是看見了無端兒的,她紮著兩根衝天辮,臉上歪歪地貼著兩個翠鈿,晃著兩隻胖胖的小腳丫子,坐在櫃台上,很開心地看無端兒害怕的樣子,她喜歡無端兒這個樣子,所以她並不告訴她的爺爺。這時候張幹進來了,作為一個西市的小無賴,他是來收保護費的,那些大鋪子都被別的無賴瓜分掉了,他隻能來收這樣的小鋪子的保護費,為了讓別人知道他是一個無賴,張幹故意地光著兩隻膀子,露出他的刺青——那條龍和那隻虎(為了把它們刺上去他花了一千錢)。相比於無端兒臉上的那隻小蜻蜓,龍和虎自然威風漂亮多了。但其實張幹的刺青是非常拙劣的,他出不起足夠的錢,因此針筆匠隻是隨隨便便地完成了他們的工作,但是因為光線的關係,那龍和虎在幼小的無端兒眼中卻美麗無比。

張幹收了保護費離去,這時候無端兒的被引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針線鋪中,他似乎是突然地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待在什麼地方,於是尖叫起來,針由近及遠地一根根斷開,鐵的、銅的、玉的、骨的……針線鋪裏充斥著奇妙的斷裂聲,聽起來像有人在雜亂無章地彈許多極小的琴,細小的塵灰依次從貨架上升起,仿佛一次次微型的核爆。老掌櫃被嚇傻了,而那個小女孩——她叫花思薇,其實她並不叫花思薇,不過無端兒後來就是這麼叫她的——從櫃台上跳下來,睜圓了她美麗的杏眼,一點一點地走近無端兒,她想看看這個光靠尖叫就能讓針斷開的小孩兒的嗓子眼裏究竟會有些什麼。

張幹在無端兒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僅僅維持了一個月。會昌五年,也就是無端兒和花思薇都是五歲的那一年,京兆尹薛元賞發起了一場規模浩大的打擊刺青者的行動。事情的導火索是無賴們把蛇放入了酒樓中以敲詐錢財,薛元賞終於對他們忍無可忍,他派出了五千神策軍在整座長安城裏抓捕每一個無賴,而一個人究竟是不是無賴又是以他身上是否有刺青為標準來判斷的。

審判是不需要的,所有的被抓住的刺青者都在京兆尹衙門裏被活活打死。傳說總共有幾千人被薛元賞杖殺,但是也有說隻有幾百或者幾十的,這事情現在已經不可考。當時在長安城裏刺青是一件時髦的事,不僅年輕的男人刺青,甚至年輕的女人也刺青,幸好薛元賞還沒有誇張到連女人也要抓去杖殺的地步。在短短一個月內,長安城裏就看不到刺青者了,他們或者被打死,或者已經把身上的圖案磨滅——最普通最迅速的辦法就是用香把圖案炙去,雖然這會讓皮膚變得極其難看,而且其痛苦程度甚至比把圖案刺上去時更可怕。

無端兒隻有五歲,自然沒有必要讓他承受被香炙的痛苦,不過竇乂仍然禁止他出門。但無端兒並沒有真的一直呆在家裏,他有他的辦法。他偷偷地溜出去,在西市裏遊蕩,到吃飯時就跑回家,吃完飯又尋機會再溜出來。他的膽子是如此的大,有一次他甚至跑出了城,跑到亂墳崗子裏去了。被杖殺的刺青者的屍體都被扔在那兒,大部分都沒有埋葬,有些已經埋葬的也因為埋得太淺而被野狗拖了出來。屍體基本上都被打得不成樣子了,但他們身上的刺青仍然殘存,無端兒一具具屍體地翻看那些刺青,他入了迷,天快黑了也不知道。城門快要關閉的時候,無端兒找到一具被裝在麻袋裏的屍體,看來他並不是被打死後再裝進麻袋裏去的,而是被裝進麻袋後才被活活打死的。無端兒好奇地解開麻袋,一條蛇從裏麵鑽出來,嚇了他一跳,他退後一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又一條蛇鑽了出來,“哧哧”地鑽進草叢中去了,蛇就這樣一條接一條地鑽出來,什麼蛇都有,全都是無端兒不認識的,終於不再有蛇出來了,無端兒把麻袋口開大,裏麵躺著一具男人的屍體,那屍體上一點兒刺青也沒有,皮膚白得像雪。

在針對刺青者的行動平息之後,張幹來到了竇乂家,他是來乞求一份工作的,他說他從來就不曾想過要作一個無賴,隻是因為身上有了刺青而不得不成為一個無賴,現在他的刺青已經被炙去了——他把衣服脫下來展示他的兩隻膀子,那裏隻剩下兩塊巨大而難看的傷疤。無端兒失望極了,似乎被炙去的並不是一條龍和一隻虎,而是他的童年。

無端兒從亂墳崗子裏撿回兩根死人的脛骨,每根脛骨上都有一條蛇——那是刺青,已經深深地印在骨頭上了。他每天就敲著這兩根脛骨在街上走,嘴裏含著針——先是滴著血,後來就不滴了,再後來他看到蒼蠅、蚊子、蜘蛛、蝴蝶就“噗”地把針吐出去。那兩根脛骨被他敲得“叮叮”響,硬得像鐵,但顏色仍然是骨頭的顏色,慘白,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人的骨頭;漸漸地那骨頭也被他摸得發黃了,變得像玉一樣晶瑩,以至於連長安城裏的人也漸漸忘了那兩根骨頭的來曆,真的把它們當成是玉製的了。他嘴角始終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吊梢眼兒從來都是斜著看人。竇乂希望他讀書,給他請來了好幾個老師,都被他嚇跑了,後來索性也不請了,由著他在長安城裏竄進竄出。

那時候無端兒最渴望的就是能夠找一個人,給自己刺上滿身的花紋,但是自從薛元賞杖殺了許多刺青者之後,長安城裏的針筆匠都不見了,他們有的成了屠夫,有的成了畫師,有的成了繡匠。

張幹成了竇家的園丁,他娶了一個廚房裏的粗使丫頭為妻,生下了兩個又醜又髒的娃娃,幸福得連竇乂都羨慕他。有一天他突然說自己是一個解夢者,能夠幫助人解開夢之謎團,使他們走上生活的正道,而他之所謂正道大約便是像他一樣成為一個園丁並娶妻生子。

人們帶著各種各樣古怪的夢去請張幹解釋,那時候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花匠了,麵容清臒,三縷長須飄在頷下,說話輕柔,每天晚上和老婆上床前都要拿出長簫吹一曲《高山流水》。他說夢到槐樹的人即將死去,夢到蟾蜍的人要當宰相,夢到棺材的人即將娶妻……而這一切居然都應驗了。

無端兒也帶著自己的夢去找他,無端兒說自己夢到了蜻蜓,無數的蜻蜓在黃昏裏飛……張幹說你應該出門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左拐進你看到的那個門裏,無端兒就照著他的話去做:出門向南走一百步向右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左拐……他沒有走進那個門,他隻是向裏麵張了一下,那是一個針線鋪,花思薇坐在裏麵,她美麗的杏眼裏閃著春天的光,那時候花思薇十五歲,無端兒也是十五歲。

無端兒回家去,他再一次出門,向北走一百步向左拐再走一百步然後向右拐進了一個門裏,裏麵隻坐著一個老頭,是一個瞎子,在他枯瘦的手上,一根繡花針蛇一樣地遊走。無端兒就把衣服脫下來,脫得精光,把老頭的手拉起來讓他在自己的身上摸。老頭從來沒有摸過這樣光滑的肌膚啊,雖然作了幾十年的針筆匠,可他真的從來沒有摸過這樣光滑的肌膚啊!真是比綢緞還要光滑啊!他的手抖著,抖著,那根針就跳起來,跳起來,在無端兒的身上刺下去,血滲出來,無端兒抖了一下,臉上扭曲著,像是痛,也像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