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蕭昕特意在鐵甲內又多穿了一件短襖,但仍是冷。

是一件新發下的短襖。

別人都說蕭昕的運氣好,因為他的那件顯而易見是比其他人的多厚一些,針線也更細密。

從城樓上望下去,沙漠在黃黃的月牙下平躺著,像敦煌城裏那些成天躺在床上的一絲不掛的妓女。

蕭昕打了個寒顫。

不知從何處傳來梆子聲,蕭昕往手中嗬了口暖氣,龜兒子的,李大炮怎麼還不來換崗。

但就聽到了橐橐的腳步聲,李大炮瑟縮著肩膀,拖著一杆長槍走上來。

突厥人的襲擊總是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

蕭昕聽到“哎唷”的一聲,回轉身看的時候,李大炮已經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

旁邊兀然立著一個裹在狼皮袍子裏的大漢,手中一把偃月彎刀,刀身上蒙著一層黃沙。

“突厥人,突厥人!”蕭昕扯開嗓門高喊,心中充滿恐懼。

突厥人輕輕一縱,彎刀就順著那一縱之勢斜劈了過來,蕭昕把手中的長槍擎起,但刀鋒一轉,蕭昕聽到“哧啦”一聲,突厥人的刀已劈在了他胸口的鐵甲上。

他“噔噔”地退了幾步,終究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突厥人冷冷地看了蕭昕一眼,想上前來再補一刀,但這時已有人來了,他猶豫了一下,轉身從堞牆的缺口處躍了下去,底下傳來馬的嘶鳴聲、突厥人的喝斥聲,隨後是馬蹄蹬在黃沙上的“哧哧”聲,轉眼間連聲音也聽不到了。

蕭昕摸了摸胸口,——鐵甲破了,但似乎並沒有受傷。

他的心瘋一樣地跳。

其他人也已經趕到,在蕭昕四周圍了一圈,有兩個探頭出去,想看看下麵還有沒有突厥人。

一聲尖利的呼嘯,“王八羔子的!”一個探頭出去的人捂著自己的臉罵。

一根用紅柳木和雁毛製成的箭一頭紮進了城樓的木柱子裏,發出沉悶而短促的響聲。

董斌以為蕭昕受了傷,正忙亂地撕扯他的甲胄,想替他止血。

蕭昕粗暴地推開董斌的手,自己站起來,一步一步地走下城樓,回營房去了。

他倒在土炕上。

半晌,他起身,解下鐵甲。

這樣的事他並不是第一次碰上,雖然每次他都異常害怕,但很快就會平靜下來。

他把短襖也脫了,隻穿中衣,鑽進了被窩裏。

很快他就睡著了。

“秀才,快起來!”董斌邊搖邊喊。

因為蕭昕讀過幾年私塾,認得字,所以要塞裏的人都叫蕭昕“秀才”。

蕭昕迷迷糊糊地撐起半個身子,“什麼事?胖子。”

“你看,你看,在你的棉襖裏發現的,”董斌手裏拿著一張小紙片。

蕭昕的那件新短襖,被突厥人的彎刀帶出了一個大口子,董斌在裏麵發現了一張小紙片,上麵還寫得有字。

蕭昕就著燭光,看見那紙片上原來是寫得一首詩:“沙場征戍客,苦寒若為眠。戰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於今已過也,重結後生緣。”

蕭昕看罷,並不作聲。

“寫的什麼?”董斌興衝衝地問。

“沒什麼,可能是哪個道士寫的符咒,”蕭昕隨手把紙片塞進懷裏,重又躺下。

據說這一次發下的短襖,都是由宮女們縫製的,這首詩若傳出去,隻怕要殃及那位縫製短襖的人。

“這件事,你不可告訴別人,”蕭昕急切地說。

董斌見蕭昕拿話搪塞自己,嘴裏嘟嘟囔囔,愛理不理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負責鎮守要塞的偏將馬大胡子從蕭昕懷裏搜出了那張小紙片,六百裏加急送入涼州,當時在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下作書記官的高適接到紙片後,不敢自專,向哥舒翰稟報,哥舒翰微微一笑,在當晚寫常例奏折的時候,把關於紙片的事當作一件趣聞附在了折子的末尾,又過了一天,那張小紙片就和哥舒翰的奏折一起,被送往長安。

當時是開元二十七年,十五年後,安史亂起,再過一年,蕭昕以起居郎職隨哥舒翰守潼關,潼關破,蕭昕死,哥舒翰降安祿山,唐玄宗李隆基幸蜀。

但對小蠻而言,不要說十五年以後,她已經連明天將會如何都不關心了,因為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要死去。

那張小紙片,就是她的傑作。

那年她十六歲,正在西苑的宮廷教坊學舞,本來是輪不到她們這些跳舞的人去縫製纊服的,但小蠻好奇,自己要求去縫衣,負責此事的太監見她也確實做得一手好女工,便讓她去了。

她順手寫了首詩,又順手把詩縫入了棉襖中,因為好玩,更因為寂寞。

高力士站在丹墀下,對一大群戰戰兢兢的宮女說道:“大家別怕,皇上說了,誰寫了那張小紙片,皇上並不怪罪,皇上還說這小宮女的詩寫得不錯呢?竟比皇上自己寫的還好,”說到此處,高力士“嘿嘿”笑了兩聲,“皇上還說,那宮女若膽大敢認了這件事,皇上就把她嫁給那位守關的將士,若膽子小不敢認呢?也沒事,皇上說這件事絕不會再查下去,請大家放心。”高力士說完,宮女們並沒有什麼動靜,他又等了一會,看看是不會有人出來承認了,便轉身想走。

猛聽到身後有個人怯怯地道:“高公公。”

高力士回轉身低頭一看,原來是教坊司的謝小蠻跪在下麵。因她舞跳得好,人又機靈,所以高力士對她還約略有些印象。

高力士道:“你說詩是你寫的,且背一背我聽。”

小蠻便又大著膽子把詩背了一遍。

高力士笑嘻嘻地道:“造化造化,皇上還對我說八成是沒人有膽子認下這件事哩?快起來,隨我去見皇上吧!”

第二年開春,蕭昕從河西輪值回來,就把謝小蠻從宮裏娶回了家。

這件由皇上作主許下的婚事在長安引起了轟動。

冬天的時候,小蠻生下了一個女兒,皇上讓高力士送來了賀禮,並給這女孩兒取了個名字,叫燕奴。

天寶七年的八月初五,天剛開始暗下來,燕奴就已穿得整整齊齊的,守在大門口,等著她的父親帶她到勤政樓下去看百戲。

這一天是千秋節,——雖然皇上已經聽了不知哪個大臣的建議,把千秋節改成了天長節,但老百姓還是習慣於把今天稱為千秋節。

門外的街道上已有許多行人。

平常的日子,一入夜,街上的人就會迅速地消失,但今天不同,今天可是千秋節呀!

燕奴有些焦燥不安,她仿佛已經聽到勤政樓下人群的嘈雜聲了,還有樓上那些文武百官,相互間低聲地交談著,等待皇帝的到來。

月似峨眉,悄悄地升起來,靜靜地看著長安城內鱗次櫛比的屋宇。

“燕奴。”

燕奴抬起頭,看到了父親那張笑嘻嘻的,留著些微胡子的白淨的臉。

燕奴歡歡喜喜地牽起父親的手,向勤政樓走去。

像往常一樣,總是由一個大胖子開場。他嘹亮的歌喉就像是召集眾人的鍾鼓聲,人群從四麵八方向勤政樓下聚集。

然後老皇上來了。燕奴坐在父親的肩上,一邊瞪大眼睛看著,一邊向他父親描述她所看到的一切。

“皇上爺爺坐下了,他旁邊的那個胖妃子也跟著坐下了,啊啊,後麵還跟著幾個好美好美的女子,……啊啊,現在出來一輛大車子,車上有許多的老虎獅子,啊不,都是假的,難為他們扮得那麼像,……啊爹爹,你再站得高些好麼,是呀,呀,爹爹你看,那個人在噴火,他真的在噴火呀!……這個不好看,咿咿呀呀唱的什麼呀!爹爹,你在瞌睡麼,口水都流出來了,我回去告訴母親,看她今晚還不把你踢下床,……唉呀!這個好,許多大姑娘跳舞,唉呀!有一個還飛起來了,她真的會飛麼?爹爹,她們跳的是什麼舞呀?好像母親也跳過呢?……啊啊啊啊啊,這會兒出來的可是真的了,呀,爹爹你看,那是大象,那是獅子,那是狗熊,啊,那鼻子上長角的是什麼呀?……”

突然,燕奴停下了。

“燕奴,燕奴?你看到了什麼?怎麼不說話了?”

她父親使勁地踮著腳,想看看燕奴究竟看到了什麼。

“是一個……”,她不說了。

蕭昕這會兒也看到了,是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少年,年紀和燕奴也差不多,腰間掛著羯鼓,站在一個小圓台上,那個圓台,也就二尺見方。

“燕奴,他怎麼站得那麼高,不怕摔下來麼?”

“一個女人在下麵用根竹竿頂著呢?”燕奴的心思似乎有些渙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