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城的夏天來臨這天晚上,法定睡眠的鬧鍾響起後,文清並沒有立即睡著。她知道,玉成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話想要問她。但她強迫自己躺在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仿佛是一塊安靜的玉石。
她聽見了鄭城所有植物生長的聲音和昆蟲們的鳴叫。透過床和地板,隱約能夠感受到地心深處正在發生的震動,沸騰的岩漿中不斷被加入新的未燃盡的金屬,它們劇烈地碰撞分離,從中漾起的漣漪層層疊疊,將一種莫名的力量傳遞給6000公裏外的地殼,覆蓋的土壤、岩石、水體似乎也感知到這樣的訊息,各類生命在地下開始劇烈地萌芽和孕育。
這不像是素雲係統發出的指令。這與雲,與係統,與組織,與她每日生活中所接觸的信息完全不同。平時裏所接觸的信息,比如通知、天氣、食譜,是經過數道人為地加工整理而成的,透露著一些優雅和秩序。而這些來自於地底的信息,則顯得雜亂無序,甚至是粗魯和野蠻。各類的深綠、淺綠、翠綠、嫩綠、墨綠刷滿了她的夢境,在這片由各種綠色編製成的仿佛是正午時分的光線中,她看見了文春分的身影。文春分推開院子柵欄的門,穿過“亮麗之筆”走到起居室裏,大聲叫她的名字,然後坐在沙發上跟她聊天,他的臉部線條在那一刻變得特別清晰,他問她的第一句話是:“我飛走後,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麼?”。
文春分是文清的父親,在她7歲那年離開了這個世界。有關他的記憶填滿了文清的整個童年。文春分出生於春分時節,在距離鄭城南方80公裏的衛星城魏城長大。兒時的夥伴經常故意把他叫做文春芳,因此他一直想給自己改個更硬朗的名字。
當他準備付諸實施時,政策卻已經不再允許更名。18歲那年,春分考入魏城一所帝國三級技工專業學校,開始離開父母的家庭。在入學前夕,他決定將自己的名字改成文爭明,但就在那時,魏城居民改名被一律禁止。這成了春分一輩子的遺憾。
在魏城,社會家庭改革各項製度的落實比中心城市要稍微晚些。相比年輕一代,文春分這代人大部分都擁有關家庭的完整記憶。在家中,他排行老二,下麵還有三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在考入魏城國家三級技工學校後,他們的家庭也響應國家號召正式按規定分拆。那時,各類配套的政策密集地下發到魏城各個單位和社會機構,就像2個世紀前實行過的計劃生育政策一樣,很多思想上保守落後人,在一開始尚存在一些僥幸和幻想,以為這僅僅中央臨時起意的一項暫時措施。
在魏城這樣偏遠的城市,抱有這類僥幸想法的落後公民更多,他們願意相信一些學者在電視公開辯論會上所分析指出的,這是國家為了集中人力和社會資源,盡快完成已經開建數年的各類龐大建設項目的權宜之計。當然,彼時立法者,也確實帶有一定的功利動機。西部陣營也從人權和社會倫理等方麵針對帝國的“家改”發起了無數次的責難,但如今回頭觀察,仰仗這項立意高遠的政治戰略決策所形成的先進社會模式,確保了帝國在過去接近半個世紀裏,能夠集中資源完成一百多個光榮城市的大建設,並逐步在各個方麵逐步領先西部陣營。
文春分的成長年代,一直伴隨著對“家改”的類似爭議。但對於18歲的他來說,正是想要離開父母身邊,迫切需要在社會上尋找屬於自己空間的年紀。“家庭是有必要的,對於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來說,這是一個保護他的外殼,但他總有破殼而出的一天,”他和自己的同學們這麼探討著。
也正是這樣騎牆的態度,他沒有參與魏城發生的“家改請願”。那幾乎是魏城一百多年來唯一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有組織的群眾示威運動。文春分僅僅在回家的路上被動地接受過一些激進青年散發的傳單,並沒有參與他們的任何行動,“家改請願運動”因此沒有影響他的學業。但由於親眼目睹多位兒時的夥伴或被流放,或被下放,這次事件對他思想不可能不產生影響。對於家庭——這個人類文明進程中曾經長期存在並依賴的社會單位,是否有必要存在?是否有必要隨著年齡階段的不同,或者時代背景不同而重新優化組合、消減?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也一直伴貫穿著他今後的人生。